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廿淡淡垂眸,端然而笑,伸手拉著舒舒的手,輕輕拍拍,“好孩子,你孝順懂事,急著要去給皇后娘娘問安,真是不愧為我天家的兒媳婦。”
舒舒含羞垂首道,“這是媳婦應當做的。媳婦既已過門,便要侍奉在婆婆身畔,更何況此時皇后額娘病了,那媳婦自更應該在畔侍疾。”
廿廿點頭,“你自然會見的。只是這會子因皇后娘娘病著,你跟二阿哥剛剛新婚,無論是太上皇和皇上,還是皇后娘娘她本人,都不希望將病氣過給你們不是?這也是皇后娘娘對你的慈愛。”
“況且因為你們的大喜事,皇后娘娘說不定一高興,這病很快就會好起來了。你想侍奉在皇后娘娘跟前,這份兒孝心以后自是歲歲朝朝,便也不必急于一時。”
舒舒這便笑了,左右看一眼,這才低聲道,“…媳婦出門之前,阿瑪和額娘,還有明安哥哥都給媳婦殷殷囑托;進宮的時候兒,姑爸爸更是在神武門等著媳婦呢,也又囑咐了媳婦一番。”
“他們都是說,貴妃額娘是媳婦自家人,等媳婦進了宮,難免會叫人以為媳婦只跟貴妃額娘親近,卻難免要跟皇后額娘隔著一層去。媳婦就是不想落人這樣的話柄,倒叫貴妃額娘為難去,故此媳婦偏就要在貴妃額娘面前,大聲地問出這樣的話來。”
廿廿心下一寬,含笑握握舒舒的手,“好孩子,你心里明白,那我這個當長輩的,心下豈能反倒迷糊了去?”
廿廿抬手輕輕幫舒舒掠了掠鬢邊碎發,“舒舒,你做得好,我甚欣慰。”
綿寧與舒舒告退出貴妃宮,要再去諴妃宮、瑩嬪宮行禮。
廿廿特地叫星楣來送舒舒。
當年星楣被公爺明安選中,給廿廿陪嫁進宮的時候,舒舒雖說還小,可也都十歲了,算得上大姑娘了,故此便是兩人中間隔著幾年沒見,但是舊日的情誼舒舒自然是都還記著的。
舒舒便親親密密攥住星楣的手去,“巧姐姐,這一向可好?段媽媽叫我跟姐姐說,不必惦著家里,在宮里照顧好自己才好。”
舒舒口中的“段媽媽”,就是星楣的母親。這段媽媽因是鈕祜祿氏弘毅公家的家生媳婦,故此在舒舒小的時候兒,給舒舒當過看顧媽媽。
星楣紅了臉,“格格萬萬別叫奴才小名了,奴才如今在宮里已是早改了名兒。”
她臉是紅的,可是聽見母親,鼻頭還是酸了,“我媽她也是白操的心,我在宮里跟著貴妃主子,自然是一萬個好的。”
舒舒便也笑,“以后你有什么書信,或者想給家里帶的,盡管交給我去。我反正也得三不五時地叫使喚太監回家請安去,順帶腳就給你都帶回去了。也省得你一個人在宮里寂寞。”
星楣自是高興,忙忙行禮謝過。
到了宮門口,舒舒才猶豫著問,“星楣姐姐,我方才在貴妃額娘跟前說話,可有說錯的?我怎么回味著,仿佛貴妃額娘面上有些不自在似的?”
星楣忙笑,“那是格格你想多了,貴妃主子自將你當閨女般看到的,便是跟誰擺臉色,也絕對不會跟你呀!”
“貴妃主子其實是從上個月以來,都在為皇上分憂,這是還放不下心里的石頭罷了。”
舒舒挑眉問,“怎么了?”
