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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太上皇翻白眼兒

  避暑山莊,煙波致爽殿。

  這熱河行宮名為“避暑山莊”就是因為它涼快,再經過這幾天的豪雨,就更涼快了。

  太上皇正瞇眼享受著這盛夏里的清涼,心下舒爽著呢,忽聽魏青奇進來報,“回老主子,皇后主子請安來了。”

  太上皇便嘆了口氣。

  老爺子伸伸腳,“更衣。”

  見兒媳婦,尤其更是皇后,他便是老人家,也不能太邋遢了。

  不過…方才那點子心下的舒爽,這便是沒了。

  老爺子換好了衣裳,出來明間兒寶座上坐下。

  皇后正正經經給行大禮,然后將皇帝給自己預備好的如意和餑餑匣子,連同她自己親手繡好的一對荷包敬獻給老爺子。

  魏青奇上前來,雙膝跪倒,雙手托接。

  呈給太上皇看,太上皇面上卻并無多少歡喜。

  “…這餑餑匣子,朕一看就認得。這是御膳房的廚役們的手藝,這里頭哪樣兒餑餑是哪個廚役做的,朕都能給你點出名兒來。”

  皇后心下咯噔一聲。

  是啊,她如何會沒聽說過,當年孝儀皇后的阿瑪清泰就是管餑餑房的內管領,故此孝儀皇后從小兒就跟著耳濡目染的,會做餑餑。

  太上皇吃了那么多年孝儀皇后做的餑餑,對御膳房下轄餑餑房里的廚役手藝,自然都是門兒清!

  太上皇瞇眼凝著皇后,“既然是御膳房里的餑餑,朕若想吃,自己傳他們去做就是。又何苦還要兜這么大一個圈子,倒是由皇后呈進來的啊?”

  太上皇將餑餑匣子的蓋兒那么一扣,聲兒雖然不大,卻不啻在皇后心下打一個響雷!

  “皇后,朕知道你現在中宮,你還是朕下旨叫冊立的,故此朕怎么會忘了你現在的尊貴呢?可是你再尊貴,你也是朕的兒媳婦。咱們滿人家兒媳婦的規矩,怎么著,你當了皇后,就不必遵守了?”

  “你若當真有心來給朕請安,進獻這餑餑匣子,那你好歹是親手做的!沒的拿這些朕早吃慣了的御膳房的餑餑來唬弄朕!”

  皇后眼前直發黑,趕忙俯身在地,額頭碰到地面。

  “太上皇息怒!媳婦豈敢?媳婦自然是想要親手為太上皇預備這些餑餑的,媳婦只是,只是…只是路上遭遇大雨,誤了日子,媳婦趕到熱河來便下車就急著趕來給太上皇請安,故此并無時辰親自進膳房預備…”

  “皇上也與媳婦同心,擔心媳婦誤了日子,這便事先替媳婦預備好了餑餑匣子,也是想著叫媳婦先來給太上皇請安為重。”皇后還忙不迭搬出皇帝來擋箭。

  太上皇聽到這兒,微微揚了揚眉,“哦,是皇帝給你預備的啊。”

  果然,語氣和緩了許多,叫皇后心下松了一口氣。

  “媳婦是想著,先來給太上皇行禮請安,回頭媳婦再親手為太上皇重新預備吃食呈進就是。”皇后一口氣說完,低低垂首,都不敢看太上皇的眼睛。

  太上皇帝緩緩地點了點頭,“嗯,如此說來,倒也是你一片孝心。這路上遇了大雨,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倒是難為你了。”

  不過還不等皇后放下心來,太上皇又拎起她進獻的那柄青白玉嵌八寶如意來,“不過這如意,又是誰叫你進的?”

  皇后驚得好懸暈厥過去。

  怎么餑餑匣子不對勁兒,如意又不對了么?

  太上皇看她半天都說不出話來,冷冷叫一聲,“如意!你這奴才既然也叫‘如意’,便由你給你皇后主子說說吧!”

