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闖入軍營后的事,暮青恨不能失憶。
御馬一路沖撞,月影縱身駕馬竟安撫不住,御馬跟隨卿卿一路奔至中軍大帳才停。
帳中正審刺客,親衛識得卿卿和御馬,老遠瞧見便急忙報了中軍大帳,待馬車停穩,韓其初已率眾將疾步而出,見月影掠下馬來,衣袂凌風一掃,關住了車窗!
春色鎖入軒窗,一截衣袖壓在窗縫里,旖旎紅艷。
月影疾步晃到窗前,目光發寒,宛若門神。
“咳!”韓其初咳了一聲,朝馬車施了一禮,恭謹地問道,“敢問侍衛大人,這是…”
“江心有刺客,神駒護主,擅自將御馬驅來了軍中。”月影言簡意賅地道。
擅自?
此話引人遐思,將領們聞言臉色無不怪異,有瞠目結舌的,有嘴角抽搐的,有咧嘴怪笑的,唯獨章同抿著唇,痛憂之色藏在眼底,不敢久望軒窗。
韓其初一向八面玲瓏,可似這等眾人未去鬧洞房,洞房卻自己跑來眼前之事,他還是頭一回遇見,一時竟懵愣不知所言,隨口附和道:“呃,原來是神駒護主,真乃好馬!”
月影:“…”
不知是誰沒忍住笑了一聲。
韓其初登時面紅耳赤,忙出言挽救,怎奈多言多錯,“啊,那…不知圣躬鳳體安否?”
月影哪敢答好,只把唇抿著,若唇刀可殺人,韓其初必已血濺當場。
氣氛尷尬至極,韓其初懊悔不已不敢再言,此后許久,軍帳外都只聞軍旗獵獵之音,不聞人聲半句。
半晌,馬車里傳出了一道人聲,“皇后喜靜,卿等今夜且往別處議事,勿擾鳳寢。”
人聲干澀嘶啞慵懶入骨,似是初雨方休山云未散,情意綿綿正在濃時。
韓其初如蒙大赦,連忙領旨,將士們亦做領旨狀命,嘴卻一個個的快要咧到耳后了。
“刺客是在末將營中擒住的,不妨帶去末將的軍帳中審問。”章同向韓其初施禮請命,待韓其初應允便先行告退。
尚未走遠,只聽吱呀一聲。
軒窗自開,男子的嗓音懶慢如風,“將營火撤遠些,帳前莫留。”
夏夜濕熱,馬車離中軍大帳前照明的營火太近,夜里人難入眠,可暮青從軍三載,已經習慣了帳前有光,如若熄了營火,她反而要睡不著,只能撤遠些。
此話聽著簡單,實則體貼入微。
章同住了住腳步,嘴角苦澀地揚了揚,隨即走遠,再未回頭。
馬車里,新人共枕,玉骨生香。窗前垂著紅羅帳,帳子提前用藥草熏過,江風一吹,滿車夜息香。
粉掿成的人兒似一泓春水化在男子的臂彎里,嬌眼珠星,春頰含羞,羞憤欲死之態一生難得一見。這是她一生里最為脫序的一夜,明日叫她如何見人?
