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三日,月食。
因月食對應后宮,而皇上此時不在宮中,欽天監大臣們頗有不安,急忙將月食之事寫了奏折,送到宮外皇帝行宮,奏請后宮中何處該行救護之禮。
后宮終究也不小,救護之禮該選在哪個方位自然都是有講究的。若是選錯了方向,那可是得罪了娘娘們的差事,故此這事兒總得奏請皇上來圣裁。
便從這方位上,也能瞧出皇上心中對各宮嬪妃的想法兒。
皇帝接了奏折,眉頭都沒皺一下兒,“東南。”
欽天監和內務府大臣得了旨意,心下登時一片嘀咕。
東南方位,自然對應東六宮里偏南邊的幾個宮:除了景仁宮和延禧宮之外,在它們兩個北邊兒一點兒的承乾宮倒也說得過去——畢竟承乾宮中還有李貴人,這不是一直病也還沒好呢嘛;此外玉貴人的身子也有一陣子不大好,一直都在吃藥調理著。
幾個大臣得了旨意后,一時心下也有些委決不下,一起出門兒之后便在行宮外頭嘀咕著。
正巧禧恩走過來,瞧見他們,兩廂便趕緊都是見禮。
禧恩笑瞇瞇問,“各位大人怎么還沒走啊?不瞞各位,皇上這些日子正在發火兒,說有大臣借著進內召見的機會,就在園子里轉悠開了,不趕緊回衙署辦差…”
幾個大臣都嚇了一跳,趕忙給自己洗白,“我們幾個是在商討公事,皆因皇上的旨意雖說下了,可是卻指向有些不明…”
他們幾個都悄悄瞟向禧恩。
禧恩畢竟是親王之子,如今還是頭等侍衛,家里的弟媳更是皇后的親妹妹…這樣的人,按說應該能揣測明白皇上的意思才對。
禧恩瞧見了這些大臣的小眼神兒,便笑著問,“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我今兒得遇幾位大人,若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幾位大人盡管吩咐就是。”
那幾個大臣都趕緊行禮,“哎喲,我等豈敢。”
這便也將皇上的“東南”給緩緩吐了出來,都瞟著禧恩看。
禧恩聽罷也是微微皺眉,“按著我的猜測呢,雖說貴人娘娘們也都是內廷主位,可是畢竟貴人的位分尚低,應該還當不起‘月食’之重的事兒來。故此啊,我覺著這‘月食’是應不到貴人們身上來的。”
“東六宮南邊兒那幾個宮,若是刨除幾位尚在服藥調理的貴人之外,想必各位大人便也都心下有譜兒了…”
那幾個大臣心下茅塞頓開,都趕緊給禧恩行禮,然后也不敢久留,趕緊都告退出了行宮去。
禧恩雖沒明確給他們那個人的名兒,可是他們又如何還不明白呢?東六宮那幾個人,如果刨除幾個貴人去,嬪位以上的、能當得起月食的,便也就剩下華妃了唄!
得了皇上的旨意,大臣們便趕緊趕回宮中,開始行月食救護之禮。
這救護之禮,大臣們在前朝太常寺衙門處行禮;而太監和女子則在后宮延禧宮前行。
這救護之禮頗為熱鬧,伐鼓、鳴金,雜以炮仗爆竹,喧嚷不絕,那架勢都趕上過年了。
宮中的鬧騰無法不傳入華妃耳朵中來。
她本就血虛,這大六月的便更是連抬眼望窗外都不敢——那明晃晃的日頭,她看一眼,都覺得要暈過去似的。叫這些炮仗鑼鼓聲給震得,她連眼睛都不敢睜了,一睜開就是天旋地轉的。
她抓住炕罩,忙叫,“去叫他們安靜些兒!”
星鏃趕緊走過來扶住她,無奈地小聲兒說,“回主子,是行救護之禮呢…不敢叫他們停。”
這些救護之禮都是行給上天的禮數,人間管誰的事兒能有天大?
華妃怔了怔,“救護之禮?怎么,要日食了么?”
她還拼卻頭暈腦轉,勉力睜開眼朝外看了看,可是一輪明晃晃的日頭就在窗戶外邊兒懸著啊,哪兒有半點要日食的意思?
星鏃也不忍心直說,只能抿緊了嘴去。
華妃便是一怔,“…難道是,要月食了?”
