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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2、不如歸去(上)

  星鏃狼狽入內。

  華妃抬眼瞟她一眼,“這么半天都沒見你的影兒,你忙什么去了?”

  星鏃是她貼身兒伺候的女子,這么半天不在眼前,自然已是引起了她的警覺去。

  “方才就聽見外頭有動靜,腳步聲兒聽著都不對勁兒,急了亂了,也散了…必定是外頭有事兒,是不是?”

  華妃便是落到此時境地,眼界畢竟還是有的。

  星鏃趕忙行禮,“回主子,是…如貴人和蕓貴人來了,在宮門外呢,說非要見主子。奴才幾個設法攔著,不想叫她們攪擾了主子休養,可是…”

  華妃便瞇了瞇眼,“攔不住?還是你們那些攔著人家的法子,都被人家給化解了去,叫你們無計可施了?”

  星鏃不敢也不好意思回答了。

  華妃便輕輕笑了聲兒,“又是一個鈕祜祿,又是一個狼…我倒沒看錯她,我知道她這三年來不過是故意蜷著呢,這天下怎么會有當真低眉順眼的鈕祜祿去!”

  星鏃望著華妃,倒不知該怎么接話兒。

  華妃幽幽抬眸,“既然已經來了,且你們都已然攔不住了,那便請進來吧。”

  星鏃引了如貴人和蕓貴人入內。

  華妃雖說虛弱地協議病榻,可是眼睛卻依舊還是毒的。她遠遠瞧著如貴人,看著她實則在袖口里攥緊的手指,還有她努力鎮定,可是事實上還是有些微微發顫的雙肩,便不由得冷淡一笑。

  “如貴人,來就來吧,我能想到你會有話想要跟我說…可是你卻帶著蕓貴人一塊兒來,便有些畫蛇添足了。”

  “怎么,你實則還是害怕不是?那你從走進我這屋子,叫我瞧見你第一眼開始,你就已經落在下風了…”

  如貴人深深吸氣,抬眸努力地接住華妃的視線。

  “多謝華妃娘娘提點,不過就算我泄露了怯意,不得不在剛走到華妃娘娘眼前兒時就落了下風…實則,倒也無妨。”

  “終究我還年輕,位分更是低,以我的年紀,以我在宮中的資歷,以我的位分,在華妃娘娘面前落在下風,那是自然的,不輸,更不丟人。”

  華妃不由得笑起來,“鈕祜祿…好,果然一個比一個厲害!”

  如貴人如此,那蕓貴人更早已是膽怯得小臉兒發白。如貴人便伸過手去,緊緊握了握蕓貴人的手,將自己也留存不多的熱量和勇氣,讓渡給蕓貴人去。

  蕓貴人感念地抬眼看了看如貴人。

  如貴人回望著蕓貴人,緩緩而笑,“至于我帶蕓妹妹來,那自然是給我壯膽兒啊。華妃娘娘不要小看新人,更別輕視了年輕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蕓妹妹連養心殿都敢闖,怎么華妃娘娘自認為比皇上還要更有威嚴么?”

  華妃便笑了,“你不用這么急著給我扣帽子…我啊知道自己是個什么身份,故此我從來都只跟后宮里的女人們比,我才不跟皇上做比呢。你這話,對著我,說不著。”

  華妃抬眼瞭了蕓貴人一眼,“你進宮三年,一向扮作低眉順眼的模樣兒。可是你今兒到我眼前來,鋒芒畢露,再不是從前三年中那個如貴人的模樣兒…”

  “你以如此真面目示人,今兒又必定在我眼前口吐不少真話…怎么,你不怕叫蕓貴人給聽了去,叫她從此認清了你其實是個什么人去?”

  華妃的話叫蕓貴人面色登時一變,趕忙轉頭殷切地望著如貴人去,輕聲呢喃,“如姐姐,我不會的…”

  如貴人面色如常,但是輕垂的眼簾之下,也有微光輕輕轉過。

  她隨即笑笑,又攥了攥蕓貴人的小手去,“妹妹安心,這是華妃娘娘使了個離間計,在考驗咱們兩個呢。咱們原本都知道華妃娘娘這道門檻不好邁,瞧,眼前這就開始了。”

  “妹妹別忘心里去,若妹妹心思亂了,那華妃娘娘便該笑話咱們了…咱們兩個縱然年輕,可是兩個人只要齊心,便總歸勝過一個人單打獨斗去。”

  蕓貴人這才松了口氣,轉頭來惱恨地望住華妃,“華妃娘娘好歹也是妃位,這般離間我們兩個小的,便當真有失妃位的體面了去!”