暮青的眼簾似開微合,欲嗔無力,欲睡難眠,滿腔羞憤糾結之情隔著胸膛都能傳到步惜歡的心坎里,他忍不住笑了聲,韻律低沉,說不出的好聽,她聽在耳中,莫說嗔怪,連皺眉都懶得。
這累極之態叫男子心疼不已,不由收住笑意,輕輕撫上女子的青絲,撫著撫著,指尖在她頸后蜻蜓點水似的掠了過去。
暮青的眼簾掀了掀,抵不住如潮困意,沉沉地睡了過去。
“打盆水來。”待懷中人兒的呼吸聲平穩下來,步惜歡對窗外淡淡地道。
月影應是,疾步去了,待打水回來,步惜歡已起身披了衣袍。水從窗外呈了進來,步惜歡將銅盆放去角落里的喜盤上,輕柔地撥開暮青臉龐上沾著的濕發,拿浸濕的帕子細細地擦拭她的鬢角和額汗,連眉心里凝著的細小汗珠兒也未遺漏。
水溫剛好,暮青睡得沉,濕帕點上鼻尖兒,她只顫了顫眼睫。
步惜歡噙起淺淡的笑意,輕輕地掀開被角,為她擦拭玉背上的汗珠,怕她著涼,他擦過之處必及時掖好被子,待掀開被角瞧見她的玉腿,他頓時露出心疼之色。
今夜千算萬算,沒算到卿卿護主,苦了她了…
他該再把持些,真不該貪圖一時之歡。
男子低頭洗帕,眉宇鎖如玉川,自責深藏,懊悔成結。
許久后,銅盆遞出窗來,男子的聲音沉了些,“再打盆水來。”
月影接住銅盆,不經意間瞥見盆中水,目光飛速轉開,打水時特意繞了遠路,沒經過卿卿身旁。
步惜歡為暮青擦了兩遍身子,直到見她眉心舒展了些,呼吸不再沉長,這才從窗下疊著的錦被底下取出只玉盒來,沾了些雪白的藥膏為她涂抹上。
待他合衣躺下時,窗外月已西沉,天色將明。
從軍三載,暮青一向睡得淺,醒時只見軒窗半掩,金輝落滿窗臺,紅羅暖帳迎風舒卷,帳角墜著的壓帳玉鈴兒在如云的喜被里滾著,圓潤可愛,玉音悅耳。
“娘子醒了?”耳畔傳來的聲線慵懶綿柔,比玉音悅耳。
暮青抬眼,見步惜歡半撐著胳膊躺在她身旁,墨發松系,喜袍半解,玉膛明潤似玉,鎖骨上烙著片花紅,一夜過去,仍艷似朱砂,無聲地訴著昨夜的風流事。
“嗯。”暮青的聲音細不可聞,低頭時耳根粉紅可愛。
昨夜那一程歷歷在目,御馬馳狂,馬蹄聲與玉鈴聲相奏,軒窗開合,春帳與墨發共舞。那樣狂放的步惜歡她頭一回得見,昨夜的他與昨夜的月色在她的夢里糾纏了一夜,南下這一路,她還是頭一回夜里未被夢魘所擾。
此生她或許不能將那夢魘淡忘干凈,但此后也不會再被它所擾。
她的心病好了,可他…他背上的抓傷只怕要些日子才能好吧?
“可口渴?”這時,男子關切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一只茶盞遞來了暮青眼前。
步惜歡把暮青扶了起來,讓她依偎在他的懷里喝了盞茶。因不知她何時睡醒,這茶水每隔半柱香的時辰就有人來換,已不知換了幾盞,只為她醒來喝時水溫剛好。
茶水入喉甘甜,一嘗就知添了蜂蜜,暮青喝罷,步惜歡扶著她躺下時小心翼翼的,生怕牽疼了她昨夜的傷處。
暮青埋首被中,聲音悶悶地問:“你…可還疼?”
步惜歡也正想問,不想暮青搶了先,他神色有些古怪,但還是調笑道:“娘子賜的抓痕,為夫心悅領受,怎會覺得疼?”
“誰問你背上了?”暮青往錦被里一瞥,意有所指。
步惜歡意會,嘴角滑稽地抽了抽,笑容竟有些扭曲,“娘子,此話是否該為夫問?”
“為何?難道你未覺不適?”