星楣嘆口氣道,“西南苗疆剿匪的一路大軍,主帥福康安與和琳相繼病故在軍中;西南另外一股剿教匪的大軍,主帥提督花連布竟然也——戰死了。”
“西南用兵連隕將帥,眼見即將大功告成的,卻因為主帥陣亡,不知道要拖到哪天才能完全告捷,虧朝中能帶兵的人卻越來越少了,皇上心下憂急如焚,不能叫外人看出來,只能私下與貴妃主子說說…”
“在外的大將連隕,朝中的老臣也一位一位的老去。軍機處里,繼阿桂大人以年老請辭之后,王杰大人又以足疾,請辭南書房、上書房、軍機處、及禮部事務…”
軍機處里,能夠與和珅抗衡的,就是這兩位老人兒。可是這二位相繼因年老、疾病請辭,軍機處里自無人再能與和珅匹敵。
“還有內閣那一班大學士里,皇上說劉墉‘向來不肯實心任事’,紀曉嵐則‘讀書多而不明理’,故此都不堪大用…”
“軍機處、內閣兩處要緊的地方兒都是如此,其他大臣便也可想而知…朝中如此內憂外患的,皇上憂心,貴妃主子便也跟著放不下。”
星楣因是弘毅公家的家生奴才,故此自是感情極為依歸,這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舒舒聽著也是秀眉輕輕蹙起。
“星楣姐姐竟知道這么多,足見貴妃額娘對星楣姐姐信任有加。”舒舒輕聲道。
星楣紅了臉去,“還不是因為貴妃主子身邊兒就這么幾個人,她自己心下沉重著,便也只能與我們幾個說說。不過以后可好了,有格格您進宮來陪伴著,貴妃主子可有個能說話兒的人了。”
倒是舒舒眼尖,冷不丁抬頭,看見原本應該已經上馬了的綿寧,這會子竟然還在馬下站著,手里挽著韁繩,卻是輕輕回眸,仿佛向她們這邊側耳。
舒舒便紅了臉,趕緊道,“二阿哥先上馬就是,妾身隨后就來。”
二阿哥沒吱聲,徑自上馬,揮鞭而去。
舒舒紅了臉忙跟星楣告別,“二阿哥怕是等我等得不耐煩了,我這便趕忙兒去了,有勞姐姐送我出來,回頭我再請姐姐敘話。”
綿寧縱馬向前,終究是在宮城內,不敢快跑。后頭傳來舒舒起轎的太監吆喝聲,他卻終是耐不住,還是抽了坐騎兩鞭子,催它快跑。
他心下是莫名的煩亂。
就在他這成婚禮前的幾日,竟又月食。
月食雖說不算罕見,可是偏偏發生在他成婚這一個月,而且又是他額娘病重、連為他主持婚事都做不到的時候兒…他心下便有不祥的預感。
對于額娘如今的處境,他有太多的話想問小額娘,可是…方才聽見星楣說她心下為汗阿瑪、為了大清而沉重的墜墜,他又沒臉去開這個口。
種種疊加起來,故此眼前這一場喜事,以及今晚即將到來的洞房花燭,他是半點的高興和期待都找不見。
他只想倉惶催馬而逃。
不知是不是太上皇和皇上終于都看出了綿寧成婚之后的怏怏不快,在綿寧成婚禮后半月,太上皇與皇上親自駕臨二阿哥所中用膳。
這自是一家子祖孫其樂融融,也足見太上皇與皇上對二阿哥的重視,叫綿寧心下終于得了些寬慰。
太上皇臨走,自是再三囑咐,希望綿寧與舒舒早點兒誕下麟兒來。
廿廿聽聞,也趕緊收拾了好些幅胖娃娃的畫冊子,準備叫人送去給舒舒。
宮中重視子嗣,從來不缺這樣的“百子圖”,個個兒畫得都形神兼備,看了都會叫人喜歡不已。
廿廿將這些畫冊子先抱去給皇帝看時,只見毓慶宮門口值房內人影閃過,那都是起居注官們當值的地方兒。
廿廿看了一會子,輕聲問總管九思,“…可是先瑞貴人的兄弟,英和?”
九思便笑了,“貴妃主子好眼力,可不就是那位?上個月皇上才授的起居注官,如今倒是在御前當值了。”
廿廿便輕聲而笑,想起皇上給講過的趣事兒——這位瑞貴人的兄弟英和,與和珅的閨女同庚,因從小生得好,又有神童之譽,故此和珅是頗有想要結親之念的。
可是瑞貴人的父親德保,那也是錚錚鐵骨,硬是不肯答應。
好在德保畢竟是當過禮部尚書的,最是熟稔朝中規矩——和珅的閨女,等足了歲是要先進宮挑選女子,撂牌子之后才準自行婚配的;和珅提這事兒的時候兒,兩個孩子還都小,這自然是違反規矩的。
和珅雖有些怏怏,可是規矩擺在那,也不敢如之何。
說來有趣兒,人家太上皇老爺子怕是也聽說了這事兒,于是等和珅的閨女進宮挑選的時候兒,第一輪兒就給挑中了,指給了淳親王家的第三代——貝勒永鋆,如今是貝勒嫡福晉了。
這門婚事,比起嫁給英和,自然是高嫁了,那和珅便也更沒什么可說的了。
后來英和長大,入翰林院,和珅便也自然沒什么好難為人家的。
廿廿含笑垂首,“皇上在選用年輕人了,真好。”
廿廿入內,將胖娃娃畫兒給皇帝看了,皇帝無奈地撓撓腦門兒,“…這些畫兒,有的是爺給你看的,有的是綿愷的小畫書,你就都拾掇拾掇給老二媳婦去了?”