  如貴人點點頭,“我今兒既帶著蕓妹妹一起來了,那就是我非但不介意蕓妹妹看見什么、聽見什么的。倒是華妃娘娘方才提到蕓妹妹,話里話外都是恨不得一激得法,叫我將蕓妹妹給支出去…”

  “這便自然不是我介意蕓妹妹在此,倒是華妃娘娘你自己個兒介意有什么話、或者有什么真面目被蕓妹妹給聽見了、看清楚了去吧?”

  華妃不由得笑起來,只是她本就虛弱,一笑便嗆著了,垂首咳嗽了半晌。

  “好個伶牙俐齒,這么瞧著,倒不遜色當年的皇后娘娘…甚至,比其他的鈕祜祿氏,還都要更強些。怨不得皇上給你個‘如’字當封號,你果然就如同皇后娘娘當年的影子一般。”

  如貴人輕輕哼了一聲兒,“華妃娘娘離間我和蕓妹妹不成,這便又將心思打到我和皇后娘娘這兒來了…華妃娘娘想說什么,我明白,這世間的人啊,終究是沒人愿意當別人的影子的。我又年輕,難免心高氣盛,這便自然不愿意被人這么說。”

  “我若是傻的,那這會子心下就會開始對皇上和皇后娘娘存了芥蒂,順帶著就連看我自己個這個封號都不順眼了。伺候但凡有人叫我一聲兒,我便都覺得扎耳朵,那邊當真是從今往后,每一日過得都不可能舒坦去了。”

  “華妃娘娘當真好手段,這般報復我一個小的,當真好意思么?”

  華妃有些笑不出來,一雙眼瞇起來凝著如貴人,“你倒是個心大的,當真不將這當一回事!人啊,得有多厚的臉皮,竟然還能將‘如’這樣的封號當成寶貝,自己個兒敝帚自珍著!”

  如貴人緩緩挑高了下頜,“這個字是皇上給的,又不是皇后娘娘。皇上乃是天下共主,皇上賞給什么,自然都是好的。”

  “況且我與皇后娘娘本就是同宗同祖,又是同輩,相貌上的相似來自血脈的相連,這是祖宗傳下來的,又有何介意的?我的情形又不同于古往今來這后宮里單單面貌相似的那些故事…她們都沒有血緣,而我跟皇后娘娘有啊,這便又有什么介懷的去?”

  “再者便是我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從不缺后宮主位,可是能入主中宮的,畢竟還是鳳毛麟角。當今皇后娘娘命格貴重,又豈是尋常女子可比的?皇上用一個‘如’字來給我當封號,將我的命運與皇后娘娘的類比在一處…這自然是天大的榮耀!”

  華妃咬牙道,“瞧你這伶牙俐齒勁兒的,皇后將你放在吉嬪身邊兒,倒沒白費了這份兒心!”

  如貴人不慌不忙,“怎么,華妃娘娘立即又要轉向吉嬪娘娘了?我倒勸華妃娘娘不必如此費心了。您的身子骨兒本已如此,還要將精氣神兒轉來轉去的,那豈不是自毀長堤去?”

  華妃被噎得半晌捯氣兒,說不出句話來。

  在旁的星鏃都有些不忍心,趕忙上前去扶住華妃,扭頭對如貴人說,“如貴人又何苦如此咄咄逼人?華妃娘娘如今正在病中,如貴人口口聲聲說我們主子不體面,那如貴人身為低位,又是年輕的,便這么對我們主子,就算體面了么?”

  如貴人也不生氣,淡淡一笑,點了點頭,“…若叫我說句實話,倘若華妃娘娘此時因了與我置氣而就這么往生去了,那倒是華妃娘娘最好的歸宿了。”

  “如貴人,你這說的是什么?!”星鏃都急了。

  如貴人眼簾半垂,看了看自己養得如水蔥兒似的指頭,“我雖說不知道皇上曾經在延禧宮里跟華妃娘娘說過什么,可是我好歹知道,華妃娘娘名下的掌事兒女子星鏈已經下了慎刑司去了…”

