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自從位正中宮以來,除非是平素出巡,需要皇后儀仗等事之外,尋常在宮里,廿廿從不擺皇后的架子,故此在宮中行走,也只是帶身邊兒四喜、五魁、月桂、月柳幾個,其余都是抬腳的太監罷了。
可是昨晚兒,廿廿卻是擺足了中宮的威儀,將前引導、后護衛等一干人等全都帶了出去。
廿廿聽了也只是笑笑,“昨兒個巧了,不是我的千秋節么?雖說也不用筵宴,只是同樂園賜戲,可是皇上卻堅持,至少得用幾分儀仗。我一想,這也畢竟是天家體面,便是我自己不在意,卻也不能不為了中宮的體統,這便應了。”
“故此啊,可不是我故意要鬧那么大的陣仗,而只是昨兒個的時機碰巧罷了。”
莊妃卻笑,“反正我就是喜歡宮里的熱鬧,人越多越好,總之人多眼雜的,你看不見的,他便能看見…故此便是夜晚兒里黑,卻也沒什么蒼蠅跳蚤的能逃脫了法眼去的。”
廿廿含笑只握著莊妃的手,不必言聲。莊妃一向懂她,已不必多言。
昨兒個同樂園大戲臺,她早就遠遠瞧見十七爺了,待得天色晚了,十七爺卻還沒走,計算著時辰,那會子若還不走的話,是必定來不及回城里去了,她便那時候已經知道十七爺必定要留在賜園里住下——那這便又是犯錯兒了。
故此她尋了托辭,現成兒的要照看綿忻,這便提前走了,這便是要在外頭等著十七爺跟出來。否則昨兒個是她的千秋節,她這個當壽星的如何能丟下皇上和那么多宗室大臣和福晉,這便自顧自走了呢?
便是為了綿忻,可是也不至于非要在昨兒個千秋節這樣的節骨眼兒上,否則她這個中宮當的,豈不是太不識大體了?
唯一能跟這“大體”相比的,不過是十七爺的安危啊。為了能見十七爺一面,她愿意不識大體一次。這是她與十七爺多年的情分使然,也是她想要為皇上分憂一回,自然還有一層——便是她早已多少猜到了十七爺進桃花寺行宮折騰這事兒,是在幫綿愷啊。
只是她心下也明白,她這一提前起身,畢竟是在自己千秋節呢,那必定會引來有心人的注意去。故此她既與十七爺私下見面,更早留了人在沿途“守株待兔”。
恩貴人的出現,不值得大驚小怪,她便沒由著恩貴人去了。權將恩貴人當作了那釣餌,釣出了后頭的魚兒出來。
當如嬪出現,她心下實則一片平靜。倒是后頭二阿哥綿寧來了,她心中才微微起了些波瀾去。
若是從前舒舒還在世,如嬪若有想與舒舒聯手的心,她不會意外;可是如今舒舒已經不在了,綿寧的新福晉佟佳氏還沒進門兒,這會子倒是綿寧自己來與如嬪見面…她心下還是有些不得勁兒的。
從前都是更愿意相信,綿寧家里那些鬧騰都是舒舒、富察氏她們這些女人罷了;便是綿寧要跟綿愷爭,她便是知道綿寧與宗室之間聯絡走動,她心下卻還是可以體諒的——畢竟這些都是爺們兒的路數。
可若是綿寧竟為了爭儲君之位,而要與后宮里有人聯手了,那這便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前朝大臣、宗室子弟,這些都不是她這個皇后能左右的,她倒由得綿寧去;可是這后宮,是她這個皇后的天下!倘若綿寧要在后宮里動手腳,來與她的綿愷和綿忻爭的話,那她便絕不坐視了!
