牛金星深知李自成的脾性,知道李自成其實已經想要撤退了,但大軍撤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如今兵困馬乏的情況下,撤退不整必然會導致一場無法收拾的大潰敗。更要命的是,中牟縣的袁時中已經叛變,后路被截,在沒有擊敗官軍主力的情況下,闖營要做的不是一個小撤退,而是大撤退。開封肯定是不能圍了,中牟縣,朱仙鎮,杞縣,這三條路線闖營必須選一個,但不管他們向哪個方向撤退,官軍都必然會尾隨追殺,闖營面臨的形勢極其嚴峻,所以李自成有點猶豫。
于是牛金星拱手說道:“總哨說的甚是。我義軍已經疲憊,且天色近黑,再戰下去也是無益,不如就此退兵,但卻也不能直接退,不然官軍掩殺過來,我軍必敗,須留一支大軍斷后。”
“你以為,何人可斷后?”李自成盯著他。
“這…”牛金星猶豫了一下。
“嗯?”李自成目光立刻嚴厲。
牛金星只能回答道:“田大掌盤的人馬剛到,士氣正盛,屬下以為,可從中選出五萬精銳,于此地防守,以為我大軍撤退爭取時間。”
劉宗敏也點頭,捂著胸口,艱難的說道:“闖帥,事不宜遲,不可再猶豫了。”
多猶豫一刻,闖營的精銳就多損傷一分,尤其當虎大威的保定兵和官軍陣后的左良玉步兵加入戰團之后,形勢會更加危急,這道理,李自成當然明白,劉宗敏的傷勢更是讓他憂憤,他目光望向對面的官軍,長嘆一聲、非常不情愿的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那就撤吧。玉峰在哪?讓他速來見額!”
田見秀,字玉峰,性仁厚,有儒將之風,且沒有野心,李自成不能視事時,便以田見秀代之。田見秀的名氣雖然不如劉宗敏,但在軍中的重要性卻一點都不亞于劉宗敏,劉宗敏是一個霹靂火的性格,稍有不順,就會鞭撻士兵,全軍上下,提起“劉總哨”的大名,人人都畏懼。
田見秀則相反,他在軍中以菩薩心腸聞名,沒有架子,不穿錦衣,不設鼓吹,不好女色,深得軍心,士兵有什么冤屈,都常向他傾訴。但這并不表示田見秀不能打,跟隨李自成這十幾年,田見秀立下的赫赫戰功,僅次于劉宗敏。歷史上,崇禎十六年(1643),李自成在襄陽建政之時,田見秀被任命為提督諸營權將軍,封澤侯,地位僅次于劉宗敏,由此就可知道田見秀在闖營中的重要地位了。
“玉峰,相信你也看到了,額闖營攻擊不順,遲遲打不開局面,狗官軍又有新的援兵到達,戰到如今,額闖營必須撤退了…”田見秀急急來見,李自成不隱瞞,將實情坦然告知。
不等李自成說完,田見秀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在馬上一抱拳,沉聲說道:“明白了,交給額吧,額一定將官軍攔住!”
田見秀比李自成大十歲,今年快五十了,鬢角已經有灰白,戴笠盔,穿淺色箭袍,雖是儒將,但豪氣不淺。
李自成欣慰的點頭,他這幫老兄弟跟隨他多年,沒有一個是軟蛋,再問:“你需要多少人馬?”
田見秀想一下:“十萬吧。”
古往今來,大軍撤退歷來都是精銳保護老弱,由猛將斷后,三國演義里最擅長斷后的大將是誰呢?趙云也。但流賊不同,流賊實行的是老弱保護精銳的戰略,所謂的斷后,其實就是放棄老弱,用老弱的人頭和血骨,阻擋官軍追擊的腳步,作為經年的老賊,田見秀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考慮到闖營的現狀和對面官軍的數量,他覺得,十萬人是一個比較恰當的數字。
李自成搖頭:“不,二十萬全給你。”
田見秀吃了一驚,他作戰以沉穩見長,在他看來,十萬人馬已經不少了,但闖帥居然要把二十萬兵馬全部留給他,難道形勢已經嚴峻到必須拋棄二十萬的老弱,闖營才能死里逃生的境地嗎?
因為來的晚,加上李自成封鎖消息,所以田見秀尚不知道小袁營的事情。
“去準備吧。”李自成表情有點黯然:“額會命令劉體純再沖鋒一次,給你爭取一些時間,你抓緊布置陣地,退兵的號角一響,你要立刻頂上去!”
