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書吧,清宮2:這個宮廷是我的!
每逢節慶,天下百姓可以歇息、團聚,皇上反倒更加忙碌。
只因為身為天子者,肩上還扛著太多祭祀禮儀的重責,要代表天下萬民向天、向神明祈禱護佑。
正月十五前的半個月里,正月初三起,皇帝便要為祭太廟而進齋宮齋戒三日;
接下來是親耕禮,又要為祈谷禮,而再入齋宮齋戒三日。
十五天里,在齋宮里齋宿就有六日。待得忙完這兩項重大的祭祀之禮,就已經到正月十三了。
按著歷年的慣例,正月初三起,皇家一家子人便都要從宮里挪到圓明園去,在園子里慶賀上元節。
皇家一家子人都去了園子,皇后卻不得不繼續留在宮里養病。
綿寧的福晉舒舒雖說新婚,可是既然已經進門兒,伺候婆婆就是兒媳婦的責任,故此舒舒留在宮里。只是不能到榻邊去侍奉,只是留在自己所兒里,每日接太醫院的稟報。
一直到正月二十八日,因次日是孝儀皇后的忌辰,皇帝才奉太上皇,帶領一家人回到宮中。
廿廿剛進宮坐下,太醫院的信兒就送到了,說是皇后的病情——怕是要預備起來了。
說是“預備起來了”,就是要給病人預備裝老衣裳了。
廿廿嘆口氣,明日就是孝儀皇后額娘的忌辰了,皇后也在這時候兒走到了路的盡頭了。不能不說,或許冥冥之中,若有天意。
拎回宮的時候兒,太上皇下敕旨,二月初一日要御門聽政,二月初二日要經筵…這些皇上和二阿哥都必定要親身參加的,便是皇后崩逝,亦不能免。
廿廿垂眸想了想,“我現在去看看皇后,你們說,成么?”
星楣先急了,上前一把抱住廿廿的手臂,“主子別去!不是每個人臨死之前都會其言也善…她要是就趁著自己要死,做個套兒,冤賴給主子,那可怎么才好?”
星桂靜靜看著廿廿,半晌緩緩道,“奴才想著,主子忍了這些個月都沒去看她,實則就是主子心里有數兒,不想靠她的邊兒;可是主子這會子忽然想去了,那必定是主子自己心下已經想好了。”
“主子既想好了,便去吧,左右奴才們都仔細著就是。”
廿廿欣慰地點點頭,“我便是去看她,也不進她的殿門,就隔著門里門外告個長別吧。”
她沒那么多話要跟皇后說,皇后的說辭她也都聽夠了。
她此去,不過是為了皇上而去,是為了自己身為貴妃的責任而去罷了。
景仁宮里,正月里的寒風蕭瑟料峭。
廿廿站在月臺上,回望周遭。
“…主子娘娘,您說這樹要幾月才能綠起來?”
高高在上的皇后,怕也是等不到樹再綠的時候兒了。
聽聞廿廿來,舒舒便也趕忙趕來了。只是貴妃額娘站在月臺上,她自不敢上階,便也在階下甬路旁站立陪著。
殿內原本一片死寂,在聽見貴妃來請安時,都沒有什么動靜。一直到此時,廿廿問出這樣一句話來,那殿內才傳出一陣猛烈的咳嗽來。
廿廿聽得出來,那是傷咳。
就憑這咳嗽,廿廿也知道,皇后這是傷了肺了。
北地寒冷,兼之冬季封閉燒炭取暖,故此北方的人們最怕的就是得這樣的病。尤其是老弱病殘之人,一旦肺也這樣傷了,一來每到冬日便是喘不上氣來的痛苦,二來這病也是醫不好的。
皇后能熬過大半個冬天,一直熬到了這正月底,已然不易。
“敢問貴妃主子…您這是何意?”窗內,終于傳來話語聲,卻不是皇后自己的,而是含月的。
廿廿靜靜地瞇了瞇眼,“是主子娘娘要你這么問本宮的么?若不是,一個奴才膽敢如此以下犯上,自己跪下掌嘴!”
含月悲憤的聲音從窗內傳出來,“自然是皇后主子要奴才問貴妃的!貴妃主子方才那般的話,難道不是以下犯上?”