今兒早上與二阿哥說過的那些話,憑二阿哥的聰明和警醒,不會聽不懂。只希望綿寧那孩子能將這話聽進去,那他們母子之間便還有來日的好相處。
“那我宮里的那位…我可要再盯得嚴些?”莊妃征詢地望住廿廿的眼睛。
廿廿淡淡含笑,“她原本也是謹慎的人,一朝出擊被捉了個正著,便是心里再不甘,可是憑她的性子,便也絕不會再輕舉妄動。她會耐心地等待時機,等著下一個合適的機會再出手。”
“那咱們…?”莊妃凝注廿廿。
廿廿靜靜揚眉,“打蛇要打七寸,這便說的也是時機。早了沒意思,晚了卻來不及。她既能等得,我們怎么就等不得了似的?姐姐別急,她消停的時候兒,咱們也只管靜觀就是;而她只要出手,咱們便覷準了給摁住就是。”
廿廿頓了頓,目光幽然放遠,“姐姐,你看這宮里啊,也從來都是新舊更替、源源不絕。從前我小,總覺著若是這宮里沒有了孝淑皇后,就能天下太平了;可是其實,孝淑皇后身后,還有華妃。”
“而華妃過后,這宮里又何嘗安靜下來去?除了如嬪進宮之外,榮貴人、安常在,盡管位分低,但卻一個一個的都不是省油的燈;再后來,蕓貴人和李貴人進宮,小小年紀,個個兒都敢搶敢爭…誰能想到,竟是小小年紀就都丟了性命去。”
“如今雖說這后宮里安靜下來不少了,不過姐姐也瞧見了,終究還是有恩貴人這樣的,一進宮來依舊仗著家世,不知天高地厚的…故此這宮里啊,便不是如嬪,也自然還有別人。與其咱們要一個一個的瞧著,還得花時日去一個一個的了解她們各自的性子,倒不如將精神頭兒都攢起來,只盯著眼巴前兒這一個。”
“畢竟她進宮這幾年了,該動的手腳,咱們都見識過了。她是個什么性子,又能使出什么樣的手腕兒來,咱們便不敢說了若指掌,卻也不至于防不勝防的。這般比較起來,我倒寧愿只盯著她一個兒去。”
莊妃垂眸想了想,便也笑了,“何嘗不是?咱們又哪里還是年輕了呢?我這身子時常有些不濟,你又要看顧三阿哥和四阿哥去,哪兒還能跟年輕的時候兒似的,能全副心思都用在后宮里這些爭斗啊?
“與其要防著那么多個生的,倒不如只盯著眼前這一個熟的去,倒叫咱們都能輕省不少。”
十一月里,冬至節之后就是諴貴妃、莊妃、信嬪三人的冊封禮,再之后便是二阿哥綿寧的初定禮了。半月之內,三件喜事連著,這便叫宮里喜氣盈盈,倒將之前的不快都沖淡了去。
只是喜事之中,竟還是出現一幕小小波折,好在不傷大雅——二阿哥初定禮,皇上賜宴,原本能入宴都該是大臣的榮耀,可是竟連這樣的場合,竟還有大臣來晚的。
原本這樣的喜宴,要的就是熱鬧,而熱鬧是由人頭攢起來的。結果大宴之前,人頭卻稀稀拉拉的,未免叫人頗有些覺著掃興。
便是綿寧自己面兒上還瞧不出什么來,皇上自己都有些掛不住了。
前朝的事兒,廿廿是晚一步才知道。她是在后宮率諴貴妃等,賜宴宗室福晉、二阿哥繼室福晉佟佳氏母家女眷。女眷們因難得能進宮來,便倒比那些爺們兒更爭氣,時辰還沒到,就已經齊齊整整都來了,只等著開宴。
月柳得了前朝人不齊的信兒,抿著嘴兒偷樂著進來,湊在廿廿耳朵邊兒嘀咕,“…奴才給主子道喜了。便從這事兒上,就能瞧出王公大臣們的心之所向來。倘若他們是想要歸心給二阿哥的話,二阿哥這樣的大日子,他們還不早早兒就來獻殷勤么?今兒這冷清,便都足見他們的心下啊,更向著咱們三阿哥、四阿哥了!”
實則這樣的事兒、這樣的話兒,從綿愷小的時候兒就沒斷了過。譬如當年肅親王永錫在綿愷上學的時候兒就進獻了玉器陳設;再比如曾經教過二阿哥的師傅,就因為轉教綿愷了,結果老先生竟然樂得向皇上寫折子謝恩,而他當初教二阿哥的時候兒,可從來沒因為這事兒寫過折子謝恩啊…
廿廿知道,因為她現在是中宮,又因為孝淑皇后那兩個兄弟的大罪,便有些大臣心下認定了綿愷的勝算要大過二阿哥去。這樣的心意她領,卻從來不肯因此而沾沾自喜。
廿廿淡淡抬眸,“好在今兒是二阿哥大喜的日子,你這么喜上眉梢的倒也不為過,要不然的話,我倒要責你了。”
“你方才說的這話兒,你能瞧出來的情勢,難道二阿哥自己瞧不出來——皇上更瞧不出來么?若前朝如此,咱們宮里再跟著這般喜形于色的,你叫二阿哥心下怎么想,你又讓皇上心下要怎么想去?”
