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貴人轉眸望著蕓貴人。
蕓貴人也聽得傻了,見如貴人看她,才悄聲問,“…那李夫人為的是什么呢?”
如貴人拍拍蕓貴人的手,“自然為的是自己母家,是為自己的兄弟子侄啊。她明白,唯有天子記著她當年美貌的模樣,才會在她死后依舊對她念念難忘…唯有這樣割不斷的眷戀,才能讓皇上在她死后,依舊憐惜她的母家人啊!”
“想她一輩子與君王相伴,大限將至之時如何能不渴望皇上的陪伴?可是她卻能克制住了小我之心,明白大局何在,才能成就了她這一段千古佳話啊…”
如貴人靜靜凝著病榻上已然枯槁如木的華妃。
“古往今來,后宮里多少女人生過死過,得寵過失寵過…青史無情,不稀罕多記一筆后宮里的女人,故此能在那上頭留下一筆的,必定都是頂尖兒的人物。”
“那李夫人的美貌自然不必說,那畢竟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人兒;可是再傾國傾城的美貌,也抵抗不住歲月的風霜,更禁不住病痛的折磨…終究那樣傾國傾城的人兒,都不敢在重病之中再見君王…”
“可是真正將她史冊留名的,更是她的智慧啊。就憑她這樣的明智,終究憑她一個平民出身,曾以歌舞娛人的女子,死后竟能追封皇后,成為那位君王第一位死后追封的皇后,與君王并肩享受后代子孫的尊饗。”
如貴人的故事說得很慢,眼睛是望著蕓貴人,可是眼角余光卻時刻未曾離開華妃左右。
“…也正因為她這一智慧,她的母家更是受到君王眷顧,兄弟封侯。”
華妃伏在炕上,也聽完了故事,她深垂著頭,緩緩地抬起頭來,幽幽而笑。
“如貴人,說吧,是誰叫你來的?是誰要借你的嘴,與我說這樣一番話,叫我自己去死的,啊?”
如貴人瞇了瞇眼,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
華妃向她伸出手去,那因病痛折磨多年的手,已然枯槁嶙峋。
“…是她,對不對?是皇后!是她叫你來的,是她讓你來叫我去死!”
如貴人扶住蕓貴人的手,站穩了身形,側眸回來看著華妃,“沒人讓我來,華妃娘娘想多了。是我自己要來的,這一番話自也是我自己想說的。”
“可是你圖什么?!”華妃眸光如隼,突兀而凄冷,直直向如貴人刺過來,“在這后宮里,你我位分相差懸殊,自是井水不犯河水,我的死活又與你何干?又如何輪的著你來說這些話給我聽?”
“說來說去,還不是那皇后的主意?!你是她本家兒,你要在這后宮里仰仗她的鼻息生活,故此你想討好她,這便奉了她的差使,來勸我赴死!”
“華妃娘娘的生死,其實又干皇后娘娘何事?”如貴人冷笑著截住華妃的話茬兒,“皇后娘娘已是貴為中宮國母,她若當真想要華妃娘娘的性命,便不必等到此時!”
“而華妃娘娘得罪了皇后娘娘這么多年,之所以還能穩穩當當活到今日去,那便都是皇后娘娘慈心仁厚,不與華妃娘娘一般見識去!”
“至于我…華妃娘娘說得沒錯,我是想討好皇后娘娘的。皇后娘娘為后宮之首、天下之母,況且又是我的本家兒,我在宮中三年全都仰仗皇后娘娘照拂;便是我母家額娘和兄弟姐妹,也時常有皇后娘娘的接濟。這份兒恩情我無以為報,故此我便來了這兒,說這番話!”
華妃一張臉猙獰了起來,“就憑你?你當你是誰,也敢自以為是地來送我上路?若我偏不呢?!”
如貴人點點平靜下來,“那自也都隨華妃娘娘你自己個兒的心意去。總歸,你活著,還是死了,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大不了。你活著,我沒什么好處;你死了,更影響不到我什么去…”
“只不過啊,再過兩天等皇上回來了,到時候兒華妃娘娘你自可以成為這前朝后宮的大談資去…那倒也好,我也正悶著呢,便就拿華妃娘娘降位的事兒當成一出戲、一個笑話來看就是。”
“哦對了,等到時候皇上定了華妃娘娘是降位為華嬪,還是華貴人…我都會記著預備上一份兒禮,到時候來給華嬪或者華貴人你道喜哦!”
