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妃此時頗有些四顧茫茫之感。
原來她將寶全都押在淳嬪身上,淳嬪也爭氣,成了貴人里第一個封嬪的;若是從前,就算她沒隨駕去熱河,但是只要淳嬪去了,等圣駕回來,她自然是想知道什么都能知道。
可是如今淳嬪已經徹底與她反目,平素就算延禧宮和景仁宮挨著,兩人在宮墻夾道里遇上,淳嬪也都裝作沒看見似的,能避就避了。
今兒還是一樣,她瞥過淳嬪去,結果淳嬪都沒上前與她見禮,直接就當沒看見似的錯身而過了。
她心下頗有些懊惱,第一次感覺這后宮里的事兒有些變成她攥不住線了的風箏,盡管她用力,可是那風箏還是有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的架勢。
她自不甘心。反正宮里這么多貴人呢,又不止當年的淳嬪一個兒;她當初能怎么抬舉的淳嬪,她便也一樣能再抬舉出旁人來。
再說了,就算皇上走的光景短,她現在是看不出什么來。可是倘若有人得了寵,再過一兩個月,這肚子的事兒便怎么也都顯露出來了,到時候兒她一樣是能知道的。
九月天兒涼快下來了,不用繼續在圓明園里避暑,六宮都隨皇上回宮。
六宮各回各宮,華妃朝東去,淳嬪瞧見華妃往那邊兒去,便故意延宕下來,要跟吉嬪說話,避免一起往一個方向去。
轎子走到景仁宮前,華妃不由得輕嗤一聲,朝景仁宮那邊望了望。
淳嬪自是還沒回來呢,只是門前卻已有人先回來了。
那幾人聽見抬轎太監的“呿呿”聲,這便趕忙立在一旁,向華妃轎輦行禮。
華妃一看,原不是旁人,正是景仁宮里居住的安常在和榮常在。
華妃想了想,吩咐停轎,朝二人溫煦含笑道,“…你們兩個如今是跟著淳嬪居住,自不能像從前那樣兒只有你們兩個居住時候的自在了,景仁宮里的凡事,自然都得她做主去。”
“不過既咱們本就挨著近,她又是我宮里出去的人,她若有做的不合適的事兒,我便該怎么替她兜著底兒,那就還得繼續兜著。故此你們二位啊,若是有個什么短了缺了的,又或者是有什么地方兒受她苛待了的,盡管都過來與我說就是。”
“我便是已經再說不聽她,可是好歹我自己的份例多,自己一個人也用不完,勻給你們些也是方便的。”
安常在和榮常在對視一眼,便都趕緊謝恩。
華妃點點頭,“咱們走吧。別在人家景仁門前站久了,回頭再叫人看見,回了淳嬪去,倒給安常在和榮常在兩位招災了。”
安常在和榮常在行禮恭送華妃轎輦回延禧宮去。
已不見了背影,兩人這才起身,不由得都看了對方一眼。
她們兩個的家世都算不錯的,安常在是信勇公之女,那就不用說了;便是榮常在,因她阿瑪在內務府的官職,那即便她常在位分的份例微薄,可是她阿瑪也方便時常添補她一些。
故此她們二人不至于要圖華妃勻給的那點子份例去,不過她們兩個卻是將事關心氣兒的那句話給聽進去了。
原本她們兩個一起住景仁宮,彼此看著還都曾有些不順眼。畢竟一個是公爵之女,本是貴人;一個是皇上潛邸老人兒,資歷在這兒擺著呢,誰都覺著自己應當是景仁宮里主事的,對方應該聽自己的。
只是她們兩個自己心底下也都知道,再怎么著也只是兩個常在,皇上給她們兩個這最低的位分,自然是她們兩個自己都不受皇上的待見去。故此就算她們兩個曾經在景仁宮里爭高低,卻也都不敢鬧出動靜來,更不敢叫皇后娘娘知道了。
這么樣一種心照不宣的、兩廂都知道克制的爭高低,便終究還有余地,故此當淳嬪搬過來成為景仁宮主事之人之后,她們兩個倒是能更快地達成了妥協,化爭斗為同仇敵愾了。
安常在先出言試探,“方才華妃娘娘的話,榮姐姐你怎么看?”