“若是二阿哥因此而記恨了,他便是不敢對我怎么著,你道他不會私下里對綿愷生了隔閡去?這些年綿愷所經歷的那些,你們都白看著了?”
“而皇上明年是五十整壽,原本最不高興此時談論這些,皇上春秋正盛,誰敢擅自議儲去?故此若前朝大臣們今兒這般,果然只是為了綿愷的話,你道皇上心下能好受去?”
“…那你倒是說說,今日的事兒,對綿愷、綿忻,又有什么好處去?我又要與你們一樣喜形于色去不成?”
月柳嚇了一跳,趕緊警醒,將笑收了一半回去,只留一段兒得體的,“…奴才思慮不周了,還請主子責罰。”
廿廿便輕嘆了一聲,伸手抓過月柳的手來,拍了拍,“雖說我不準你喜形于色,可你的心意我又如何是不明白的?若這就責罰了你去,我心下又何嘗得勁兒了?”
“罷了,你自言行留意就是,沒那么要緊的。”
月柳越發心下虧得慌,倒紅了眼圈兒去。
廿廿想了想,“給你個機會,將功抵罪去就是。”
廿廿抬眸望一眼月桂,攤開手。月桂立時會意,將一份賞單忙遞上來。
廿廿將那賞單交給月柳,“…今兒來領宴的公主福晉們,我都預備了一份兒賞賜。月桂已經列好了單子,只是今兒是二阿哥的大事兒,我便想著還是叫二阿哥自己也看一眼才能放心。”
“這個差事便交給你吧,你帶著五魁過去,親自遞給二阿哥瞧瞧。問他可有什么不合適的,回來咱們好更改了去。”
月柳迅速地看了一眼,便也隨即明白了,忙低聲道,“這賞單里寫全了今兒所有已經到來的公主福晉們…既然家里的女眷已經到了的,那他們家的男人便也不至于缺席了前朝的喜宴。主子便是要讓二阿哥看見這些家的女眷都已經來了,好叫二阿哥安心吶!”
廿廿卻只是淡淡一笑,“今兒終究是二阿哥大喜的日子,他也是我的孩子,我這當額娘的,又如何不希望他的婚事是熱熱鬧鬧辦完的呢?我便自不止是為了他自己,我也自是為了天家的體面,是顧著皇上,也是為了我自己。”
月柳行禮告退,“…想來二阿哥必定能明白主子的心意。奴才這就去。”
等月柳回來的時候兒,說前朝來晚的大臣們終究還是陸續都到齊了。廿廿便也松了口氣兒。
今兒的初定禮,廿廿原本沒想到前朝會出這么檔子事兒,倒是在后宮這邊兒預備著可能會出現的亂子——比方說佟佳氏這一家子是否要故意在后宮里擺一擺譜兒,還有就是這位二阿哥的新福晉的額娘、那位宗室格格,是否要在她面前為她閨女張一張目去。
不過倒叫廿廿頗有些欣慰的是,雖說一同奉旨進宮領宴的禧恩福晉、惠恩福晉兩個,因為當年落選的緣故,對廿廿頗有些遠遠的打量,表現出了有些不滿之外,卻沒有旁的佟佳氏族人有過分之處。
尤其是二阿哥新福晉之母的那位宗室格格,不僅沒張揚跋扈,反倒在廿廿面前,凡事極為得體。叫廿廿在心下大贊這位宗室格格果然是天潢貴胄,行事大度,不枉了愛新覺羅這個姓氏去。
“倒不知道二阿哥這位新福晉的性子像誰?若是像她那當公爵的阿瑪,可能會麻煩些;但是若是像她額娘這位宗室格格的性子,那便倒是好相處些的。”
因還只是初定禮,故此新娘子并未出現,月桂和月柳都忍不住好奇,夜晚一邊兒給廿廿拆下簪釵,一邊兒兩個小聲兒地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