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有事么?”皇太子放下筆,抬頭站直。
皇太子妃走過來,自然地看了看桌上的文牘。
并非奏折,若是奏折,她自然也懂規矩,是不能看的。
那桌上文牘的紙張一看就不是奏折所用的,故此她才放心地瞄一眼而已。
——況且,她的目的倒也不是看太子爺在寫什么,實則只是暫時分散一下注意力,以避過太子爺方才眼中的那一抹古怪。
她看罷那題目,到是驚訝,“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太子爺這是過迷糊了,怎忘了明年就是嘉慶元年?便是要奏請頒布時憲書,也該頒布嘉慶元年的時憲書,而非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了。”
“皇上乾隆年號,到‘乾隆六十年’便該是最后一年,不應該再有‘乾隆六十一年’了,而應該代之以‘嘉慶元年’去。”
“太子爺難道忘了,皇上頒旨正式立太子爺為皇太子的諭旨里,就明白地說了‘明年為嘉慶元年’。太子爺若連這個都弄錯了,豈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去?”
皇太子又看了皇太子妃一眼,卻沒搭這個茬兒,只是抓過巾子來擦拭手上沾的墨,幽幽道,“咱們從擷芳殿挪過來,家中諸事繁雜,都靠太子妃主持,小福晉和劉佳氏她們幫襯著。”
“如今家中雜務已經都安頓妥當了?”
皇太子妃淡淡笑笑,“瞧太子爺,這點子小事兒還要分一份兒心去?咱們家又不是頭一回搬家了,想當年咱們剛大婚的頭一年,不就從東二所搬到擷芳殿中所去了么?”
“那會子我還小,但是凡事卻也都處理得井井有條、穩穩妥妥,太子爺深以為慰;就連皇上駕臨咱們擷芳殿中所來,看了也是對我夸贊有加…太子爺忘了?”
“當年我都能辦好的事,如今這多年過來,自然更是輕車熟路。太子爺就放心吧,家里早就安排得妥妥當當了。”
聽皇太子妃提起舊事,太子爺也不由得眉尖微微一蹙。
那一年,他們剛剛新婚;那一年,他額涅和慶貴妃額涅都剛剛薨逝,他的妻子正是與他相依為命之人。
那時候夫妻情深,是認定了這一世必定鶼鰈情深、白頭偕老。
皇太子無聲地嘆了口氣,道,“家里的事既已安排得妥當,太子妃接下來便顧著孩子們的事吧。”
皇太子妃含笑點頭,“綿寧是到了指婚的年歲了,我這些天是在給他房里選人…只是至今倒還沒選到什么稱心如意的。不過太子爺放心,我必定在明年太子爺登基之前,就將這兩個人選好了,先擺進他房里去。”
皇太子點點頭,“綿寧的事,就夠太子妃操心了。太子妃也要保重身體,切勿操勞過度。”
皇太子妃含笑點點頭,“多謝太子爺。我雖說這幾年身子弱,可是這點子小事兒還算不得什么。”
兩個月后,還有更多的事等著她這個正宮皇后來主持呢。她若只被這么點子小事兒給拘束住了,還怎么當皇后呢?
皇太子點點頭,將桌上文牘收起來,喚三庚進來收存。
“太子妃歇著吧,我還有事。”
皇太子說完直接出了東邊兒的紅漆大門,徑直朝了西邊兒去。
西邊明間兒因也搬進了些書來,雖說是零零散散地擺著的,不過可給廿廿找了樂兒。皇太子走進去,就見廿廿抱著本書,正趴炕上看呢。
皇太子瞟了一眼,便哼一聲,“紀曉嵐雖說有才,可是他那書里也不缺自己臆造的胡說八道。你看看就罷,若往心里去,你才傻了。”
廿廿正看的是紀昀所搜集編纂的《閱微草堂筆記》,內容都是志怪故事,狐鬼神仙,不一而足。
廿廿見太子爺過來,從炕上爬起來,抱著書歪頭笑,“爺往我這邊兒搬的都是好書…我恨不得廢寢忘食呢。”
搬到西邊兒來的書,都是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趙翼《檐曝雜記》、袁枚《隨園食單》,宮內珍藏的諸多戲本子,以及如意館畫師們所繪的《犬譜》、《馬譜》、《魚譜》等極富生活氣息的“雜書”,不但能解悶兒,更是內有大乾坤的。廿廿自是本本都是愛不釋手。
皇太子卻不愛聽了,繃著臉走過來,冷不丁伸手,趁著廿廿不方便,一下子將書就給奪了過來,高高舉起來,沖外頭就喊,“來人哪,把小福晉房里的書,都給爺封嘍!”