因榮常在的老資格,安常在這便也尊稱一聲“姐姐”了。
榮常在勾了勾唇角,“還能怎么看呢。一切端的都是看咱們嬪位娘娘是怎么對咱們的了。”
對于華妃的為人,榮常在和安常在兩個實則心下多少都有點數兒的。安常在自是從安鸞那得來的,榮常在則是當年從孝淑皇后那得的,故此她們兩個人心下都并不容易對華妃托底的。
“倘若咱們宮里的嬪位娘娘對咱們恩遇有加,那咱們自然還是關起景仁門來,一家親。”榮常在說著瞟安常在一眼,“可話又說回來,倘若嬪位娘娘在我眼前托大,仗著自己位分高,不將我這個潛邸的老人兒放在眼里的話,那便兩說了…”
安常在自聽懂了,勾著唇角點了點頭,“終究是榮姐姐與我一處相處的日子久,這一番話倒也說到了我的心坎兒里去。我便隨榮姐姐一同吧,榮姐姐進,我便進;榮姐姐退,我便跟著一起退就是。”
榮常在瞇眼打量安常在。
她這時候兒心底下是愿意接受安常在這意思的。終究安常在是開國功臣信勇公的后代,母家與皇后娘娘母家并駕齊驅,故此這安常在雖然位分低,可是就因為那家世,皇上對安常在也不能怎么樣了。
這若有這樣一個身份有分量的為她撐腰,倒也才能顯出她這個潛邸老人兒的輕重來。
榮常在便難得地主動伸手,握住了安常在的手,“有安妹妹與我一起共進退,那咱們兩個就算暫且屈居常在低位,但是這后宮里,卻也沒人能隨意輕慢咱們兩個了!”
廿廿回到宮中,內務府大臣們都來接駕。
內里卻有個行起禮來頗有些不情不愿的。
廿廿雖說對那人不熟,可是就憑那面相,廿廿也猜到這人是誰了。
——孝淑皇后的兄弟、盛住的弟弟孟住。
因盛住越發不中用,皇上已經幾乎放棄了再起用這個人的念頭。可是今年十月畢竟是孝淑皇后即將永遠奉移的日子,皇上對孝淑皇后母家不能不加恩。
再者行奉移、奉安禮的時候兒,他們家也總得有個能出面兒的人,品級不能太低了。
另外,在孝淑皇后即將入土為安的日子里,皇上也更要體諒綿寧的感受。
故此皇上在這兩個月間,將孟住給升遷了起來。正好兒趕上豐紳濟倫因修繕乾隆爺的陵墓差事上出了差錯,被免了總管內務府大臣的差事,叫內務府大臣任上出了缺,皇上便任命盛住為內務府大臣,且可在紫禁城騎馬。
“倒沒想到,他們一家子的兄弟,竟是同一個德性。”回到儲秀宮,月桐都忍不住嘀咕。
月桂也嘆口氣,“我還以為好歹他們家該記取盛住的教訓,該學著懂規矩些兒了呢。”
廿廿倒只是淡淡一笑,“你們兩個也甭偷著瞧我,我心下可沒什么不痛快的。”
廿廿眸色平靜,“咱們能瞧見的,你道皇上便瞧不見了么?咱們能記著盛住的事兒,皇上就不記著了么?且由得他去,皇上心下自有圣裁。”
廿廿遇著孟住了,那邊廂的華妃便更留了意去。原本對孝淑皇后母家的幾個兄弟,她就比廿廿更面熟些。
她心下自是悄然一喜。
這日太醫來給她請平安脈,按例該由內務府大臣一員帶領,華妃便授了意,輪到了孟住來她宮里。
“我當年見三舅爺的時候兒,三舅爺還是位年輕的阿哥。”
華妃客氣地竟親自起身相迎。仿佛她又是當年十五阿哥所兒里的侍妾侯佳氏,而不是如今的華妃娘娘。
孟住見華妃如此,心下自然受用,便也趕緊跪倒請安,“奴才請華妃娘娘大安。姐姐當年,也頗在奴才一家面前時常提到華妃娘娘,說華妃娘娘容顏冠絕后宮,無人能比。”
兩人互相“抬轎子”,倒也是皆大歡喜。
華妃吩咐看座,兩人坐下說話兒。
華妃仿佛有意無意間提到,“…這回皇上秋狝木蘭,三舅爺身為內務府大臣,必定也隨駕了吧?”
