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氏和王佳氏斗嘴,自是常見,沒什么稀奇。
可是這一回卻因為侯佳氏偏偏先去問廿廿,倒引起了大家格外的留神。
眾人散去,皇太妃只留下侯佳氏。
待得門內窗外都沒有了人影,皇太子妃忽然揚手,“啪”地一聲脆響,扇在了侯佳氏的頰上。
侯佳氏一驚,隨即卻也不敢壞了規矩,跪倒在地疼得哭了起來,“皇太子妃這是作甚?妾身又哪里做錯,皇太子妃教訓就是。妾身好歹是太子爺的庶福晉,皇太子妃便是要責罰,也該給妾身留下些體面。”
“體面?”皇太子妃冷笑著凝注侯佳氏,“你讓我給你留體面,可是你何嘗給我留過體面去?方才你故意問那側福晉,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侯佳氏低低垂著頭,手按著面頰,緩緩道,“妾身,也是在替皇太子妃娘娘,試探試探那側福晉啊。妾身問她那書房的匾額,她若這幾年已經參破了當年那事的內情,那她神色之間必定有反應;”
“反過來說,倘若她當著皇太子妃娘娘的面兒,面上半點沒有異樣,那自然是她依舊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這樣的話,那皇太子妃娘娘豈不是可以安心了?”
皇太子妃咬牙切齒。她就知道,侯佳氏又要在這樣要冊封后院的時候兒,提起這件事來要挾她!
“…可是你這事,事先回過我么?你冷不丁這么提起來,你這就是自作主張!”
侯佳氏的眼淚點點收了,意態也更加放松下來,她甚至已經可以開始笑了,“妾身就是想著,這回搬家,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都難免給翻動起來。側福晉雖說當年剛進擷芳殿的時候兒,還是個小女孩兒,可是如今,五年過去了,她已經長大了,還已經生育了一兒一女傍身。”
“她當年想不明白的事兒,不等于這五年來還想不明白;她當年就是赤手空拳,而如今身邊兒有了劉佳氏和王佳氏兩個幫手去,她們兩個一個資歷老,知道咱們家里更多的故事;一個腦子靈,自能為側福晉出謀劃策去。”
“有她們兩個幫襯著,妾身就怕當年那事兒怕是已經瞞不住了…皇太子妃娘娘這邊還好說,太子爺會顧著多年的情分,也會顧著二哥兒和四格格的親情,不至于對皇太子妃娘娘如何…可是妾身,怕就要慘了。“
“妾身一害怕,這言行之間就沒個準兒了。今兒原本也沒想跟側福晉說什么,可是誰知道呢,事到臨頭忽然這嘴就不聽話了,沖口而出,就去問了側福晉了…”
“妾身想來,也唯有妾身得了安心,這心里不再驚慌失措了,這嘴啊才能找回來把門兒的。有了把門兒的,妾身就又能從此守口如瓶,好好兒地再將當年的那個秘密,保守下一個五年去呢。”
皇太子妃疲憊地閉了閉眼睛,“那你自己說,你究竟怎么著才能安心?”
侯佳氏依舊靜靜地低垂著頭,只看著地面,無聲地笑,“…這毓慶宮啊,就是好,這是太子宮,是‘宮’,不再是當年的‘殿’。阿哥爺的身份抬高了,嫡福晉也正式成了皇太子妃,一家人自都是水漲船高。”
“故此啊,妾身在這毓慶宮里住著,夜晚做的夢,也跟擷芳殿的時候兒,不一樣了。從前在擷芳殿里,妾身做的夢,是皇子側福晉;而到了毓慶宮這兒,妾身就夢見自己是封了妃了!”
聽侯佳氏親口將這話說出來,皇太子妃都忍不住地大笑出聲。
“封妃?你別忘了,你是內管領下人,你看咱們大清后宮的歷史上,哪里有內管領下的漢姓人,初封就是妃的?”
侯佳氏瞇起眼來,“可是妾身好歹為太子爺誕育過格格。”
皇太子妃哼了一聲,“便是誕育過孩子,可也終究只是個格格。無子而封妃,那可是曠世的殊恩!”
侯佳氏咬了咬牙,“…如今咱們后宅里,皇太子妃、側福晉和劉佳氏之下,妾身便為第四位。天子有皇后、皇貴妃、貴妃各一人,之下便是四妃。若按循序漸進,妾身排位第四,怎么也該封到妃位了!”
侯佳氏說著,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已經不見淚痕,唯有一向的嬌艷,“況且,若不是難辦的事,妾身又怎么會來求皇太子妃施恩?”
“話又說回來,皇太子妃兩個月后又將是何等身份?正宮皇后,一國之母啊!便是從前以皇子嫡福晉的身份,說不出的話、辦不了的事,可一旦成為正宮皇后,娘娘還有什么辦不了的去?”
“況且這又不是前朝國政,總是后宮事務,太子爺一向將所有的家務事都托付給皇太子妃娘娘的…只要皇太子妃娘娘堅持,太子爺也總會點頭的。畢竟,太子爺剛登大寶之時,可不能鬧出什么兩宮失和的風言風語不是?”
皇太子妃深深吸氣,瞇眼盯著侯佳氏,“…我說過,我不會虧待你。這些年,你是怎么得的庶福晉稱號,你自己心下應該清楚!”