廿廿輕輕勾了勾唇角,伸手捻著衣襟紐子上掛著的荷包、垂下的穗子。
太上皇過年賞的荷包,為了以示謝恩,這樣的荷包都是要戴在身上的——自然不能掛在腰上,得掛在衣襟紐子上,高高兒的。
“主子娘娘必定是聽了妾身方才說這樹,著急了。無妨,妾身早已替主子娘娘預備好了——內務府花房里,按妾身的吩咐,燒著旺旺的炭火,便是還不到節氣,可是卻也已然催著早春的花兒都開了。”
“妾身這就吩咐他們都送過來,就擺進主子娘娘的寢殿內,叫那春天啊先一步來給主子娘娘請安。”
殿內又是一陣猛烈的傷咳聲,顯是皇后急著要說什么,卻沖口而出之際,就化作了咳嗽。
廿廿輕輕閉了閉眼。
夠了,不必再說了。
廿廿只退后三步,在月臺上執妃嬪之禮,鄭重地給皇后行一回大禮。
這是最后一次了。她們兩人這一生的孽緣,到此,終了。
行完了禮,廿廿幽幽道,“主子娘娘請放心,妾身會代主子娘娘在太上皇跟前盡孝、在皇上身畔輔佐、盡心盡力撫養二阿哥和四公主去。”
“妾身,告退。”
廿廿說罷,霍地轉身。
轉身之前是行貴妃之禮的嬪御,轉身下階時,眼角已然高高挑起,眸光凌然。
這一轉身之間的微妙變化,廿廿自己都未必覺察,可是站在階下的舒舒卻都看得真真兒的。
舒舒微微一晃,便急忙本上前來,親自扶住廿廿的手,“額娘,媳婦送您回宮。”
廿廿輕笑,偏首看舒舒,“怎么,不留下來為皇后侍疾了么?”
舒舒毅然搖頭,“媳婦先送額娘回宮,回頭再來不遲。”
二月初二日,經筵過后,初四日皇帝再為祭社稷壇而進齋宮齋戒三日。
二月初七日,皇帝親祭大社大稷,祭祀之后直接從社稷壇去了圓明園,并未回宮。
正是晌午,皇帝頭午行祭祀大典也有些累,廿廿這便服侍著皇帝歇晌。
外頭忽然傳來有些急促的腳步聲。
宮里的規矩,歇晌是必須的,而且一般小事也是不敢打擾的。
可是外頭的動靜確實大了點兒。
廿廿看看時辰,到未時了。她拍著皇帝,讓他別被驚醒,自己則趕緊披衣起身,撩開帳子下地,自己走到隔扇門邊兒上,輕聲問外頭的星桂,“發生何事?”
星桂先深吸口氣,才輕聲回,“宮里送信兒來,說——皇后崩。”
廿廿也有那么一瞬,手扶著門扇,周身動彈不得。
是心下早已有數,可是當這事兒真的發生了的時候兒,她也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的。
她緩緩抬眸望了望天上。
初七日,是個好日子。
七七…你乖乖的,陪著皇瑪母,替額娘給皇瑪母在天上,盡孝。
廿廿穩當了穩當,這才轉身回炕邊去,撩起帳子來。
皇帝尚在沉睡,被冷不丁因帳子撩起來而鉆進來的光給晃了眼,長眉微蹙。
廿廿推,“皇上,醒醒。”
皇帝難得安睡,這便被驚醒之時還頗有些小孩子氣,噘著嘴嘟囔,“什么事兒啊”
廿廿屏住一口氣,“主子娘娘她,崩了…”
皇帝便也是一怔,滿眼的睡意也唰地一下子全都褪去。
廿廿回身親自取了衣裳來,伺候皇帝穿上,“二月尚且春寒料峭,皇上趕回宮去,騎馬之時迎著風,萬萬注意保暖。”
“還有,”廿廿仰頭望住皇帝,“皇上還請節哀順變…我隨后安排好太上皇和綿愷,就也盡快趕回去。”
皇帝卻按住廿廿的手,“你還是留在園子里,太上皇那邊不能沒人侍奉。況且老三還小,別叫他受了驚嚇。”
二月了,綿愷該種痘了,日子也就在二月里。
廿廿點頭,“好。爺慢慢兒的,一切都別著急。”
兩人分了兩頭兒,皇帝回宮去,廿廿則奔著太上皇寢宮來,將此事稟告太上皇。
這會子太上皇也剛回來,頭午八十七歲的老人家還親自赴玉泉山龍神祠祈雨,晌午也正歇著呢。
廿廿便沒敢如同推醒皇帝一般叫醒老人家,只在殿外安安靜靜地等著。
倒是御前的太監們都不敢怠慢,還是小心翼翼地叫醒了太上皇。
太上皇睡眼朦朧地起來,叫廿廿進來,看一眼廿廿,隨即又將眼睛閉上了。
“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啊…非要這個時候兒來說啊?”
