缊布退下之后,吉嬪瞟著廿廿樂,“瞧,這事兒還棘手了。”
“不過是個總管內務府大臣,按說只是家里的大管家,管家也總該聽著主母的才是。原本您這個中宮吩咐一聲兒,缊布就該停了這事兒,不用向皇上那邊兒稟報了。可是呢,我瞧著,他倒為了這事兒有點要不惜頂撞您這個主母嘍。”
吉嬪一副要袖手旁觀看笑話的模樣,廿廿看著可一點兒都不生氣,倒還笑了。
“姐姐也不瞧瞧這人是誰,他可是缊布啊,故此他會做如是反應,我若是還意外,那便不用當這個主母了。不管多大的家,當主母的都首先得將管家的性子給摸透了才行,要不然這個家可沒法兒當。”
吉嬪故意裝傻,“缊布怎么了?為何你就不意外去了?”
廿廿幽幽嘆口氣,“姐姐忘了,當初因為增加內務府養育兵的事兒,皇上便曾叱他‘沽名釣譽’了…”
吉嬪幽幽挑眉,“所以你料定,這件事兒若入了缊布之手,那他必定要與陳德那件事兒給強扭在一塊兒,好在皇上面前建一個大功去?!”
廿廿嘆口氣,笑笑,“畢竟陳德的事兒,如今還是樁懸案,若是誰能給斷明白了,那皇上必定重重有賞。缊布本就是愛沽名釣譽的性子,又恰好兒得了這個巧宗,他豈能就這么放過了去?”
“再說他雖然是個管家,卻不是普通的管家——他是舅爺家的呀。他阿瑪是淑嘉皇貴妃的親兄弟,如今八王、十一王都是淑嘉皇貴妃所出,他自然要自恃些兒。我又年輕,他便心下沒那么打怵,這便當著我的面兒也不想放棄這個建功的機會,自也是人之常情。”
吉嬪凝著廿廿,“那你打算怎么辦?是就由著缊布這么辦去,還是你要直接插手此事,向熱河也發奏本?”
廿廿卻有些走神兒。
她這一刻想到的倒不是豐紳殷德,反倒是豐紳宜綿。
十公主臨走之前,廿廿問起豐紳宜綿,十公主苦笑著搖搖頭道,“嫂子怕是也想不到他現在做什么去了——他啊,現在醉心于堪輿之術,專為人看陰宅去了。因為他的身份,平頭百姓自是好奇,一時倒對他趨之若鶩,他的生意竟紅火得不得了。”
豐紳宜綿落得今日地步,廿廿心下也頗有些不是滋味兒。然則這會子想象他手里托著羅盤,為人看風水的模樣兒,說不定還得披著道袍,裝些仙風道骨的氣度…廿廿反倒想笑了。
雖然再沒有公爵之子的尊貴身份,可是她想著憑豐紳宜綿的性子,如今這副仿佛謫仙,被人追捧的日子,或許對他來說,反倒是一種自在了。
想到豐紳宜綿,廿廿緩緩微笑。
“奎福說十額駙在家中舞槍弄棒…豐紳宜綿倒是個善使棒的。”
“嗯?”吉嬪望向廿廿。
廿廿點點頭,“就是這個主意。”
缊布還是堅持己見,將豐紳殷德之事,奏報到了熱河,皇上的案頭。
便也是同一日,只是稍晚幾個時辰,廿廿從京里送的吃食便也到了。
隨著吃食一同,廿廿還送來一本冊子。
里頭是滿滿的堪輿之術的說辭,是為十月孝淑皇后永遠奉安而做的內容。
皇帝看了落款兒,知道是豐紳宜綿所呈。雖說皇上并不大相信豐紳宜綿還有此等本事,不過大臣們也說,豐紳宜綿是京里目下風頭最盛的堪輿先生。
故此皇上雖然對豐紳宜綿的說法不太上心,但是好歹也算是奴才為孝淑皇后盡的一份兒孝心,皇上便也收下了。
只是這小冊子翻到后頭,竟然還輯錄了豐紳宜綿自創的一套棍法…皇帝看罷都輕嗤,“這算什么玩意兒?”