孟住忙含笑道,“皇上恩典,奴才這趟是跟隨伺候了。”
華妃垂眸,“那倒是不知道,此次隨駕的內廷主位里頭,誰在熱河承寵最多啊?”
孟住聽了便是笑笑,“據奴才所知,皇上在熱河也沒翻哪位娘娘的牌子。皇上國事繁忙,且此次秋狝,是將從前先帝爺幾個月的國事集中在一個月里處置完,皇上每晚都要忙到深夜,故此…”
華妃不由得揚了揚眉,“哦?竟然一個都沒有么?”
孟住想了想,“皇上倒是叫諴妃娘娘、淳嬪娘娘等幾人陪著一起用過晚膳…其余的,仿佛倒真的沒什么了。”
華妃追問,“那幾個貴人呢?如貴人、信貴人她們呢?”
孟住又仔細回想一遍,“幾位貴人,皇上除了見過信貴人之外,想來是因為信貴人是蒙古人的緣故;其余幾位貴人,皇上壓根兒就沒見過。”
華妃的心都不知道是該提起來,還是沉下去。
原本作為后宮嬪妃來說,知道皇上無心于后宮旁人,自己應當高興才是。可是…她終究明白,皇上這般,終究并不是為了她,而是另有其人罷了。
華妃便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孟住終究是剛當了內務府的差事,這一時之間還有些尋思不明白,便輕聲問,“…華妃娘娘這是?”
華妃搖搖頭,“啊,沒事。我就是想著啊,今年原本應該是皇上挑選八旗秀女的年份。我便還跟一班貴人們說呢,這次秋狝是她們挽留君心的最好機會,不然等回京了,又有新人進宮,她們倒容易成了舊人,被皇上給忘了。”
“可是眼瞧著她們卻都沒能得皇上垂青,我便替她們有些惋惜呢。”
孟住趕緊順桿兒爬,“…華妃娘娘當真大人大量,并不存后宮爭寵之心,反倒一心為貴人娘娘們考量。”
華妃便也笑了一聲兒,“這不就是當年孝淑皇后教導我們的么?我們一起伺候皇上,便都是一家子姐妹,理應同心同德,凡事以皇上為重,以皇嗣為重。”
華妃說到這兒,心下微微一動,急忙續道,“如今宮里已經有兩位皇子了,倒是沒有公主了,那便多添幾位公主也是好的呀。”
孟住自是為綿寧打算的,一聽華妃改口,這便心滿意足地笑了,“華妃娘娘說的是。”
華妃點點頭,“皇上已然任命三舅爺為內務府大臣,想來不到十月,皇上便會將二阿哥所兒里的家務事都交給三舅爺去了。”
這自是按著從前的例,原來盛住就是管著綿寧所兒里的家務事的。由自家親娘舅來經管家事,自都是皇子們能放心的。
孟住笑笑,“奴才尚且不知圣意。不過想來,應當差不多吧。”
華妃心下便又涌起歡喜來。這都九月了,下個月就是十月,也就是說這孟住馬上就能接手二阿哥所兒里的家事了。那到時候她與二阿哥福晉之間,便又有這個橋梁可以連接起來了。
隨著十月將至,孝淑皇后梓宮永遠奉移之事,越發緊鑼密鼓起來。
因原本承辦孝淑皇后奉移典禮的大臣一個一個出事兒,前頭有因“石門關閉,大葬禮成”而被皇上革職的,也有辦事到中途自家遇見丁憂的,這便到了九月了,皇上才又臨時換將,命戶部左侍郎英和來恭辦此事。
英和是先帝爺瑞貴人的親兄弟,當年廿廿是親眼看著他從一個筆帖式,再到起居注官,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來的。
外有英和,廿廿便也在內將有關孝淑皇后典禮更多的差事,一件一件地都交給了孟住去。
可是諴妃卻記著盛住的靠不住,不由得問廿廿,“…這個孟住該不會跟他哥哥似的,連孝淑皇后的陵寢工程的銀子,都想算計吧?”
“終究孟住是孝淑皇后的親兄弟,由他來親自辦理孝淑皇后的大事,他自然要比旁人更加盡心盡力才是,也能叫咱們更放心些。”廿廿倒是勸解,“況且有盛住的前車之鑒,想必這孟住也能自知警醒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