田見秀點頭,抱拳行禮,然后撥馬離開。
“玉峰!”李自成忽然又喊住了他。
田見秀撥馬回頭。
李自成一甩馬韁,催馬跟上去,用他的獨眼深深望著田見秀,小聲叮囑:“不必死戰,能堅持多久就多久,情勢不對就帶著親兵撤退,額們在陜西匯合。”
田見秀眼眶微微泛紅,抱拳回答:“明白了。”
催馬快速離開。
雖然最后沒有成事,但李自成對手下的這幫老兄弟,一直都是相當赤誠的,也因為如此,闖營起事十幾年,營中有名有姓的將領,除了一個為李自成戴綠帽子的高杰之外,再沒有一人投靠官軍。而在李自成死后,闖營眾將依然能聚集在闖旗之下,先后尊李過李來亨為首,為的也是李自成過去的情意。
官軍擂鼓臺之上。
“咚咚咚”
鼓聲依然在鼓蕩。
朱慈烺已經累了,侯恂和吳牲先后接替他擂鼓,兩位老先生今日也是拼了,挽胳膊掄袖子,一個個擂得滿臉通紅,大汗如雨,紅色的官袍都濕透了,但依然不停歇,直到官軍右翼和后續的援兵相繼出現,形勢緩和,兩位老先生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疲憊的放下了手中的鼓槌,相互一看,都是開懷大笑。
最艱難的時刻已經挺過去了,對面流賊雖然又來了二十萬大軍,但不過是一些流民和老弱。不要說鎧甲,連兵器都不齊備,這樣的隊伍,只是炮灰,根本不具備戰斗力。
相反,左良玉的四萬步兵和保定總兵虎大威率領的兩萬援兵卻都是精銳。
吳甡和侯恂如何能不喜?
“殺!”
最先沖到的虎大威騎兵,已經和攻擊右翼的曹營騎兵殺在了一起,原本就沒有戰意的曹營騎兵步步后退。四千騎兵竟然被虎大威的一千余騎兵殺了一個手忙腳亂。
而與此同時,“嗚嗚”闖營卻再一次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攻!”軍旗之下,劉體純劉芳亮舉起長刀命令,但士兵們響應的聲音卻再沒有剛才的高亢了…
喊殺聲中,朱慈烺舉著千里鏡仔細的觀望。
援兵出現,戰場形勢發生了劇變,他想知道,李自成會如何應對?
千里鏡之下,只見流賊軍中煙塵滾滾,軍旗搖動,傳令兵不停的奔馳來去,剛到的二十萬大軍沒有修整,直接就開到了第一線,亂糟糟地開始列陣。二十萬人是一個什么概念?相當于是這個時代兩座府城的全部人口,一個一口唾沫,估計也能流成一條小溪。此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二十萬大軍宛如是一座座綿連的黑色大山,將前方的道路和山野全部覆蓋,一眼望過去,竟然找不到一處空余的地方。
很快朱慈烺就發現,流賊新到的二十萬大軍擺出了三道無邊無際、但并不齊整的人墻,每道人墻長十里,厚三里,每隔一段就留有一個可供百十人通過的缺口,每道人墻之間相距一到兩里,此外在人墻兩邊還有少量的騎兵,很明顯,這是一個有層次的防守陣型。朱慈烺立刻明白,李自成這是要撤退了!
朱慈烺立刻看向李自成大旗所在地。
李自成的大旗還在,身邊有無數精騎護衛。隱約能看見灰氈帽、藍箭袍的李自成正立馬旗下。
“嗚嗚”
號角之聲再一次的響起。
但不再是進攻,而是撤軍的命令。
聽到號角聲,從闖營到曹營所有人都是如蒙大赦,紛紛掉頭就走,潮水一樣的退去,連勇猛的李過和劉體純也不例外,兩人撥轉馬頭,急急退兵。騎兵揮鞭策馬,步兵連滾帶爬,跑得稍慢的,都被官軍斬殺在陣前。在這一瞬間,所有流賊都只恨爹娘少給他們生了兩條手腳。
擂鼓臺上,吳甡激動的臉色漲紅,向朱慈烺拱手:“殿下,請借臣千里鏡一用。”
朱慈烺心知他要勘察敵情,連忙遞給他。
吳甡舉起千里鏡,快速而仔細的一掃,放下千里鏡,堅定無比的說道:“絕不是詐敗。殿下,請立刻下令全軍出擊,消滅闖賊,在此一舉!”
