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的敕旨自也送回宮中,傳諭給了皇帝。
傍晚的時候,皇帝的諭旨也傳回了圓明園來。
在太上皇敕旨降低皇后喪儀之余,皇帝也跟著下諭旨,再度降低了皇后的喪儀規格:“皇后冊立甫及一年,母儀未久…素服七日內,圓明園值日奏事之王大臣等,及引見人員,俱著常服,惟不掛珠。”
在太上皇準皇帝素服的七日內,圓明園內的大臣連素服都不用,只是不掛朝珠而已。
留在圓明園的大臣都如此,那么留在圓明園中侍奉太上皇的內廷主位等,就更是要早晚都到太上皇跟前請安,這便更不必素服了。
大行皇后殯宮在吉安所內停靈六日,移宮外靜安莊殯宮后,太上皇賜謚大行皇后為“孝淑皇后”。
一個“淑”字,自是頗高的贊譽,也算好歹是補償了些兒孝淑皇后身后事的遺憾去。
隨著孝淑皇后的“薨逝”,二月便也過去了。
北方的三月到來,春天便也來了。
綿愷種痘也異常平順,半月之間已然好了,倒叫廿廿這一頭最是懸著的心,終是穩穩當當地落下。
星楣忍不住道,“…皇后沒了就是好,叫主子再不用為三阿哥種痘的事懸心。”
這話原本沒錯,倘若皇后還在,小孩子種痘時原本是最容易取了性命之時,廿廿自然要懸心去。
可是,這話心里明白即可,卻是不方便說在嘴上的。
廿廿看了星楣一眼,沒說話;星桂忖了忖,還是走過去代替主子將這話提醒給星楣。
星楣便有些噘嘴,“如今這后宮,自是咱們主子的天下。你瞧瞧,現在后宮里別說諴妃主子、春常在跟咱們主子都是情同姐妹,便是瑩嬪,如今也已是歸入咱們主子的麾下。”
“至于那榮常在,沒了大行皇后的庇護,如今便更什么都不是了…咱們便再用不著那么謹小慎微的了。”
星桂嘆口氣,“可是今年是皇上挑選女子之年,后宮里哪兒能就這么幾個人去?幾個月后,后宮里便要進來新人,到時候她們心里怎么想的,便又是一番揣度去才行了。”
星楣卻笑,“便是進來新人又如何?新人入宮,最高不過封貴人,況且一來年歲小,二來沒有生養,要在這后宮里站穩腳跟兒的,免不得還得來攀附咱們主子才行。”
“我看你這些年當真是謹小慎微慣了,竟然肯將那些新人放在眼里去。”
星桂嘆了口氣,看著這樣的星楣,內心里不由得想起含月、望月。
從前那些皇后身邊的人,便也是這樣看她們主子和她們的吧?
只是星桂自然知道星楣心氣兒高,她這話不便直說出來,這便委婉道,“對對對,姐姐教訓的是,是我這小門小戶兒出來的人,必定有些小頭雞臉兒了。”
星楣這才笑了,啐了一聲,“呸,再小門小戶,也是一等男爵家教出來的,還好意思這么自謙去?”
星楣則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出來的,那是一等公爵。一等公爵跟一等子爵之間,那便相差出十幾個等級去了。
星桂見星楣笑了,這才松口氣,緩緩勸說道,“就算咱們不用擔心新人,可是這后宮里又何止幾個新人去?別說還有皇子、皇孫們,西六宮里還住著太上皇的乾清宮主位們吶…與新人比起來,這些位哪一個不是見慣了這些年宮廷風云,哪一個是好惹的去?”
“如今大行皇后新喪,自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盯著那個后位呢。他們盯完了后位,自然還要再盯一眼咱們主子…畢竟按著宮里的規矩,雖是可以貴妃進封皇后,卻也可以再重新挑選新皇后啊。”
“除此之外,還有二阿哥…若咱們主子進封中宮,來日又要如何與先皇后留下的嫡皇子相處去?這些,全都是擺在主子面前,件件都是不敢怠慢的事。”
星楣卻笑,“旁的你擔心,倒也有理;但是二阿哥這邊,倒是無妨。你忘了二阿哥福晉是誰啊,那可是我們家的格格!她自跟主子一條心,不管二阿哥那邊有什么動靜,她自先報與主子來!”