“我驗尸多年,你不說我也知曉。昨夜御馬忽奔致使外力過猛,你不可能毫無不適之感。”
“娘子,你…”
“縱然你沒那些個臟病內癥,昨夜事出突然,想來也不太好受。”
“青青…”
“我聽聞,古來儲君在成婚前多會由宮中選出幾名年齡稍長品貌端正的女子教導房帷之事,想來是怕皇子大婚時窘迫慌亂亦或身子不適之故吧?所以,你…”
“暮青!”步惜歡口念暮青之名,沉喝一聲,咬牙切齒。
暮青住口,埋臉被中,嘴角卻忍不住揚了起來。不必看她也知道他此刻必定是似笑非笑,眸波懾人,恨不能將她杖責三十以示懲戒。
如此才好,至少他是神采奕奕的,而不是小心翼翼,滿眼的愧疚自責。
“娘子這是怪為夫沒在洞房前臨御別的女子?”步惜歡氣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懲戒暮青一番,卻因擔心她的身子而狠不下心腸,只把自己氣得心肝肺都疼。
“我可沒這么說。”暮青又把臉抬了起來,嬌態褪去,唯剩認真,“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一醒來就可以滔滔不絕,說明我精神很好,身子無恙。”
堂堂帝王,胸懷可海納百川,怎解讀起她的話來心眼兒小成針尖兒似的?
只能說,男人有時真是…傻瓜似的。
步惜歡怔了怔,知道暮青在說瞎話。他剛剛扶她起身,她一身轎骨分明無力,哪來的精神很好?
但他依舊意外,依舊歡喜——為她的心思。
她一向遲鈍,煞風景的話素日里可沒少說,方才他直覺得她是老毛病又犯了,沒想到她藏了這份心思。
關心則亂,這回真是他遲鈍了。
而他的青青…會疼他了。
男子定定地望著錦被里的新婚發妻,江風從紅羅帳旁吹進來,夏風忽如春風暖,吹得心湖百花開,“嗯,為夫看你也是精神甚好,既如此,命人來服侍娘子梳妝可好?人可都在外頭等著給娘子磕頭道喜呢。”
暮青聞言怔住,見步惜歡低頭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不待她接話,他便忽然掠出了馬車。車門被袖風拂開又關上,車外金輝刺眼,暮青什么也沒看見,只記得步惜歡沒穿靴襪。昨夜靴襪放在江邊,而此刻馬車在中軍大帳前,即便宮人捧著新袍新靴在外頭候著,他冷不丁地掠出去,也來不及穿。
“…”這人赤著腳就出去了,如此慌忙不顧體統,莫非是…不好意思了?
暮青驚奇地盯著馬車的門,回想起自己方才滔滔不絕的話,忽然低頭,笑了一聲。
馬車外,烏泱泱的一片人侯在遠處。
喝斥聲傳出時,眾人抬首齊刷刷地望向馬車。
新婚燕爾理該如膠似漆蜜里調油才是,怎就吵嘴了?南下這一路,都督纏綿病榻,陛下待都督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到,再說了,那封親筆詔書剛下沒幾天,陛下怎就惱了?
章同憂心地盯著馬車,奈何之后雖然聽見車中有話音,卻聽不清說了何話。
也就片刻后,馬車門忽開,一人長掠而出,發未簪冠,足未穿靴,大紅衣袂迎風而舞,疏狂風華似龍驚云,一掠間拂開帳簾,人直入了中軍大帳!
馬車的門關上,內里春景未露,卻傳來一道女子的笑聲,短促卻叫人聞之恍惚。恍惚間發覺已有月余未見,朝夕相處三載有余,竟不知都督是女郎,亦未聽她如此笑過。這笑聲叫人想起山間弦音,清卓之韻,天音如是。
將領們望著馬車怔怔出神,實在猜不透帝后究竟吵嘴了沒。
魏卓之將扇子一打,笑著瞥了眼中軍大帳。論輕功,他可是祖宗,某人從馬車里出來時,那身姿步法分明透著幾分窘迫,莫不是昨夜洞房時慌亂…不舉了?