  如意趕緊雙腿兒跪倒,給皇后請了個雙腿安,恭恭敬敬回話:“奴才如意回主子娘娘,就在五月十三日,太上皇與皇上圣駕從圓明園起鑾前五日,明下敕旨。”

  “太上皇敕旨中說道:‘前經降旨,令內外大臣年節無庸備物呈進,惟遇朕及嗣皇帝壽辰慶節,準在京王公大臣等僅遞如意,藉以聯情抒悃。”

  “今思本年系朕歸政之初。為嗣皇帝登極之始,或恐內外王公大臣等未喻朕意,又思于八月及十月,朕與嗣皇帝壽辰時,備物祝嘏。”

  “殊不知朕御宇六十年來,國家昇平昌阜,大內存貯珍物駢羅,即佛像亦無供奉之處。而嗣皇帝方當以儉樸為天下先,原不宜貴奇異奢華之物。”

  “是用再行通諭:此后除鹽織關差,向有公項購辦備賞物件外,其余內而王公大臣、外而督撫,不但貢物不必進呈,即如意亦不許備進。”

  “其土貢,惟麥面果品茶葉樂材等項,準其照例呈進,以備薦新分賞之用,不得額外增添陳設調緞各物,以示體恤而節繁費。”

  “如有違例瀆進,及奏事處濫行接收者,必當一并治罪。”

  “俟朕九旬大慶,嗣皇帝四旬壽辰,屆時應否準其抒忱祝嘏之處,另候敕旨遵行。將此通諭知之。”

  皇后聽罷,心跳都快要停了。

  太上皇當日的敕旨是說:他老人家治理天下六十年來,國家昌盛,大內儲物亦極豐。就連佛像都快沒地方放了,更何況其他貢品。便是老爺子一向最喜歡的如意,也不準在京的王公,以及在外的督撫大臣們再進獻了。

  即便是太上皇八月的萬壽,以及皇帝十月的壽辰,也一并不再準王公大臣們進獻如意了。

  這是太上皇與皇帝避免靡費的一片深意,若王公大臣們還非要裝糊涂,硬是要進獻,或者奏事處礙不過情面給收了的,那送的和收的,一并治罪。

  唯有等到太上皇九十歲,或者是皇帝四十歲的整壽之時,因日子特殊,到時候兒再看情況定是否準重新進獻如意。

  太上皇的敕旨已經說得如此明白,而且明確了用“一并治罪”的嚴厲字眼兒來,可是皇后今兒來熱河,應名兒是來給太上皇賀壽的,竟然還是當面進獻了如意,這便是硬生生撞在了槍口上來!

  皇后的耳朵嗡嗡的,腦袋都有點兒轉不過來了。

  她卻篤定,自己是無辜的,因為這些東西根本就不是她自己預備的啊!

  她之前因那餑餑匣子已經請出了皇帝這尊大神,那這如意的事兒,她就得再另請一尊神出來替她遮擋。

  她勉力冷靜,再額頭碰地,“汗阿瑪萬萬息怒,請聽媳婦解釋。”

  太上皇哼了一聲,“怎么,你是想說這又是皇帝給你預備好的?你這個皇后不懂事,連他那個當皇帝也跟著你一起不懂事了,嗯?”

  皇后可不敢將皇帝也給牽連了,這便趕忙說,“回汗阿瑪,實則,實則媳婦在來熱河之前,一心只想著為汗阿瑪盡孝,故此絞盡腦汁想該給汗阿瑪進什么禮。”

  “為此,媳婦還特地修書給皇上,請皇上問問內廷的額娘們…皇上也不敢怠慢,故此皇上是先問過了穎妃額娘…”

  此時太上皇的乾清宮主位里,以穎妃為首,且穎妃當年與孝儀皇后情誼深厚,在孝儀皇后崩逝之后,尚未成年的十七貝勒就是由穎妃撫養長大。

  故此皇帝便也將穎妃當做母親一般地敬重,且向穎妃請教皇后該給太上皇進什么禮。

  皇后是想,一來這是實情,皇上的確是這么辦的;二來太上皇便是看在穎妃的面兒上,也會將這如意的事兒不必太為難她才是。

  可惜她又想錯了。

  太上皇一聲冷笑,“哦?原來是穎妃不懂事,罔顧朕的敕旨,非叫皇后你給朕進如意?”

  “這么說起來,便不是皇帝不懂事,倒是穎妃這么大一把年紀,竟是白活了!”

  皇后心下激靈一跳,趕忙道,“媳婦不敢!”

  太上皇哼一聲,“去,傳你穎妃主子來,朕倒要當面問問她,她怎么能罔顧朕的敕旨,還教壞了皇后,專挑違抗朕的敕旨的事兒來辦!”

  “朕的敕旨說得明白,倘若有敢違例瀆進的,朕要一并治罪!”