廿廿急得趕緊求,“哎呀,爺,別介呀!我這是怎么得罪爺了,爺只罰我就是,何苦要怠慢這些書本子去?”
廿廿個兒矮,為了去夠那些書,只能在皇太子跟前往上蹦高高兒。
這一蹦高高兒,重心就失了,且身子屢次三番地往皇太子身上撞。
皇太子的眼,原本黑曜石般的瞳仁,驀地就變藍了。
他另外一只手,順勢一勾,便勾住了他這小福晉的腰,抱了個滿懷過來。
“…爺罰你?嗯,這是你自己請求的。”
廿廿驀地回過神來,已然滿面大紅,小聲說,“爺剛祭完太廟…”
皇太子啞聲輕哼,“嗯哼,就因為是剛齋戒、祭祀完,爺才更忍不住,要狠吃幾口去了…”
這一晚,廿廿覺著,她是為了挽救那些書,雖是說不盡的顛蕩狂瀾,可是——也算是風雅之事吧?
末了,太子爺終于心滿意足,外加筋疲力竭,可是這位小福晉還是興致勃勃地,鉆在他懷里,嘁嘁喳喳地給他講書生夜宿郊外荒宅,是怎么被狐女給攝去了魂魄的…
惹得皇太子覺也睡不得,免不得又得自己再粉墨登場一回。
終是,好好兒地風雅入骨、勾魂攝魄了一整晚去。
次日天不亮,太子爺便要起身。廿廿渾身酸著,要起來親自伺候太子爺更衣。
皇太子忍不住再抱一把,咬著耳朵吩咐,“那故事,你細細看,待爺回來,一晚上一個,都給爺仔仔細細地講了,嗯?”
廿廿自知其中味,不由得羞赧點頭,“爺既愛聽,妾哪兒有不盡心盡力的去?”
皇太子心跳已然加速,攬過來又膩歪一會子,這才起身去書桌旁準備。
廿廿還是起來了,悄悄兒走到書案旁,看三庚遞過來的文牘,上頭“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的字樣,清晰在目。
廿廿一看便笑了,卻是默而不語。
皇太子反倒忍不住伸手過來,入她胳肢窩,呵她的癢,“想什么呢,故意不說,憋著爺,嗯?”
廿廿忍耐不過,咯咯笑著,婉轉道,“…治歷明時,帝王首重。今用新法正歷,以敬迓天休,誠為大典。我們家爺,終于擔起天下大任,要親自制定新一年的時憲書了呀。”
皇太子輕哼一聲,“嗯,今年是爺頭一回親自制定,心下也自謹慎,前后已是看過數遍。”
廿廿抬手摸摸太子爺下巴,“可是在我看來,最貴重的不是爺頭一年親定時憲,而是爺這‘乾隆六十一年’的名頭。天子以孝治天下,爺此舉,堪為表率。”
皇太子便笑了,揉了揉廿廿還沒梳起來的頭發,“你覺著,爺這么辦,合適?”
“怎么不合適?”廿廿歪頭道,“我看來,不但合適,而且原本天經地義就應該這么辦的。太子爺雖得皇上內禪,可是皇上依舊春秋鼎盛,太子爺自該依舊大事聆聽皇上訓政。”
廿廿說著又摸了摸皇太子的面頰,“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皇上與太子之間,都曾風云涌動。原本至親父子,卻因為皇帝與太子的身份,反而生生疏離了。”
“多少次身為皇帝的,卻親手廢了太子,乃至殺了太子…妾便說句不中聽的,也請爺寬宥,便是當年康熙朝的廢太子,兩立兩廢,何嘗不是這樣的遺波?”