那套棍法,破綻百出,頂多算花拳繡腿級別。唬人尚可,并無實效。
皇帝先前還只是搖頭而笑,可是旋即回神去想豐紳殷德的事…皇帝便微微一頓,心下已是明白了廿廿的心思。
京里。
廿廿將豐紳宜綿那冊子送到熱河去,在皇上那邊兒沒下旨意之前,便也陪著十公主一起焦急地等著信兒。
廿廿瞧著十公主著急,便岔開話題打個趣兒,“得了公主的信兒,豐紳宜綿點燈熬油地連著忙了幾個晝夜去,他可嫌煩了去?”
十公主抬眸看了廿廿一眼,欲言又止。
廿廿心下也是微微苦澀,“公主是聽著我一字一聲喊他‘豐紳宜綿’,倒有些陌生吧?也是,從小兒在一處,我都叫他哥哥,哪兒會直呼他的名字呢。”
“只是當年都還小,不知道有一日他為罪臣之子…”
十公主便也嘆了口氣,續上道:“而您已為中宮。的確已經不合適再如小時候兒一般的稱呼。如今能直呼他全名,對他反倒是一份兒榮耀了,否則只管叫他‘罪臣和琳之子’就也是了。”
廿廿明白十公主現在嘴上說的雖然是豐紳宜綿,可又何嘗不是在說她自己呢?
她現在也已經是罪臣和珅的兒媳婦,命運終究已經與和珅一家連在一起,摘都摘不開了。
廿廿伸手握住十公主的手,“…公主永遠是公主。”
十公主吸了吸鼻子,霍地轉開頭去,“嘿,我知道。我現在至少還能遞牌子進宮,還說想見嫂子你,就能見到呢。”
十公主凝視廿廿片刻,“…豐紳宜綿的確已經閑云野鶴慣了,我一說叫他畫那堪輿的圖冊和棒法,他登時就推脫了。我說是用來救他兄弟,他推卻不過,卻也說至少得一年半載才能畫得。”
“我實在沒轍,這便搬出你來…他便不吱聲了。回頭連忙了兩個晝夜,幾乎水米不打牙,眼睛熬成了兩個紅燈籠,卻將這棒法給趕出來了。”
廿廿心下也是一顫,急忙垂首微笑。
“誰讓他當年托大,非要當我哥哥呢?當哥哥的人,總得有個當哥哥的樣兒,自不能在妹妹面前耍賴皮。”
廿廿深吸口氣,含笑望著十公主,“便憑他今日幫的這個忙,雖說十額駙是他兄弟,可如果他來日有難,我在宮里凡事不便,公主好歹也要搭把手兒…”
十公主的眼圈兒便又紅了,“我自然明白。如今質郡王綿慶阿哥身子孱弱,宜安小心翼翼,咱們不能再牽累她;那他們這一家子,也唯有靠我了。我幫不了他們太多,至少,叫他們活下去吧。”
廿廿收起心下惆悵,高高抬起下頜,“這一切,何嘗不是和珅自己做下的罪孽?都說男人這一生,圖的封妻蔭子,可是他呢,明明曾經權傾天下,卻非要弄權自重,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卻連累了兒女子孫去。”
十公主定定看廿廿一眼。
她知道,眼前的廿廿已經從過往的回憶里走了出來,再沒有從前那個與豐紳宜綿、豐紳殷德以兄妹相稱的小侍讀,此時她的身份只是中宮,要堅定地站在皇上身畔,不會再對皇上的決定有半點兒的微詞了。
十公主便笑了,起身向廿廿行禮,“此事過后,我便也少進宮,不再叨擾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這回救下豐紳殷德,已是對我們家的大恩。”
廿廿忍住一聲嘆息,“公主說什么呢?不管到什么時候,也不管他們兄弟如何,公主依然是公主,而宜安依舊是質郡王福晉。這是沒人能改變的。”
不久,皇上的旨意終于從熱河發回來。皇上是派大學士、軍機大臣董誥親自帶了旨意,星夜趕回京中的,可見皇上對此事的重視程度。
皇上旨意中道:“朕于和珅父子,實可謂仁至義盡。在豐紳殷德具有天良,自應感激無地,豈有反生怨望、隱蓄異謀之理?”