“傳陛下口諭,都督府仆婦楊氏服侍皇后娘娘梳妝,其余人等跪候!”范通從中軍大帳里走出,眾人聞旨而跪。
楊氏領旨出來,由香兒和崔靈、崔秀捧著衣裙簪釵等物走向馬車,一走近,四人便將馬車的門遮得嚴嚴實實的,眾人跪在遠處,仰頭也難見車中春景。
這一道跪候的旨意里竟藏著不讓人窺視新婚嬌妻的心思,古來君心難測,當如是。
“奴婢楊氏奉圣上口諭,前來服侍娘娘梳妝。”楊氏在馬車外稟道,聲是故人聲,舊稱卻已改,直叫聞者心生悵然之感。
月余未見,已如隔經年了。
暮青喜靜,楊氏獨自進了馬車,只見馬車里光線昏黃,夜息香里可聞清苦的松香氣,掩蓋了洞房里的汗香,唯有皺著的被褥透著昨夜云雨的痕跡。冉冉金輝偷照進來,春帳未卷,新人懶起,墨淡眉尖,星眸如畫,昨夜風流初沾惹,日暮西沉方睡起,清絕容顏初添嬌韻,叫人一見,怎生驚艷了得。
“都督?”楊氏不自覺地喚了舊稱,驚覺之后慌忙請罪,“奴婢無狀,請皇后娘娘恕罪!”
“稱呼罷了,無需自拘。”暮青瞥了眼窗外,淡聲問道,“外頭是何時辰了?”
“回娘娘,已是酉時初刻了。”
“酉時?”暮青欲起無力,驚怔地望向窗外。
她還以為是清晨,怎么是傍晚了?
“今日大軍未拔營?”
“是。陛下和娘娘昨夜大喜,百姓中有醉酒的,陛下念及大軍南下一路疲累,故而下旨歇整一日,明日再拔營。”
暮青心如明鏡,所謂大軍歇整其實只是想讓她歇息一日,于是長嘆道:“扶我起身吧。”
楊氏應是,伏跪近前。
暮青喜愛素色,步惜歡為她挑了身月襦牡丹裙,外裳甚是紅麗,瞧著別有一番冷艷之美。
主仆三載,暮青從未讓人近身服侍過,身子上遍是昨夜的愛痕,楊氏扶她坐起時,她撇開臉望向窗外,聽見吸氣聲,不自在地紅了臉。
楊氏婚后也曾有過幾年夫妻恩愛的日子,見到暮青之態,難免思憶從前,漸漸的便走了神兒。她邊走神兒邊服侍暮青穿肚兜,將衣帶繞至暮青的頸后時無意間瞥見她的肩頭,忽然怔住。
暮青的肩頭有道淺疤,不近身不易察覺,細看之下卻叫人心驚。這疤不似刀疤那般齊整,像受過凌遲大刑似的,一道疤上密布縱橫之痕,叫人不敢久視。楊氏移開目光,卻發現似這樣的刀疤在暮青的腰后也有兩道,她心驚之下不由想起傳言,莫非…這些舊疤便是當年苦守上俞村時割肉療傷留下的?
楊氏定了定神,手腳依舊麻利,只是服侍暮青穿衣的間隙脧了眼她頸上的新傷和掌心里的燙疤,心頭那尚難適應的陌生感便這么散了,消失無蹤,唯余疼惜。
身份已換,容顏已改,但眼前之人真的是都督,那個將她一家帶入都督府,從此免于謀生之苦的人。
“都督…都督一日沒用膳了,先用些茶點吧,一會兒外頭的人覲見賀拜還要好些時辰呢。”楊氏換回舊稱,轉身時拭了拭眼角,捧來一盤點心,笑道:“這茶點是陛下吩咐備下的,都督且先用些,奴婢疊好被褥就服侍都督梳妝。”
暮青已在楊氏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裙,看見點心還真覺得餓了,但剛捏起一塊咬了一口便忽然想起一事,急聲道:“慢!”
