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妃說的話自然也站得住腳。古往今來,別說后宮,便是普通大臣、富商家的后宅,女人們也一向都難免如此爭斗的。
綿寧定了定,卻還是緩緩搖頭,“不會,小額娘不會這么做的。”
華妃都氣樂了,本就虛弱到連呼吸都難,這一樂簡直嗆著,呼吸更難。
她勉力地大口呼吸,好容易喘勻了氣兒,瞪住綿寧問,“二阿哥緣何如此說?我真不明白,二阿哥這些年對你小額娘的信任,究竟來自何處?!”
綿寧靜靜地站著,靜靜地仰頭,目光望向天空的方向。
“…因為我。我相信小額娘便是為了我,也必定不會做出那害我額娘的事。因為她知道我會傷心,小額娘不會忍心叫我傷心的。”
“這也正如…我對她。”
華妃明知道自己剛剛那一笑已經遭了多大的罪,可是在她聽見綿寧這么說之后,她還是忍不住大笑出來。笑聲嗆著臟腑,她一邊笑著一邊空空地傷咳,“二阿哥!聽聽,你這番話分明是那孩子氣的話!你如今多大了,你如今也二十多歲的人了,成家立業也都這些年了,怎么還盡說這樣兒孩子氣的話!”
“你對她尊敬,誰說她就會在乎你了?她若當真在乎你,她會生下三阿哥,她會叫你如今的處境這般被動去?她若在乎你,當年那肅親王永錫就也不敢明晃晃地給三阿哥進陳設玉器了!”
綿寧輕輕搖頭,“那是肅親王永錫自己投機取巧,想要借著小額娘二妹的緣故,攀附小額娘。永錫自己的念頭,又與我小額娘何關?”
“再說如今肅親王家的十格格也已經與我小舅子熙敏做了親去,那這肅親王永錫便也與我沾了姻親去了。我與三弟,此時在他心中,親疏遠近實則是一樣兒的,我自不再計較這舊事。”
華妃聽得也是一愣,此時此刻聽來,這件事兒便越發有了旁的滋味去。
“…二阿哥,我聽懂了,你當真是好俊的手腕啊!”
華妃瞇起眼來,遠遠瞧著這筆直立在地上的青年,“果然是孝淑皇后的兒子,果然…”
綿寧卻并不吃這一套,面上依舊疏離,眼底已然是冷的,“我只記著我額娘崩逝前,也遇見過這樣的月食。那時候兒宮里正忙著我的婚事,處處是喜慶的紅…這明明是要以我的婚事來為我額娘沖喜,可是卻偏偏人力改不了天意,天上竟然還是月食了。”
綿寧略頓,偏首來看華妃,“如今又是月食,內廷主位之中病情最重的是華妃娘娘您…我想您自己個兒心下想必也明白,您的大限將到了。”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您這會子何不就與我說句實話呢?您這會子肯吐口兒,那說不定我還會感念您的這一番心意,等您走了之后,我還能親自執禮,逢年過節的去給您行祭祀之禮。”
綿寧說著,眸光點點清冷下來,“可若是您今兒個連句準話兒也不肯給我呢,那您就也別怪我無情…我若連自己額娘當年的大事兒都鬧不清楚,我又怎么會還甘心情愿給您當兒子,行祭祀禮呢?”
華妃悚然而驚。
她生前已然如此,再想翻身勢必登天;可是她難道也要讓自己身后,連祭祀都沒了去,只成為一只饑寒交迫的孤魂野鬼去不成?
“…可是二阿哥你啊,你啊!你為何偏來問我?若說當年皇上潛邸老人兒,除了你小額娘之外,還有諴妃,還有吉嬪,甚至還有榮常在,你怎么不去問她們,偏來問我?!”
綿寧眸光凝然,“因為華妃娘娘您自己個兒方才說的那句話有理:唯有這后宮里想要踩著我額娘向上爬的人,才會真正動了害我額娘的心。而諴妃娘娘、吉嬪娘娘是沒有這個心思的,而榮常在當年不過是個官女子,便到今日也只是個完全被冷落的常在——她們全都沒有理由!”
“所有潛邸老人兒里,小額娘位正中宮,乃是循序漸進,理所當然;唯有華妃娘娘你,你的進封帶了幾分的特別去!”