星楣與二阿哥福晉感情深厚,星桂自然知曉,見星楣這么說,她也只能忍下一聲嘆息去,不好反駁。
“我的好姐姐,總歸一句話,此時主子尚未正位中宮之前,咱們多加些小心還是應該的。”
星楣便也嘆口氣,拉著星桂的手搖晃了搖晃,“好,我明白你這都是為主子好。我自是小心的,有誰敢算計咱們主子,我自第一個先沖上去撕了她去!”
三月初六,太上皇巡幸盤山行宮去;皇帝也同日起駕,恭謁西陵去。
宮里這兩個多月的擾攘,總算暫時告一段落,安靜了下來。
廿廿也稍微松快了些,不必每日里去給太上皇晨昏定省;倒是反過來,舒舒每日早晚都按時來給廿廿請安。
廿廿還含笑勸阻,“宮里不比家里,不必每日里都來請安,三日一小安,五日一大安就也是了。”
“小安”是問安,“大安”是跪安。
舒舒卻笑,“額娘這是嫌棄我不成?便不是為了來請安,我也想每天來陪額娘說說話兒,不成么?”
終究是自己母家同族的姑娘,情感上自是親近著,廿廿便笑著攬過舒舒來,“好,那自然是好。我啊只是忖著你們小兩口新婚,多少相處的時光都是不夠的,卻要你每天早晚都到我這兒來站規矩,豈不是難為了你這新媳婦去?”
廿廿這本是打趣,可是舒舒的臉色卻是微微一白。
廿廿忙收口,“好孩子,是我失言了。如今二阿哥尚在孝期,可憐見兒你們兩個新婚,卻不可在一處。”
說來真是可憐,剛進門兩個多月的新媳婦,便要替婆婆守孝,還是大孝,便要在未來的二十七個月里,連合房都是不能的。
舒舒瞄著廿廿,撅起嘴道,“…當著額娘的面兒,我便當真忍不住嘀咕兩句,我跟大行皇后額娘怕真的是無緣的吧,如果不是她老人家事出,我也不用剛進門就要獨守空閨。”
廿廿心下也是同情,便又將舒舒的肩頭攬了攬,“好孩子,你是有福之人,便是這二十七個月你得守過來,可是你的來日啊,又有幾個人能比呢?”
舒舒告退之時,又與廿廿請了時辰,出宮去看望十七福晉。
十七福晉開春兒這也病了,舒舒是十七福晉的親侄女,自當去探望。
廿廿自己不便出宮,這便也叫舒舒代為問候。
出了內廷,等在門外的四全趕緊走上前來伸手,扶著福晉上馬車。
舒舒看一眼四全,“瞧你,好歹也是貴妃額娘宮里出來的人,虧我每次去請安,你明明隨我一起出來,卻都不敢進門兒,非得在外頭等著。”
四全尷尬地笑笑,“奴才如今是二阿哥所兒里的奴才,便從前是貴妃主子跟前伺候的,可如今奴才心下唯有二阿哥和福晉主子您。”
舒舒“嗯”了一聲,“咱們都是一家人,無論從哪頭兒算都是,倒是不用這么分你你我我的了。”
到了十七貝勒府上,十七福晉歪在炕上,也是有些心疼自己侄女兒,“…剛進門兒,便叫你們小兩口不能在一處,當真是可憐見兒的。”
十七福晉是舒舒的親姑姑,自比貴妃要親近多了,便當著十七福晉的面兒,有些話舒舒才方便開口說。
舒舒低低垂首,“這是大孝,侄女自沒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只是…”
十七福晉看出侄女心下有事,忙握住舒舒的手問,“只是什么?”
舒舒吸了吸鼻子,“只是,侄女心下覺著不公平。我是要給大行皇后額娘守孝,不能跟阿哥爺在一處,這是我應該的;可是,憑什么阿哥房里那兩個丫頭就可以跟阿哥爺在一起?”