話出口時已晚,楊氏已掀了錦被,只見新褥明黃,斑斑落梅殷紅刺目,仿佛昨夜風狂雨橫,摧落了滿園夏花,亂花入目,叫人疼惜。
暮青險些噎住,楊氏趕忙奉去溫茶,嘴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都督別嫌奴婢多嘴,奴婢是過來人,這洞房歡好的苦和懷胎十月的罪雖都叫女人遭了,卻也就是頭一遭難熬些,往后就跟穿針納線一般自如,若是肯花些心思苦練勤修,假以時日必能練得一手好活兒!”
“咳!”好一個穿針納線,一手好活兒!
點心送下去了,暮青又差點被茶水嗆著。
“昨夜之事奴婢聽說了些,這可真不怪陛下,要怪也是怪那馬兒亂操人的心!陛下因都督意亂情迷才沒把持得住分寸,這不…今兒就心疼都督了,一早叫宮人烹了早茶,半柱香的時辰一換,為的是都督醒時茶水不涼。陛下待都督之心真金不換,都督可莫要因小事與陛下生了嫌隙。”楊氏至此才露了心意,原來她是擔心暮青和步惜歡早晨吵嘴的事兒,拐彎抹角的在勸和。
暮青聞言心生愧意,她不但對府里人隱瞞了身份,這段時間也沒過問府中人事,因為木已成舟,問了也無用。
她在等——等傷愈的今天。
“府里的人都還好嗎?”此話等了月余,已經夠久。
楊氏臉上的笑意一僵。
暮青捏著點心的手也僵了僵,希冀淡滅,心生隱痛。
“人都在馬車外候著,等著恭賀都督呢,都督見了便知。”楊氏有意回避出城那夜的事,整理好被褥后,她回身捧來簪釵胭脂等物,只見暮青面前的茶點再未少過。
“束冠。”暮青望著銅鏡里道。
楊氏怔住,下意識地瞥了眼托盤一角,那兒還真放著一頂玉冠。
楊氏訝然,卻也心服,嘆了一聲,道:“還是陛下最懂都督。”
暮青不語,只凝望著鏡中,銅鏡里的人事如在一幅泛黃的古卷里,晚風拂著窗前的紅羅帳,夜息香已淡。
她不喜熏香,但為驅尸氣,藥囊常年伴身,其中有一味藥是薄荷,而夜息香的主料亦是薄荷。昨夜馬車里看似一新,其實處處藏舊,為了叫她少些陌生感,夜里能夠安眠。他的體貼總藏在細微處,暖著她的心,一年復一年,就像窗前的紅羅帳,亦像眼前的白玉冠。
他知道諸將在外,她不會讓人久跪,亦知道府里出事,她無心梳妝,所以在這本該綰發描妝的新婚早晨,為她備了一頂男子的玉冠。
她何其有幸,只是盛京戰亂那夜,又有人何其不幸?
銅鏡里,女子滿頭青絲被高高束起,玉冠溫潤,發似流墨,襯一身紅裳月裙,冷艷英武之姿驚艷了晚風。
楊氏束起紅羅帳,打開軒窗,跪在了馬車門旁。
馬車外,太監尖著嗓子長報:“鳳駕至——叩迎——”
眾人聞聲叩首,只聽晚風捎來吱呀之音,鳳駕落地的腳步聲卻輕不可聞。
晚霞明燦,火燒云覆了天邊,香兒與崔靈、崔秀姐妹跪在馬車旁,好奇卻不敢抬頭,只瞧見裙裾舒卷如云聚散,牡丹遍開塵路里,落霞照引,向著中軍大帳。
帳簾大敞,宮人跪迎,晚霞灑進軍帳之中,地上如鋪金毯。
男子踏著霞毯而來,大袖舒卷若萬里彤云,龍氣浩浩似吞萬象,那風華雍容矜貴,唯眸光凝望之處春波醉人。
步惜歡走來暮青跟前兒,定定一望,嘆道:“除卻娘子,天下當無清卓風姿!”