看到這一句話,廿廿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皇上的意思是,都不相信豐紳殷德會有此等逆臣謀反之心。那豐紳殷德的這條小命便沒事了。
“此外如公主疑心飲食下毒。僉供實無其事,朕亦素知額駙與公主和睦,誣妄實屬顯然。”
“至演習白蠟桿,始自乾隆五十九年,藉以練習身體,并非起自近日。至演習白蠟桿。始自乾隆五十九年。藉以練習身體。并非起自近日。”
奎福指控豐紳殷德毒害公主、練習棍術,想要報仇之類,也都被皇上親自批駁了。
“惟豐紳殷德在國服內侍妾生女一節,業已自認不諱。其罪惟在私將侍妾帶至墳園,于國服一年內生女,實屬喪心無恥。前已降旨將伊革去公銜及所管職任,仍著在家圈禁。”
皇上雖將豐紳殷德再度革爵,圈禁,可也其實是給他最好的恩典了。否則就憑和珅,他的兒子怎么還能繼續活在世上?
廿廿松了口氣,命四喜親自出宮一趟,將自己平素愛吃的兩道菜賞給十公主去,為她壓驚。
四喜領命而去,月桂在旁便輕聲一嘆,“皇上叫說十額駙其余的罪,便都不追究了…那陳德之事,豈不就要注定成為懸案了?”
廿廿心下都是一緊,轉頭望望窗外。
“你說得有理,豐紳殷德已經變了…從他故意帶侍妾去墳園,故意明知國服期間,卻還生下女兒的事兒,就知道他心下已經對皇上,甚至先帝爺生了怨恨去。”
“故此,他招人入府習學武術,不能不說心有叵測。”
月桂點頭,“故此,若是追查下去的話,未必不能揪出陳德背后之人來。”
廿廿靜靜垂首,“我還是那句話,豐紳殷德就算心中已經生了怨恨,可是他本人卻未必有這個膽子。故此就算順著陳德的事兒查下去,查到他身上,可他后頭也必定還是有人唆使的罷了。”
廿廿眸光變深,靜靜望向窗外,“有人就是看上了十額駙的特殊身份——既是額駙,又是和珅之子,只要陳德的事兒查到十額駙身上,那么就會鬧出一件天家骨肉相殘的大丑事來…”
“皇上親政以來,一向以和為貴,皇上以仁厚治天下。若鬧出這件丑事來,那皇上的圣名便毀了;而當年是先帝爺將十公主許配給豐紳殷德,這便自然又有人要說皇上違背了先帝爺的遺愿…”
月桂便也皺眉,“是啊!”
廿廿疲憊地笑笑,“故此皇上才要在旨意里反復重申,豐紳殷德此案就查到此為止,不再追究旁的了;就也如同陳德一案,皇上寧肯讓它成為懸案,也不肯再提了一樣。”
“皇上苦心,皆在于此。”
月桂心下也是一動,“故此主子幫十公主和豐紳殷德,實則還是在維護皇上。”
廿廿緩緩而笑,“因為皇上知道,十公主和豐紳殷德有事,必定第一個來找我。而憑他們兩口子的身份,除了我之外,也沒人敢管他們的事兒。故此皇上索性將這事兒留給我來。”
“要不然,怎么會就憑我送去那么一本二不著調的堪輿圖冊和棍法,皇上就能全然相信豐紳殷德,還加恩輕罰他去?原本,這在缊布等大臣眼中,是多好的一個機會,足以將和珅子孫全部斬草除根啊…”
月桂鼻尖兒有些微酸,“十公主和十額駙他們當年能遇見主子,記下這么一份兒情分,也是他們的造化了。若沒有主子,他們今日就全完了。”
八月二十二日,皇上自避暑山莊回鑾。二十九日,圣駕回到圓明園。
廿廿親率六宮、皇子、內務府官員等恭迎。
皇帝下馬,上前握住廿廿的手,“你可好?”
廿廿含笑抬眸,“皇上走了這一個月,卻怎么就像是昨兒才走似的?想必是皇上秋狝的日子太短,一個月就回京,妾身便還沒回過神兒來呢。”
皇帝不由得避開眾人眼目,微微露出犬齒來,“別人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卻反過來說一個月就跟一天似的?爺不在這幾日,爺的這個皇后便又學調皮了,爺得給緊緊皮子了…”
帝后二人忘了眾人一般,單獨耳語,華妃在畔瞧著有些看不下去,不由得別開目光,去看隨駕而歸的那幾位。
她的視線輪著在幾位嬪妃的肚子上掃過。
太短了啊,皇上終究是走得太短了,不過就一個月,她這也瞧不出來誰有那個得寵的模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