十七福晉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捂住舒舒的嘴去,“你切莫亂說!國喪期間,便是皇后的親生皇子,也不能胡來的…”
舒舒哼了一聲,“只要不生出孩子來,她們兩個又本是在他房里伺候的,那誰知道夜晚間,阿哥爺會不會與她們在一處去?只要阿哥爺吩咐一聲,不準太監記檔,也就是了。”
十七福晉嘆了口氣,拍了拍舒舒的手,“我明白你心下的不愿意,可是誰不是這么過來的呢?終究成婚之前,個個爺們兒房里都是要先擺進去兩個的。可是她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你若當真與她們計較,倒是你自己輕慢了你自己了。若你因為這個跟爺們兒鬧,那就更是不值當的。爺們兒與那兩個情分深些,自是有的;再者若是鬧起來,爺們兒自然說,那兩個都是皇父、皇母賞的,你看著不入眼,難不成是想不孝敬皇父皇母去?”
舒舒咬著嘴唇,半晌過不來那個勁兒。
“那個趙氏倒還罷了,橫豎我來日有的是法子整治她去;偏是那個輝發那拉氏,叫我有些左右為難。她一來是貴妃額娘宮里出來的,二來她姐夫的堂姐又是咱們家明公爺的福晉,我進宮之前,明嫂子就來與我說過好幾番好話了,就是替她跟我求個情兒,叫我對她好些罷了。”
“那輝發那拉氏,這邊跟咱們家是兩頭兒扯上的親戚,我若整治她,倒放不開手腳去。否則別說明嫂子不愿意,貴妃額娘還不得心里與我生了隔膜去?”
十七福晉輕嘆一聲,“是啊,就是這個理兒。皇子皇孫們,哪個身邊兒的官女子不都是有頭有臉的內務府世家出來的?內務府世家的女孩兒,在外頭也有多少匹配給大臣去,甚至是當朝權臣、封疆大吏的,當了人家的嫡福晉的,有時候幾輩子聯姻下來,繞著圈子就能跟咱們自己家攀上親戚。”
“有了這層干系,這便是阿哥們身邊兒的官女子啊,名義上是咱們的奴才,咱們也輕易不好拿捏,只能面上過得去,甚至還得親親熱熱當真如親戚似的相處去才行。”
舒舒緊咬嘴唇,雖沒否認,卻仍用力撕扯著荷包上的穗子。
十七福晉按住舒舒的手去,“你又怕什么?總歸便是這二十七個月里,二阿哥不與你在一處,可是他跟那兩個丫頭也不敢生出孩子來就是。只要沒有孩子,她們還能威脅到你什么去?”
舒舒嘆口氣,終是點了點頭。
她姑爸爸說得對,只要那兩個丫頭沒有孩子,那就也不能請封側福晉,那就永遠只是官女子,是奴才而已。
舒舒離開十七貝勒府,一路上思緒亂紛紛,她不由得挑開窗簾問四全,“給我講講你從前在貴妃額娘身邊兒伺候的故事。”
四全有些為難。
舒舒垂眸道,“你自己說的,你現在只認阿哥爺和我是主子。那我吩咐你,你卻不肯從命了?”
靜安莊殯宮里,含月和望月兩個哀哀跪在孝淑皇后金棺旁,按時為孝淑皇后焚化著紙供。
主子去了,她們兩個都知道,自己的好日子也已經到頭兒了。
“又哭什么呢…大不了咱們出宮去,尋個人家嫁了就是,總歸咱們早就足歲了。”望月使勁抹一把眼淚。
含月卻搖搖頭,“虧你在宮里這些年,怎么忘了宮里的規矩?各宮往外放人,總歸得是本主兒知會宮殿監和內務府,方準放出。如今皇后主子不在了,咱們若想出宮,便得是那位做主才行。”
“她若就當忘了咱們兩個,那咱們兩個就休想出宮;甚至,若她不肯叫咱們回宮去,咱們兩個就得一直在這靜安莊里,守著主子的金棺,一直到主子的陵寢修好了奉安之日。”
望月冷笑一聲,“不出宮便不出,不回去也罷,雖在這兒都是守著亡靈,可卻也比在宮里更干凈!”
含月靜靜抬眸,“…可是,你甘心嗎?”
一句話問到了望月的心坎子上,她們如何能忘得了自家主子那幾個月里的痛苦和掙扎?
堂堂正宮皇后,被以養病為名圈了起來,便是見二阿哥,都只能隔著門窗,外頭還有宮殿監的盯著,一句話都不敢往實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