  “官女子都是內務府世家的女兒,輕易不至于下慎刑司去,更何況是妃位跟前的掌事兒女子呢?故此想必是星鏈姑娘犯了什么大錯兒去…這后宮里啊,能熬到掌事兒女子這地位上的,自然不是自己個兒沒眼色的,便必然不至于是因為她自己的過失而犯了什么錯去。”

  “唯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女子是因了主子才犯下的錯…掌事兒女子下了慎刑司,由此不難推斷,那主子是犯了多大的罪過去。”

  如貴人說得不慌不忙,眸光輕轉,掠過華妃蒼白的臉頰去。

  “皇上如何處置犯了大錯的主位呢?旁的我不敢說,可是降位怕是躲不過去的了…幸而今年趕上旱情,又鬧了蝗蟲,故此皇上祈雨的事兒才是天大的,皇上便忙著出宮四處齋戒行禮去了,暫且顧不得宮里,這才一直忘了華妃娘娘吧?”

  “可是皇上的事兒總有忙完的一天,我也早得了信兒,皇上說回宮就在這幾天了…等皇上回來,內務府大臣自然會奏及慎刑司里還押著一個星鏈姑娘呢,故此皇上絕不會忘了華妃娘娘,一下子就能想起來。”

  “皇上只要想起華妃娘娘來啊,第一個念頭還能是什么?我想必定是要將華妃娘娘降位了吧…降成什么呢,我們來猜猜,降為嬪位么?這自然是常規的法子,可惜咱們大清后宮里里,降位的故事也一向都有不按常理來的啊。從妃位降為嬪位,已然是造化,我還聽說過不少直接降為貴人,甚至常在、答應的呢!”

  華妃咬牙切齒,抬起虛弱的手指頭點著如貴人,“你…給我住口!”

  如貴人也不著急,側頭凝著華妃輕笑,“華妃娘娘這么聽不得我這樣的話,便是華妃娘娘自己也想過這樣的可能吧?終究華妃娘娘在宮里的年頭深,對于這樣的舊事,自然比我知道得多,就更知道這樣的可能性有多大…想來我今兒還能這般一口一個地稱呼著‘華妃娘娘’,怕也可能是絕唱了吧?”

  “那等過兩天皇上回來,我是該叫華嬪,還是華貴人了呢?”

  “你,你胡說!”華妃眼前一片發黑,伸手死死抓住星鏃的手,這才勉強穩住身形。

  如貴人靜靜而立,“我胡沒胡說,想必華妃娘娘自己心下更清楚。”

  如貴人舉目望向天空,“若這會子華妃娘娘留仙去了,那華妃娘娘就依舊還是華妃娘娘…便是皇上回宮來,人已然不在了,皇上又何至于這點子體恤都不給留了呢?”

  “那華妃娘娘的妃位和名號就保住了不說,皇上還會反倒顧念舊情,將華妃娘娘厚葬,給予殊恩也說不定。”

  華妃一梗。

  如貴人輕嘆一聲,“人這一輩子,分兩段兒,身前和死后。咱們后宮里的人啊,身前若能得皇恩,誕育皇嗣,晉封高位,叫母家光耀門楣…這自然是好的。”

  “可是倘若身前沒這般如意,得了皇恩不長久,誕育皇嗣卻夭折,晉封高位卻是多年費盡心機才換來的…倘若年歲也大了,身子骨兒又不好的話,勉強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還不如拼盡最后的一切,為自己換一個死后的哀榮。人這一輩子都說‘蓋棺論定’,不到棺材板兒釘死的那一刻,那這一生的評價就還沒完;唯有叫自己得死后哀榮,那才能為這一輩子畫上一個完美的句點去。”

  “況且咱們這一身都不止是自己的,母家的興衰榮辱便也都跟著呢。若以妃位死,皇上會賜祭,會繼續給母家子侄差事,保這一家子幾代不落架去;可若死的時候兒只是個貴人啊…那便母家這一脈,也就斷了指望了,就仿佛自家從來沒走出過這位娘娘一樣兒。”

  華妃定定怔住,目光死死盯住地下一塊太陽的光斑,一雙眼睜大,半晌無法眨動。

  如貴人便也嘆口氣,“人活一世,沒人想死。可畢竟人都難逃一死,故此作為宮中的女人,便都該想著怎么死才是最好的…漢時李夫人,為了給天子留下自己最美時候的記憶,寧死不見君王的面——可是她真的在乎的是自己的美貌么,那她就不是那個曾經寵冠六宮的人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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