如貴人說著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到時候兒,華妃娘娘這一輩子在后宮里的爭斗,就全都白費了…看著這樣的你,狼狽如喪家之犬,卻又茍延殘喘的樣子,當真是生不如死吧?”
“若我是皇后娘娘、吉嬪娘娘和淳嬪娘娘,那我也更愿意看著你這么狼狽不堪地活著…而不希望你死,不叫你早早兒得了超脫的機會去!”
“你活得越長,皇后娘娘、吉嬪娘娘和淳嬪娘娘的成就感就能延長得更久…哎呀呀,若是我今兒來的事兒叫皇后娘娘知道了,皇后娘娘還免不得要訓斥我兩句呢。想必皇后娘娘可希望你啊,能‘長命百歲’呢!”
華妃氣得渾身顫抖,嘴唇已然控制不住,便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唯有那只干枯的手,一把抓起炕桌上一件茶碗,照著如貴人的方向猛地砸了過來!
蕓貴人嚇得一聲尖叫,如貴人將蕓貴人給擋在背后,用自己的身子硬生生地隔住了那茶碗去…
蕓貴人抬眸看過去,慌亂地叫,“如姐姐,你的額頭——”
如貴人忙抬手去摸,觸手便是一痕黏膩。
如貴人卻并不慌亂,抬手將帕子按住了,冷靜地道,“我沒事。蕓妹妹,咱們走。便是這一茶碗,我也絕不會白挨了,等皇上回來,我自稟告皇上去!”
“原來華妃娘娘的病不打緊,我瞧著啊還活得勁勁兒的呢!這般活蹦亂跳的華妃娘娘,可不是不肯安分,非但不謹記皇上的教誨,反倒還要傷人的!”
“滾,你給我滾——”華妃終于攢足了一句話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叫喊出來。
如貴人傲然緩緩站直,拉住了蕓貴人的手,“蕓妹妹,咱們走。這地方兒,便是以后求著咱們,咱們也不來了!”
兩人出了延禧宮,蕓貴人擔心得不得了,一個勁兒要去看如貴人額角的傷。
如貴人自己卻是淡淡的,仿佛并沒有任何疼痛,更不擔心這一下兒會破了相去。
“如姐姐今兒這又是何苦,與她說這些話作甚?她又豈是那聽人勸就肯輕易赴死的人去?”以蕓貴人的年紀和閱歷,她也是頭一回瞧見竟然有人會去勸別人去死,這在她來看是匪夷所思的,是不可理解的。
“你別擔心,我沒事。”她瞥一眼蕓貴人,“這傷算是我自己求來的。”
“我自己個兒人微言輕,我又何至于不知道?故此我勸她去死,原本也不指望她就能聽話的…更何況她又何嘗是肯聽人勸的主兒?”
“而我今兒故意勸她去死的本意,其實就是要激怒她。她是什么樣的人,咱們心下都是明白的。我啊,就是要激她對我做些什么出來。我自己這一身沒什么本事,我卻能將自己給舍出來,就權當一個餌吧,引她動手,到時候她對我做的事便能成為她另一樁罪狀,皇上自饒不了她。”
“原來是這樣!”蕓貴人忙抱住如貴人,“如姐姐可真嚇了我一大跳去!可是不管她肯不肯赴死,如姐姐額頭上的這傷卻是貨真價實的!這若是落下了疤痕去,那可怎么好!”
如貴人靜靜點頭,“沒事的,蕓妹妹你別慌張,啊。我現在就回去傳太醫,有太醫給處置過了,這傷口必定也不打緊了。”
如貴人怕這么帶著傷回鐘粹宮,會驚著吉嬪,這便聽了蕓貴人的話,跟著蕓貴人去了她的永壽宮。
“所幸永壽宮是蕓妹妹你自己住著,我便是帶著傷進來,也不怕驚著怕人。再者皇上這會子也不在宮中,故此就算永壽宮距離養心殿近,倒也無妨。”
經過了太醫的簡單處置,如貴人坐在炕上拉著蕓貴人柔婉地笑。
蕓貴人松口氣,“姐姐可嚇死我了…只是我是貴人,故此永壽宮當值的太醫,也只是普通的醫士,并非御醫,我就擔心他給姐姐做的處置不夠好,若叫姐姐額頭落下疤來,那可怎么好?”