這不喜歡被叫醒的模樣,父子兩個,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廿廿忙行禮道,“回太上皇阿瑪,宮里傳來信兒,說皇后娘娘她——崩了。”
太上皇只是微微一凝,隨即便又是常態了。
“什么崩了啊?她叫什么崩?”老爺子卻先不樂意了。
廿廿也有點傻,皇后身故,那不叫“崩逝”那叫什么呀?
《周禮》中有云,天子身故為“崩”,諸侯身故為“薨”,故此也唯有皇帝、皇后、皇太后、太上皇這幾位的身故才能稱為“崩逝”。
皇后之死,理應稱為“崩”才是。
太上皇看廿廿發傻,這便哼了一聲,“嗣皇后薨逝,朕知道了。”
太上皇這么輕飄飄的一句說出來,廿廿心底下都是轟然一聲。
皇后之死,卻降格為嬪妃級別的“薨逝”,這在大清后宮的歷史上,也唯有前頭那位不廢而廢的皇后輝發那拉氏了吧?
更何況,眼下這一位還是皇上的元妻嫡后,而且是太上皇他老人家自己個兒選給兒子的啊…
看廿廿發傻,太上皇哼了一聲,“小前兒挺精挺靈個小丫蛋兒,怎么長到廿歲上,卻腦袋不轉個兒了?去吧,別在朕跟前這杵著了,眼下該你忙的事兒可多了去了,回去吧。”
廿廿只得循例道,“太上皇阿瑪,您老人家千萬節哀。”
太上皇卻惱了,“嘿我說你個小丫蛋兒,你哪只眼睛看見朕哀了?”
廿廿沒轍,可不敢招惹這老爺子,這便趕緊行禮告退就是。
——其實也不是不敢惹,她從小到大也不是沒惹過,而是此時這事兒突發,她也需要回去冷靜冷靜。
廿廿回到自己寢宮,不大一會子的工夫,太上皇關于皇后的敕旨,已然由宮殿監曉諭各處。
太上皇敕旨道:“嗣皇后薨逝,所有應行典禮原當照例舉行,但皇帝侍奉朕躬,而臣民等亦皆禮統于尊。著改為輟朝五日,皇帝穿素服七日,遇有奠醊,再行摘纓。”
“俟目送奉移靜安莊后,皇帝即換常服,回圓明園。”
“皇帝之皇子、公主、福晉,及派出孝之王公阿哥等,均照例成服。所有王公大臣、及官員兵民人等,俱素服七日,不必摘纓,照常薙發。”
太上皇老爺子先給皇后身故明確定了級別:薨逝。
然后將皇后喪儀規格,全都降低。
若是皇貴妃喪儀,皇帝尚且應當輟朝五日,素服十日;而太上皇只準皇帝為皇后素服七日。堂堂皇后,喪儀竟是連皇貴妃都不如。
旨意傳遍后宮,諴妃帶著春常在都趕忙來廿廿宮里問示下。
——按說,皇后崩逝,嬪妃也應當素服,齊集舉哀才是。
可是這會子她們都在圓明園,皇后卻是死在宮中的,這到底要不要立即吩咐備車馬趕回去?
廿廿只得將皇上臨回宮之前的示下轉述一遍,“…皇上的意思是,他回宮主持皇后身后事,可是太上皇在園子里不能無人侍奉,倒叫咱們先以太上皇為重。”
諴妃便也嘆了口氣。
廿廿握了握諴妃的手。
盡管諴妃沒直說,廿廿也都明白。
若說與皇后的恩怨,倒是諴妃與皇后的日子最長,那長長的二十多年的相處時光,種種的恩怨,都在這一朝這么一下子都去了,倒叫人心下說不清悲喜,只剩下百感交集。
諴妃緩緩道,“太上皇能將先孝賢皇后的衣冠傳給咱們的主子娘娘,可惜卻沒能將孝賢皇后的喪儀也傳給她去啊…”
春常在靜靜道,“當年喜塔臘氏的始祖與富察氏的始祖,曾共居在沙濟城中…這二位后來都曾貴為中宮,且有婆媳之緣。只可惜,身后哀榮卻是不同。”
廿廿輕嘆一聲,對諴妃道,“主子娘娘既薨逝,三公主的婚事自是要推遲。”
諴妃捏了捏廿廿的手去,“我早有準備的,那孩子自己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