侯恂卻有所顧慮:“我軍激戰一天,已經疲憊不堪,且流賊雖然敗退,但并沒有出現一窩蜂逃奔、各部混亂的局面,顯示猶有一定的戰力,其二十萬援兵又已經列陣等候,一旦追擊不成,被流賊反噬,那就得不償失了。再者,天色已黑,搏殺困難,不如暫時收兵,明早再行出擊。杞縣有丁啟睿,朱仙鎮有楊文岳,中牟縣有袁時中,開封還有陳永福,闖賊已經陷入我軍的重重包圍之中,無路可走,只要徐徐進逼,終可將其殲滅在開封城下。”
吳甡高聲道:“千載難逢的機會,豈可修整?我軍疲憊,流賊難道不疲憊嗎?現在就看誰能咬住最后一口氣了。二十萬援兵雖多,在老夫看來,不過就是一群插標賣首的烏合之眾而已,我軍一戰就可破之!闖賊多有騎兵,極善于流竄,如果任其退走,不需要多,只需半天時間,我軍怕就會找他不到了。”
兩人一個激進,一個穩健,都有道理。
朱慈烺臉色通紅,他心中的激動一點都不在兩人之下,心臟砰砰亂跳的都快要胸腔里面跳出來了,但他腦子卻始終清醒,稍微一想,又望一眼氣勢高昂的官軍和一窩蜂敗退的流賊,心中更相信吳甡的判斷,于是“嗆啷”一聲拔出腰間的寶劍,朗聲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傳我將令,流賊已敗,我軍全力追擊,抓獲或者斬殺李自成者,賞萬金!抓獲任何一個有名姓的流賊首領,都賞千金!”
中軍大聲的將命令傳達下去。
“殺!”
聽了太子殿下的軍令,一直死守陣地的官軍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吶喊之聲。萬金,相當于是十萬兩銀子,對普通將士來說,那是幾十輩子也花不完的一筆巨額財富,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原本的疲憊、勞累,在巨額懸賞之下,立刻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咚咚咚咚”
激昂的戰鼓之聲響徹的更加激烈。
精武營,左柳營,左營騎兵和步兵加上虎大威的保定兵,將近十萬人,分成三個方向,排山倒海一般的向流賊沖去。腳步踏動地面,感覺大地都在搖晃。
“嗖嗖嗖嗖”
田見秀是經年的老賊,戰場經驗豐富,為了斷后他不但擺出了三重戰陣,陣前擺簡單的拒馬,而且湊集了五千多名弓箭手,立在第一道人墻之后,當官軍沖上來之后,他立刻下令放箭,其時天色已黑,密集的箭矢在空中飛行,嗖嗖地破空之聲宛如無數的夜梟在空中亂飛亂舞。
箭矢落下,掀起一片慘叫和血雨,雖然京營士兵甲胄齊全,左營甲胄也不差,但一天血戰,士兵都疲憊不堪,在沖鋒之前,不少士兵都扔掉了沉重的甲胄,只攜帶了兵器,輕裝上陣。
這一輪齊射,對官軍造成不小的傷害。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流賊只射了一輪弓箭,官軍前鋒就已經沖到了他們面前,嘶吼著,雪亮的鋼刀向他們頭上砍去,一幫饑民流民,何曾見過這等如狼似虎的官軍?血雨飛濺,人頭滾滾中,只堅持了不到一刻鐘,田見秀的第一道防線就轟然崩潰了,潰敗的流賊扔了手中的火器和火把,奔涌的沖垮了第二道防線,再然后是第三道,田見秀二十萬大軍建立起的三道防線,前后不到一個時辰,就全線潰敗。
不過在這之前,流賊精銳的步兵和騎兵,包括李自成本人,都已經通過人墻之中的缺口,從戰場撤退了。
眼見抵擋不住,田見秀打馬就走,在五百親衛騎兵的護衛下,急急而逃。
田見秀一走,十幾萬流賊再無斗志,紛紛跪地投降,但因為暗夜激戰,雙方點起的火把并不多,視線不明,官軍又殺紅了眼,很多已經跪地投降的流賊還是被官軍誤殺了,直等到戰場上的喊殺之聲漸漸沉寂,官軍打起火把,清理戰場,尋找可以救治的傷患時,這種誤殺才算是停止。
這一戰,用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很多逃跑不及的流賊被逼入了賈魯河,被砍死或者淹死,積尸為堤,竟然硬生生地截斷了賈魯河。第二日清晨,當晨光乍現,天地清明之時,昨日的戰場之上,殘肢斷臂,尸體狼藉,被截斷的賈魯河已然是被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