廿廿含笑道,“綿愷也大了,想看書就看有用的去,這些他看了也沒用…”
“那你呢?”皇帝盯著廿廿的肚子。
廿廿輕笑,“我現在可不欠皇上的,綿愷現成兒的擺在那兒呢;眼下呀,可是皇上盼著皇孫呢…等皇孫誕下,皇上再盯著我也不急!”
皇帝輕笑,將廿廿擁過來一起坐著,“爺知道…你這些日子來陪著爺一起憂心,辛苦你了。”
廿廿含笑莞爾,卻不肯多說這個。
西南那三位主帥前腳連著后腳地死在軍中,十月皇上下旨撥二百萬銀子過去,上月又撥四百萬兩過去…那仗要是再打不完,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無底洞,朝廷用兵的顏面不說,這銀子要潑進去多少才能完呢?
這西南的兵,都是福康安的兵,這些年福康安雖大捷無數,卻也在軍中培養起一個“毛病”來——以重賞來激勵士氣。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話沒錯,也是古往今來用兵的法寶;可是在軍中,若這樣的習氣一旦養成,卻也會令官兵們養成惰性。賞銀子才肯拼命,不賞銀子就拖著…福康安如今不在了,他手下官兵的這個毛病卻還在,朝廷不得不這么潑銀子下去,實在是貽害無窮。
整治這樣的習氣,需得先將這兩場大仗贏下來再說,眼下說起,也只是叫皇上心下更煩憂罷了。
不過幸好,這兩個月連續兩筆共六百萬的銀子潑出去后,西南終于陸續傳來捷報,苗疆之戰,已經大捷。
這會子皇上終于能松一口氣,便先叫皇上高興著吧,那些掃興的話,來日再說不遲。
皇帝見廿廿不說話,便道,“老二的婚事辦完了,接下來該是三妞的了。積累了一回經驗,那三妞的婚事,自然也得交給你去。”
廿廿“撲哧兒”一聲笑了,“皇上倒是著急,這簡直都是前腳趕后腳了。”
不過廿廿實則早已經有了數兒。
一來三公主本來就是當姐姐的,今年理應先完婚的;二來,上個月皇上忽然賜索特納木多爾濟在紫禁城內騎馬,廿廿就知道怕是要馬上賜封為額駙了。
皇帝含笑點點頭,“沒錯,爺明兒上朝就下旨,封那孩子為和碩額駙,賞三眼花翎,在乾清門行走。”
廿廿眼睛一亮,“皇上留三額駙在乾清門行走?那就是說,不用他回游牧地去,那咱們三公主自然也跟著留京居住了?”
皇帝哼一聲,“那是自然。”
廿廿便笑著點頭,“那這事兒我管了!”
原本還擔心三公主這一走,諴妃怕是要哭上好些日子。雖說三額駙家的游牧地距離京師也不遠,可終究是兩回事不是?
廿廿輕嘆一聲,“二阿哥成婚之后是三公主,三公主厘降之后,四公主的年歲就又到了…”
皇帝大笑,“可不是,這幾年你便忙著這些,就是要讓你一樁一件的,好好兒歡喜歡喜去!”
皇帝說著握住廿廿的手,“不光是這些孩子,還有你的弟弟和妹妹們,這眼見著這兩年便都到了成婚的好日子去。”
廿廿心下一晃,抬眸望住皇帝。
皇帝拍拍她的手,“你弟弟們的婚事,輪不到我給他們指婚;但是你的妹子們,既都要進宮挑選,爺必定都給她們指個好人家兒。”
乾隆二年,因苗疆大捷,皇帝奉太上皇在重華宮,便以“平定苗疆”為題聯句。
這是皇帝登基一年來,終于能松一口氣的歡喜,在這過年的喜氣襯托之下,更是喜上眉梢。
這樣的高興,便自不便接近病氣去。皇后懨懨,在這天下大喜的日子里,病情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