如貴人含笑點頭,“太醫們雖然有醫士和御醫的區別,然則但凡能被選進太醫院來的,又哪里有醫術不高明的?他們啊,或者是祖上數代行醫、家學淵源;或者是在外頭治愈了什么人、治好過什么疑難雜癥,聲名鵲起了之后,才能被選進來的呢。”
“我這不過是皮肉的小傷,對于太醫們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你盡管放下心來就是。”
這個午后,如貴人陪著蕓貴人一處,說了許多小時候兒在宮外的故事,聽得蕓貴人滿眼的神往。
自打蕓貴人進宮以來,便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住在永壽宮里。雖說永壽宮里也有太監、女子和媽媽陪著,可是那終究都是奴才,并不能并坐相伴。
今兒有如貴人陪著說了一個午后的話兒,可叫她解了悶兒去。
“如姐姐說的故事,可真好聽…”日頭西斜,蕓貴人還是有些意猶未盡。
如貴人含笑道,“我是家中長女,不瞞你說,我這些故事啊都是小時候兒哄著我的弟弟和妹妹們說過的。他們都愛聽。以你的年歲,便也與我的妹妹們差不多,我便知道這故事也能入你的耳的。”
蕓貴人認真點頭,“怨不得我能與如姐姐一見如故,而如姐姐又特別會照顧人呢…”
如貴人含笑道,“皇后娘娘也是家中長女,下頭也是好幾個弟弟和妹妹。想來皇后娘娘能統率六宮的本事,興許也與她從小就要照看弟弟妹妹們有關。”
蕓貴人雙手托腮瞧著如貴人,半晌嘆了口氣道,“如姐姐,你為了皇后娘娘,真的能豁出性命去呀。可是你為皇后娘娘做了這么多事,皇后娘娘會知道么?如姐姐何不直接稟告給皇后娘娘去?”
如貴人淡雅如菊,含笑搖頭,“我是心中對皇后娘娘充滿謝恩之意,這便愿意為皇后娘娘出力。可是我卻并不希望皇后娘娘因此而對我如何…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啊,我這都是應該的,便不想叫她知道。”
暮色四合了,如貴人不便繼續留在永壽宮里,這便告辭。
蕓貴人親自送到永壽門口,頗為依依不舍,“…要是如姐姐能與我一起住就好了,那就能有人陪我說說話兒,不至于叫我見天兒地孤單一人了。”
如貴人輕笑道,“傻妹子,你身邊兒還有那么多人呢。他們都是宮中服役的老人兒,你卻是才進宮的,雖說你是主子,他們是奴才,可是你也需要用心與他們交往才行。”
“既然有這些空閑的日子,便多與他們相處,多與他們說說話兒吧。”
蕓貴人感動得鼻子都酸了,“如姐姐凡事都替我著想。這些,便是我都沒想到的,若不是姐姐提起,我趕明兒錯過了都沒法兒再回頭找,到時候便是后悔莫及了。”
如貴人由星溪扶著一路往回走,星溪忍不住抱怨,“…主子叫蕓貴人陪你一同去,可是蕓貴人竟什么都沒能幫上主子去!她枉擔了一個‘勇’字,可是到了華妃娘娘跟前就變成了沒爪子的小貓兒,只有在旁邊看著的份兒。”
如貴人笑笑,“她畢竟年紀小,再勇敢,遇見華妃那樣的人,自也都嚇得沒魂兒了。我叫她陪我去啊,實則倒不指望她能幫我做什么,只要身邊兒多個人給我壯壯膽兒,就夠了。”
星溪噘嘴,“可是她給主子壯著膽兒了么?我看她自己都嚇得夠嗆!主子若想壯膽兒,下回哪怕是跟吉嬪娘娘一起來,那也行啊!“
如貴人想了想,輕輕搖頭,“…不一樣的。因為家境的緣故,我自己性子原本膽小,可是唯有在護著弟弟妹妹的時候兒,才能變成老母雞一般的。蕓貴人年紀小,會讓我想起我妹子,那她這就是幫我找到勇氣了,這也是我帶著她隨我一起去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