星鏃深吸口氣,扶著華妃躺下,“主子,便別想那么多了。管是什么食,這外邊兒不是已經在行救護之禮了么?必定沒事的?”
華妃人雖躺下,一顆心卻無法安靜了。
她使勁地抬眼,定定看著帳頂,“…皇上,回來了么?”
星鏃搖頭,“沒有。皇上正在京郊各處廟宇祈雨呢,一時半會兒的還回不來。聽說明兒皇上到萬壽山…”
華妃自己個兒也不知道是該松口氣,還是要繼續懸著口氣去。
趕上月食,她又病成這樣兒,自是希望皇上能在宮里,在她身旁。叫她好歹也能借些天子之氣來續命;可若是皇上回宮來…如貴人那話便在她耳邊盤旋不散。
不管旁的,至少就因為她打傷了如貴人,她的前途便難測了——當年的惇妃不過是打死了個官女子,便降位了去;而她打傷的是如貴人啊!
偏那如貴人還跟皇后娘娘是本家兒,到時候又不知道皇后得借此添油加醋些什么去!
總歸…她心下明白,一旦皇上回來,她降位的命運怕是就逃不掉了。
這樣動著心思,她眼前便連帳子頂都開始旋轉起來。她扛不住,趕緊死死閉住了眼睛,將那天旋地轉的感覺給抵擋在眼皮之外。
偌大天地,這樣大的宮廷,她竟生出一種無處遁逃的絕望來。
她該怎么辦?她還有什么法子能扭轉眼前的不利局面去?
若她還能年輕兩歲,若她的身子骨兒還好些…她必定還有法子的!
枯槁的手指緊緊攥住了被角,她沙啞地問,“二阿哥福晉那邊兒,有沒有信兒傳回來呢?”
事到如今,她唯一能還寄托著希望的,就也只剩下舒舒那邊兒了。只是現下因皇上不在宮里,宮中的一切自然都是皇后說了算。皇后又將凡事都托給了吉嬪和淳嬪她們,那她們這兩個蹄子自是將她的延禧宮盯得緊緊的,她連想派個人出去傳話兒,都難了!
星鏃嘆口氣,“主子放心,雖說有些波折,可是好歹人是派出去了。現在想必主子的話兒已是傳到二阿哥福晉那邊兒去了…只是二阿哥福晉什么時候給個回話兒,便也得看擷芳殿那邊兒的門禁嚴不嚴才是。”
外頭忽然跑進個報信兒的太監來。
星鏃從窗戶瞧見了,這便也興奮地站起身來,“仿佛是來了!主子稍等,奴才出去問問去!”
華妃高興地一拳砸在炕沿上,“太好了,我就知道天不絕我!你快去——”
星鏃急急朝外來,滿臉喜氣兒地迎上那報信兒的小太監,“可是擷芳殿來人了?”
那小太監忖了忖,竟然還有頗有些猶豫的樣兒。
星鏃直啐,“是還是不是?瞧你連這個竟然也為難起來?是不認得還是怎的?便是面生,好歹來人總得有腰牌才是,腰牌上的字兒你倒不認得了是怎的?”
那小太監被罵得頗有些尷尬,這便趕緊堆一臉的笑,“姑姑教訓得是。只是我是不知道該怎么說了——是擷芳殿的人,不過并沒有腰牌。”
“嗄?”星鏃便也愣住,“擷芳殿的人,不帶腰牌,怎么可能進得來內廷的門兒啊?”
那小太監便趕緊道,“是…二阿哥親自來了,在門外候著呢,要見咱們主子。”
星鏃也嚇了一大跳,“二阿哥…外面?”
小太監點頭,“要不我怎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呢。二阿哥也是擷芳殿里住著的人啊…”
星鏃嘆口氣,“那還說什么呀,趕緊迎進來吧。二阿哥你們也敢攔著,叫在外頭等?”
太監出去請二阿哥去了,星鏃趕緊抹身兒進屋,將事兒報給華妃。
華妃雖說愣了愣,可終究眼睛還是亮了起來,“二阿哥福晉出不來,故此二阿哥才親自來了,是不是?他終究會明白我對他的心意——我終究,是向著他,是想幫著他斗贏皇后的三阿哥去的!”
星鏃便也涌起希望來,“奴才已經叫傳話兒太監去請二阿哥進來,奴才扶著主子坐起來吧?”