綿寧輕輕闔眼,“我不會記錯,就在華妃娘娘你正式冊封華妃之前,已然是宮中眾人口中的‘瑩妃’了。而‘瑩妃’這話兒傳起來的節骨眼兒,正是我額娘崩逝前后…”
“華妃娘娘,你叫我如何還猜不透你當年的進封,與我額娘的崩逝之間的牽連去?真正踩著我額娘向上爬,不惜加害我額娘的人,就是你吧!”
華妃兩邊兒額頭突突地跳,眼前更早已是一片天旋地轉,無所安定。
——她終究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今時今日,竟然是二阿哥綿寧找到她面前來算這舊賬!
這些年她想過許多,并非完全沒想到過這樣的事,可是她想著頂多會是四公主鬧將上來,或者是舒舒…二阿哥的性子沉穩孤寂,一向與她照面兒都不多,故此她想過該如何應付四公主和舒舒這些女子,卻怎么都沒想過該如何來應對二阿哥綿寧。
她唯有深深地吸氣,“二阿哥如今長大了,是最為年長的皇子,那我想二阿哥也該顧及自己的身份,說出口的話總該有證據才好,至于這樣沒有影兒的話,二阿哥以后還是別說了。”
“你在我眼前倒還罷了,若到旁人面前去,小心被人家給捉了你的把柄去。”
綿寧無聲地笑起來,“事到如今,華妃娘娘還想著怎么將這禍水給引出去,潑到旁人身上去?華妃娘娘怎么不想想,我今兒既然來了,既然會當面問您這些話,又豈會是當真沒影兒的?”
綿寧瞧華妃還是一臉的不肯就范,這便放輕了嗓音,緩緩道,“…華妃娘娘在宮中這么些年了,想必也明白,我們這些當皇子的,也得尋個當皇子的活法兒。至少,也得是個自保的道兒。”
“故此啊,但凡是個成了年的皇子,便都得設法在皇上跟前尋一二眼線去。便不是為了刺探什么,也得是為了自保…”
華妃便瞇起眼來,凝著綿寧,沉重而無聲。
綿寧挑眸望華妃,“故此啊,誰人在汗阿瑪跟前說過什么話,我也是約略知道些兒的。便是當年我還小,人家未必肯告訴我知道,可是如今卻也該告訴我的,都已然告訴我了;便是我當年不肯追究的,到了今日,卻必定得算個清楚。”
華妃兩耳齊齊鳴叫了起來,仿佛有誰在她耳邊篩響銅鑼,煌…煌…
她咬牙切齒地笑起來,她也想再替自己辯解啊!
當年她在皇上跟前,將孝淑皇后的面目都給揭開,將那銀鎖片的實情,還有當年孝淑皇后讓她模仿當今皇后的筆跡抄經的事兒全都稟告給了皇上,這都不是她的捏造,而是原本就有其事,是孝淑皇后咎由自取啊!
可是…眼前人不是當年的皇上,卻是孝淑皇后的兒子呢。她再在二阿哥面前說他額娘的那些事,二阿哥又如何肯聽?
她便緩緩向后縮回了身子,仰靠在條枕上,心已是灰了。
“二阿哥知道了什么便知道,只是二阿哥當真不想一想,我為何要那么做么?無論是潛邸時候兒的我,還是皇上剛登基時候兒的我,實則都是這后宮里的一片浮萍罷了,終究都得依附著后宮里真正的主人才能生存下來。”
“從前我對孝淑皇后言聽計從,她讓我對當年的側福晉做什么,我都做了…那么后來也一樣兒,我被當今皇后給掐住了把柄,為了自保,我便也唯有聽命于她,將孝淑皇后的事都稟告給皇上。”
“冤有頭債有主,二阿哥你今日來找我,我不怨你;我只是,眼睜睜看著你不去找那真正的幕后之人,心下是為你可惜啊…”
綿寧眼中陡然一寒,“華妃娘娘終于肯承認了?”