暮青不自在地撇開臉,“除卻你,天下也無情話。”
“這話為夫愛聽!”明知暮青的話絕非夸贊,步惜歡依舊長笑一聲,情意綿綿地在袖下勾住她的手,牽著她走向上首。
兩人并肩而行,金沙為地,烈霞為毯,一時間仿佛時空錯行,燕尾白紗換作紅袍,巍巍教堂換作軍帳,夫妻攜手走過紅毯,十指緊扣,如同誓詞。
待去上首坐定,步惜歡道:“傳!”
“傳——”范通唱報一聲,帳外的宮人聞聲再傳,三道唱報傳至遠處,眾人聞旨山呼,三跪九叩而進。
暮青坐在軍帳之中,只聽萬歲千歲之音如海浪擊崖震耳不絕,直呼過九聲才在帳前見了人。
前來覲見之人不少,韓其初在最前方,身后所跪的將領中有章同、劉黑子、烏雅阿吉、侯天、老熊、盧景山等人,雖說少了莫海和一些西北軍舊部,但看到盧景山還是讓暮青頗為意外。眾將領身后跪著些不相識的人,看袍衫似是些江湖草莽,而這些江湖漢子后頭則跪著些老漢和青年,似是隨軍南下的百姓里較有威望之人。
除此之外,水師將領旁邊單獨跪了一列人,人雖不多,卻都是熟面孔。為首的竟是步惜歡的庶兄步惜晟之妻高氏,其后是魏卓之、蕭芳、綠蘿、駱成、楊氏母女三人和香兒。
——缺了姚蕙青和月殺。
暮青盯著眾人怔怔出神,忽然感覺掌心被人捏了捏,她一轉頭便撞進步惜歡的目光里,那目光深瀚似海和暖無波,暖得叫人心神安定。
暮青定了定神,揚聲道:“盛京一別,原以為此生再難相見,不想竟得諸位擁護相隨一路南下,此情此義無以為報,我必永記在心。”
眾人未得旨意不敢抬首,只聽出暮青的聲音清亮,雖然比之觀兵大典那日還顯得有些虛浮,但南下的這些日子里,她一直在養傷,未曾到過軍中,今日親耳聽見她的聲音,將領們還是有如釋重負之感。
兒郎也好,女子也罷,她在,江北水師之魂就在。
“世間最可貴的莫過于患難之情,江山可換,人心難求,卿等皆乃忠義之士,朕不愿以富貴相許,那未免看輕了諸卿。當年西北征兵,五萬兒郎離鄉背井遠赴邊關,有人只圖報國,有人為掙軍功,有人只為有口飯吃。皇后愛民,有天下無冤之志,朕常自問,如何為君,而今已明——朕當改革朝制,叫寒門兒郎報國有路,天下百姓皆可飽腹,終朕一生,愿這世間再無江北水師。”
暮青望著步惜歡,聽聞此言,忽覺眼眶發熱。兒郎從軍戍邊,戰死沙場者自古不計其數,能馬革裹尸而還的卻少之又少,大多數人一走便從此杳無音訊。江北水師的這五萬兒郎當年險折在青州山里,若世間少一個江北水師,能少多少背井離鄉的人間悲苦事?
天下無戰事與天下無冤,只怕是自古最難之事。
中軍大帳外靜無人聲,不知多久,韓其初揚聲叩首道:“微臣等愿效忠圣上與皇后娘娘,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話音落下,眾人附言,軍帳外頓起山呼之聲,激越昂揚,余音久久不散。
“卿等平身罷!朕與皇后待會兒就在這中軍大帳之中設宴,慰勞卿等昨夜的辛勞。”
“那你們先用膳。”
步惜歡言罷,眾人剛謝恩起身,暮青忽然開了口,步惜歡看向她,見她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隨即起身望向軍帳外。
“都督府里的人隨我去旁側的軍帳中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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