少頃,二阿哥綿寧身穿素服、頭戴素涼帽,微微垂首,隨著太監一路而進。
從這一身行頭上,可見二阿哥也是跟著一起行救護禮呢。
星鏃等人趕緊請安。
綿寧站上月臺,點點頭道,“華妃額娘正在病中,見不得吵鬧;這會子外頭還正在行月食救護之禮,更不能唐突。我便自己進去見華妃額娘就是,你們都在外頭候著吧。”
二皇子都這么說了,星鏃便也趕緊蹲禮從命。
綿寧看了一眼跟從的太監,這便轉身自進殿內了。
為了顯示自己的重視和誠意,華妃拼盡全力半坐起身來,竭力含一抹笑迎著綿寧。
“二阿哥來啦?”
綿寧進暖閣,便順手將隔扇門也關了。
“外頭吵,兒子將那些動靜替華妃額娘隔了。”
華妃使勁兒笑笑,“二阿哥是好孩子,我一向都知道。”
關好了門窗,綿寧重又上前給華妃請雙腿安。
華妃道,“快起來吧…二阿哥,坐。”
綿寧沒往遠坐,又不能挨著炕沿兒坐,他便盡晚輩之禮,就在華妃炕邊兒的紫檀腳踏上就地坐了。
“…前兒兒子回擷芳殿,瞧見有人鬼鬼祟祟的。兒子以為那是安了賊心的,便拿住了,親自過問。”
綿寧說到這兒,特地一頓,抬眼先看華妃一眼。
華妃方才因為興奮好容易停下的眩暈感,這一下子就又回來了。她這么盯著綿寧看,竟然眼珠兒都沒法兒看清楚去。
——便是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心下卻也還是清楚的。她知道綿寧說什么呢。
她勉強地吸氣,“二阿哥想必是瞧見了我遣了去你家里給你福晉請安的太監了。我啊是有日子沒見過你福晉了,這心下甚是惦著你們兩口子,可是尋常見不著你,便總希望著能叫你福晉常過來走動走動…”
“可是這一晃啊,已是有好幾個月都沒見著她了。我這樣臥病的人,也起不來,也動不得,自然便也只得遣人去給你福晉問聲好兒啊。”
“怎地,我就連這個,也惹了二阿哥你心煩不成?”
綿寧靜靜垂眸,“華妃額娘身子不好,實則我那福晉的身子不好也有兩年了。不是我攔著她來請安,實是她自己身子骨兒不濟。”
華妃深深吸氣,“我叫她來,原也是為了你。既然她身子不好,過不來,那今兒二阿哥你親自過來了,那便也好。我有些話,直接與你說,也是一樣兒的。”
綿寧便笑了,“華妃額娘想與我說什么呢?是否是想說說我額涅的事兒?”
華妃便是一驚,手指掐住炕罩,半晌都沒喘過氣兒來。
“…孝、孝淑皇后么?我,我又有何事要與二阿哥你說?又或者說,二阿哥想從我口中知道什么去?”
綿寧漠然垂眸,“華妃額娘就說說,我額涅當年彌留之際,是怎么走的…”
華妃縱然強自鎮定,可是眼前的天地已然一片混亂了。
“…二阿哥這是什么意思?孝淑皇后當然是病逝,這都是太醫院有定論的,二阿哥怎地忽然來問我?”
綿寧搖搖頭,“我不信。我相信,華妃額娘你也不會信。”
華妃大口大口地吸氣,又不敢叫綿寧聽見,叩頭便哽得難受,周身都一種被憋住了的感覺,血都凝了一般。
“二阿哥怎來問我呢?我倒勸二阿哥,有事盡可以去問皇后娘娘——你的小額娘。”
綿寧霍地轉眸,“華妃額娘這話說得有趣兒…我若有話要問小額娘,又為何來華妃額娘宮中?我既然今兒來了延禧宮,那便自然是有話要問華妃額娘的。華妃額娘卻將小額娘拉進來作甚?”
華妃聽著,不由得想樂。
她聽出來了,都到了這個年歲,也不是小孩子了,可是眼前這二阿哥還是一副相信皇后,維護他小額娘的樣子!
“…那我要說,是你小額娘害了孝淑皇后呢?當年,你小額娘不過是你汗阿瑪的側福晉,只要孝淑皇后在一天,便沒有她的出頭之日!故此她記恨孝淑皇后多年,在孝淑皇后病中,她自然不肯放過這個良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