二皇子綿寧從華妃寢殿里走出來的時候兒,日頭已經斜了。
日斜之后便是月升,而最叫人擔心的月食之事便到了時辰了。
綿寧立在月臺上,掏出帕子來擦了擦手,原本下意識要將帕子塞回腰間,可是卻頓住了。
他瞇眼盯了帕子一會子,隨手丟給五州去。
五州一怔,隨即會意,撿起了那帕子便奔著墻根兒去,然后劃著了火鐮,將那帕子給焚盡了。
帕子本就薄,火焰不過一卷,便什么都不剩了。便如同這后宮中的女子一樣,不管曾經是何樣的絲綢柔軟、刺繡絢麗,當一切都到了結束的時候兒,便輕得在這人間一點兒痕跡都不留下。
綿寧立在月臺上,看都沒看墻根兒這邊一眼,他只環視整個延禧宮。
安靜。
他知道是他帶來的太監們手腳利落,在他走進寢殿時,便已經將這延禧宮里的女子和太監都給攆干凈了,或者困在宮門外的值房里,或者圈在角落的耳房里…總歸,這當院里是沒有閑雜人等的。
五州燒完了帕子,將灰燼都踩碎了,揉進塵埃里,這才抬步走回來,湊到綿寧耳邊稟告,“…那掌事兒的星鏃,也已經叫奴才給擱在后罩房里了,隔著卡子墻呢,什么都聽不見,就更甭提瞧見了。”
綿寧點點頭,“去交待她,華妃娘娘暈倒了,叫她趕緊伺候服藥。”
五州想了想,趕忙弓腰去辦事。
星鏃從后罩房出來,接過五州遞過來的藥碗,著急忙慌地進了華妃寢殿去。
她走過二阿哥綿寧身邊時,朝綿寧瞟了一眼,也遲疑地瞧了瞧手中的藥碗。
只是綿寧看也不看她,一張臉冷若冰霜,那一雙長眸里竟似看不到底的寒潭。她便什么都不敢了,只好低頭趕緊進去。
綿寧依舊立在月臺上,抬眸靜靜地看著遠方。
不多時,寢殿內傳來瓷器跌碎的響聲,緊接著星鏃驚慌的呼喊聲破窗而來——
綿寧登時瞇了眼,“去瞧瞧,拿住了!”
五州登時帶人沖入寢殿內,立時摁住了星鏃,捂住了嘴去。
當晚,月生月歿,光影輪轉,幽魅明滅。
各種鑼鼓聲、炮仗聲,陣陣不絕而來,鬧騰得人心下煩亂。
整個后宮,上至壽康宮中各位太妃、皇后廿廿,再到各位貴人常在,雖不用齊集來一起行月食救護禮,然則卻也都需要在各自宮中小佛堂拈香行禮。
月食,終究對于這些后宮里的女人們來說都不是吉利之事,誰也不知道天意這是要示警在誰人的身上。
直到欽天監預先奏報的月食時辰過了,廿廿這才松一口氣,由月桂扶著,回到寢殿坐下歇息。
這會子便傳報,說二阿哥綿寧前來求見。
這么晚了,按說成年皇子不該入內。可是今兒的時間特殊些,二阿哥又是率領群臣一起行救護禮的,那這會子二阿哥來,便有公事。
廿廿便準了,叫綿寧進。
綿寧進內,噗通跪倒,便已落淚,“兒子回小額娘,方才救護禮畢,因行禮之處就在延禧宮左近,兒子便赴延禧宮先行問華妃娘娘的安。可是孰料,孰料,華妃娘娘已經…”
廿廿的心也跟著“忽悠”一顫,心跳得急了,眼前略有些發黑。
她使勁攥住帕子,竭力平靜問,“華妃她,怎了?”
綿寧叩頭在地,已然痛哭出聲,“回小額娘,華妃娘娘她…已然,已然,歿了。”
廿廿的氣兒也漏喘了一記,她向后靠在條枕上,也抬眸定定瞧向夜空天際。
月食。
廿廿輕嘆口氣,“我知道了。我這就叫人通傳六宮,叫諴妃和吉嬪率各宮,赴延禧宮齊集吧。”
綿寧卻哽咽道,“兒子還請小額娘收回諭旨…今晚月食,兒子竊以為各宮娘娘都不該驚動。此事既是兒子第一個撞見,小額娘便交給兒子處置吧。”
終究是天意難測,這月食之夜,的確是后宮所有人都不安穩。況這黑夜里的,也著實是不方便。
廿廿便也點頭,“便要叫你受累了。”
綿寧叩頭道,“兒子會親自為華妃娘娘守夜,還請小額娘放心。”
消息是次日才從宮里送出去。皇上此時身在靜香園龍神祠行禮祈雨,暫時顧不上,并未還宮。
一直到二十八日的晚上,皇上才以七月要享太廟的緣故,匆匆從宮外趕回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