“故此,如咱們皇上這樣,不但立了太子爺,而且馬上就要傳位。這才是亙古以來罕見的天家父子親情相融,皇上殊恩,太子爺好命。”
皇太子笑了,也跟她一樣兒,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頰去。
廿廿又道,“這個天下,皇上統御了六十年了。一個甲子,多少人、多少事,全都在皇上一個人兒的心里,旁人哪兒能那么快就學得去的?故此但凡大事,爺多聽皇上訓政,方能延續皇上基業,且不令自己登基之初有所偏失。”
還有,這滿朝的文武都是皇上任用的人,如和珅等人,早已樹大根深、羽翼早豐,多年來都不將太子爺放在眼里。倘若明年太子爺就一切都獨個兒扛過來,便是這滿朝的權臣,太子爺就暫且應付不過來。
更何況——還有太子爺血統的問題。
太子爺身上因是大清以來第一個有一半漢人血統的儲君,故此宗室親貴心下一向都不滿意。一旦太子爺明年登基,這些宗親的人心收攏,也需要時日。
而這些,如果有太上皇帝他老爺子親自鎮著,自然凡事就都好辦了。
皇太子含笑點頭,“我也是這么想的。”
廿廿欣慰地笑,“太子爺一切心意,便都可寄托在這一本時憲書中,呈給皇上。”
“況且太子爺實在是英明,選的這個時機也是好,那自然——就是什么都好了。”
自前明,乃至大清定鼎中原以來,慣例都是十月初一日頒布時憲書。而皇太子選擇的時機卻是在九月底——這便還沒到正式頒布時憲書的日子。一切變數,還都來得及,端的都看乾隆爺圣心之下如何決定。
更何況啊,九月原本也是個特殊的月份——孝儀皇后就是九月初九的生辰,故此連皇太子的正式冊立都是在九月。
選在九月里將這樣一片孝心呈獻到皇上面前去,皇上心下自更會明白。
“太子爺去吧,皇上必定欣慰太子爺這一片孝心。”
太子爺是天不亮走的,還沒到晌午,圣旨就傳了回來。
乾隆爺諭旨中說:“本日皇太子率同王大臣等具奏,恭進乾隆六十一年時憲書,覽奏具見悃忱。”乾隆爺是明白皇太子的一片孝心與誠摯。
乾隆爺又道:“朕特明頒諭旨,建立皇太子,以明歲丙辰為嘉慶元年,舉行歸政典禮。此實朕祇迓天庥,敬繩祖武之念。數十年如一日,屢經降旨明白宣示。”
乾隆爺這是強調,幾十年來都一直明頒諭旨,表明明年一定會舉行內禪傳位大典,這個信念絕不會動搖,乾隆年號理應到今年“乾隆六十年”為止,不應當再出現“乾隆六十一年”。
只是乾隆爺明白皇太子的孝心,且大清已經以“乾隆”為年號,前后六十年了。數十年如一日,冷不丁換了字樣,且太上皇帝依舊還在世,皇太子實在心下不安。
故此乾隆爺便也接受了皇太子的孝心,將“乾隆六十一年”字樣的時憲書收下。
只是這“乾隆六十一年”的時憲書,只是留著在內廷頒賞之用,給皇子、皇孫、及曾元輩、并親近王大臣等,以示親近的。
至于內廷之外的全天下,直省、外藩之地,皆用“嘉慶元年”的時憲書。
至此,無論是太子爺,還是皇上,正可做到家國兩全,皆大歡喜。
廿廿得了消息,自是會心一笑;倒是皇太子妃那邊,遠遠瞧著,似乎有些怏怏不樂之意。
廿廿自與劉佳氏把臂同歸,廿廿問,“依著姐姐看,皇太子妃那邊似有不快,又是為何?”
劉佳氏笑笑,“其實咱們太子妃娘娘本是個好命的,嫁進宮來不久,孝儀皇后便已崩逝,內廷之中最高只為妃位,沒人有資格來當太子妃娘娘的‘婆母’。故此啊,咱們旗人家媳婦的那些嚴格的規矩,她都沒用守,而直接就是掌管了自家后院的內權。”
“這二十多年來,她獨掌大權已是習慣了。眼見著兩個月后她就是正宮皇后,自可入主后宮。可是這回,終究跟從前不一樣了,便是沒有婆母,卻還有一位太上皇帝在上坐鎮。”
“你知道啊,這后宮里若是有一位皇太后坐鎮,正宮皇后都是不敢自己做主,凡事都要請奏皇太后的;就更何況這回是位太上皇帝,而且還是咱們那位圣明無匹了六十年的太上皇帝去呢?她心下自敢掣肘,怎么會高興得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