  皇后眼前已經是混沌一片,分不清是黑還是白。那一陣混沌終又旋轉起來,在她眼前合成一片天旋地轉。

  她勉力地攥緊衣袖,不顧滿頭的珠翠,一改滿人女子叩禮不用當真以頭叩地的規矩,自己摘下鈿子來,這便磕頭在地…

  太上皇的逼問,字字如針,這叫她該如何回答!

  明明她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她獻上的餑餑匣子和如意,根本就是皇上和穎妃給的主意,她自深信不疑,半點兒都沒多想過…可是太上皇不信啊,太上皇是擺明了跟她過不去了!

  她終究不敢再繼續堅持辯解,否則她便將皇上和穎妃都給牽連了進來。

  憑太上皇的性子,他當真能將皇上和穎妃都給叫到眼前來,當著她的面,三方對質!

  那她…得罪的就不止是太上皇一人,她會將皇上、將穎妃也給得罪了的!

  為今之計,她只能打掉牙齒和血吞,將這一切都自己一個人忍了…

  眼見皇后如此叩頭,再不為自己分辯,太上皇冷冷道,“你這皇后,真是越發地不像個樣子了!為朕子婦,不盡孝道;為國皇后,不遵敕旨!”

  “就憑你這樣的,如何輔佐皇帝,又如何教導綿寧!”

  這一刻,皇后忽然明白了三十年前,繼后輝發那拉氏曾經的處境和心境。

  從前還曾經有些不敢相信,太上皇怎么能對正宮國母那般,不但鎖起來,甚至還要每日叫人唾罵——唾罵的時候兒,還要叫皇子皇孫、公主格格的都在一旁聽著!

  那便不是殺頭,卻也是比死更痛的折辱了。

  便是一國之母,曾經有多煊赫,曾經的那一刻便有多心如死灰。

  在這個狠心的老爺子眼里,什么皇后,什么國母,只要是他看不上的,便連個奴才都不如,他是半點情分都不念的!

  她知道,她就要暈倒了,可是這一刻她聽見了太上皇嘴里提到綿寧。

  她便又不能不想到當年的十二阿哥永璂去,她不能因為自己而讓綿寧也如當年的十二阿哥一般啊!

  她便更加毫不分辯,只是重重叩首,一下,又一下。

  知道已將皮開肉綻,可是她已經不知道疼,更顧不得什么皇后的尊嚴——在這老爺子面前,那一切全都一文不值,他根本不會有半點的惻隱之心!

  “太上皇息怒,都是媳婦的錯,媳婦知錯了…太上皇息怒,媳婦知錯了…”

  她連當年輝發那拉氏的勇氣都沒有,她可不敢頂嘴,更不敢掄剪子鉸頭發;她此刻能做的,只有忍耐,再忍耐。

  太上皇緩緩翻了個白眼兒,心下有些失望。

  眼前這個喜塔臘氏,竟比不上當年那輝發那拉氏有血性。

  竟然真的一聲都不敢爭辯了,倒叫他不好再多說下去了。

  他便哼一聲道,“你這如意和餑餑匣子,朕是不稀罕的;可是你也說了是皇帝幫你預備的,且你已經送來了,朕若擲還給你,倒叫皇帝心下不得勁兒…”

  “這么著,東西你還是先帶回去,就說是朕轉賜給綿寧用了…”

  “太上皇!”皇后心窩子再被戳中,太上皇再提綿寧,這比再罵她幾句都更叫她心驚膽戰啊!

  太上皇卻都懶得看她了,“皇后回去吧,朕也累了。朕已是八十開六,卻還要跟你們生一肚子的氣,你可真是孝心啊!”

  太上皇帝說完,起身就進里間去了。那大紅銀朱油的大門轟然關上,將她獨個兒給留在了明間兒里。

  堂堂中宮,跪在地下,不敢起來。

  半晌,還是如意出來,小心地道,“皇后主子…您請回去吧,太上皇已是換下了大衣裳,斷不會再見您的了。”

  皇后不顧一切,一把抓住如意的手臂,“諳達,如意諳達!我求你,一定要在太上皇面前替我的綿寧說說好話…千萬別讓太上皇遷怒給我的綿寧,我求求你了…”

  如意嚇得也趕緊雙膝跪倒,“皇后主子萬萬別這樣說,二阿哥是太上皇的嫡長孫,怎么會呢?”

  皇后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太上皇他,當年對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嫡皇子十二阿哥,什么都曾經做絕了啊!更何況,如今綿寧并不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嫡皇孫啊。

  如意見皇后如此,也不忍心,嘆口氣道,“皇后主子若為二阿哥著想,便順著太上皇的心思吧,別再叫太上皇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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