“只是憑你內管領下人,初封為妃太難。你且別急,我幾年之內,總歸少不了你妃位去。只是你要等進封,不能初封。”
侯佳氏便笑起來,“我朝規矩,初封的位分,與進封的位分,即便名號相同,實則所享受的待遇皆為不同。這道理便如同在阿哥所中,皇上親賜的側福晉,與官女子超拔的側福晉,根本是兩回事;以及皇上親賜的官女子所得的格格名號,與使女超拔的格格也是兩回事一樣…”
“所以啊,妾身想要的偏就是初封的名號呢。況且妾身方才也說了,妾身在家中排位第四,又生育過,理應初封為妃…妾身,不算難為皇太子妃娘娘。”
侯佳氏臉上早已沒有了淚痕,可是還故意舉袖按了按眼窩,“想想人家側福晉,身邊兒一個劉佳氏,一個王佳氏,側福晉已經幫劉佳氏得了側福晉的名號去了;”
“王佳氏就算身份低微,可是也撫養過她親生的格格去,若五格格、七格格這會子沒死,那王佳氏來日免不得因為兩位格格而得高位去——便如當年的慶貴妃,明明自己也從未生養,卻因撫養了咱們家太子爺,得封貴妃啊!”
“娘娘,側福晉尚且如此眷顧左右,妾身這一點點的夢,算不得什么難吧?”
侯佳氏說著又撫著面頰,刻意輕輕抽噎了兩聲,“畢竟,如今后院里肯叫太子妃娘娘甩一巴掌出氣的,也就剩下妾身一人了。”
侯佳氏走的時候兒,已經是滿面含笑了。
“貪得無厭!”待得侯佳氏離去,皇太子妃氣得重重拍桌。
含月看皇太子妃一眼,小聲道,“她既如此三番四次的…有這一回,必定還有下一回。留著她,始終都是主子心頭之患。”
皇太子妃瞇起眼來,轉頭望窗外。
侯佳氏住圍房,出了東順山殿,還要再拐個彎兒。
恰在墻角處,聽見有兩個年輕的小孩兒在說話。
一個伶牙俐齒的脆生生的說,“對了你說,那‘味余書室’是什么意思呀?太子爺為何就叫掛在原本是太子妃娘娘住的東耳房了?”
接下來續話的,也是個童聲,聽起來當是個小太監。
“…姐姐問我,我進宮也晚,倒也不知道緣故。姐姐冰雪聰明,況姐姐甚得太子妃娘娘的看重,故此我還想問問姐姐是怎么猜想呢。”
侯佳氏不由得停步回身,與星鏈對了個眼神。
這把嗓音,她也聽出來的。那日剛挪進毓慶宮的時候兒,這把子嗓音很是招了些風頭,她在畔哪兒能沒瞧見。
星鏈也點點頭,示意她也確定就是那天的那個小女孩兒。
侯佳氏勾了勾唇角,在墻角邊站定,是篤定要聽聽這個小女孩兒是怎么說的。
“…味余,嗯,我想想,是不是就是‘余味’,就像雞肋似的,說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呀?”
侯佳氏都好懸沒笑出聲兒來。
也是,這字面的意思,對于兩個小孩兒來說,能想到的可不就是這樣兒了?
那小女孩兒還有些狐疑,“哎?好像不對勁兒哎…太子爺總不會說太子妃娘娘如同雞肋,更不至于說他那些圣賢書吧?”
“你們渾說什么呢?”傳來另外一個嗓音,聽起來是望月的。
雖是頭等女子,可是顯見那小女孩兒卻也不怕,反倒笑嘻嘻地問,“我沒渾說呀,望月姐姐是說我猜錯了么?那望月姐姐與我們講說講說呀?”
侯佳氏便又是微微挑眉。
這宮里的小女孩兒,哪個不敬稱望月一聲“姑姑”呢,偏這位只稱“姐姐”罷了。
望月嘆口氣道,“這是當年太子爺跟太子妃娘娘剛成婚,從東二所挪到擷芳殿中所的時候兒,太子爺要給外書房加一個匾額,這便請教于太子爺的老師朱珪大人。“
“朱珪大人說:‘勤學者有余,怠者不足。’太子爺說‘有余可味’,故此才定了書房的名兒叫這‘味余書室’。”
望月說著嘆口氣,“榮姐兒,日后可莫再渾說什么‘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了,仔細主子聽了不高興。”
墻角這邊,侯佳氏微微挑了挑眉。
一個小女孩兒而已,剛到主子面前出了頭,可是望月卻也喊“榮姐兒”,甚至便也只說了“渾說”二字,算作批評,卻沒呵斥。
這要是換了別的小女孩兒,別說望月一定會罵,甚至說不定早一個巴掌甩過去了。
少時那頭的人都各自派了差事,散了,侯佳氏這才帶著星鏈,不急不慌地走回自己所居的東圍房去。
“方才他們那話兒你也聽見了,你覺著這個榮姐兒,太子妃是拿來派什么使的?”侯佳氏問星鏈。
星鏈含笑道,“那日奴才瞧見那女孩兒有想出頭的意思,當晚開始奴才就留意她了。奴才私下里跟與她曾經一起粗使的幾個小女孩兒也都探過口風了,原來太子妃娘娘房里的人啊,都覺著她有可能是太子妃娘娘給二哥兒選的人。”
侯佳氏也是挑眉,恍然大悟,“也是,這個年歲,倒是與二哥兒相當。”
都是既如此說,倒叫侯佳氏也暫且放下一頭心來。
實則她心下也是懸著兩個月后的后宮冊封。
畢竟天子后宮,跟皇子的后宅是兩回事。一個皇子的后宅里,可以就她們這五個女人;可是天子的后宮,哪兒能就這么幾個人去?
按著歷代皇上的慣例,太子爺登基之時,除了冊封她們五個,還得再加上幾個;而且最遲在嘉慶二年,就得再挑選八旗秀女,以沖后宮了。
總歸,各個位分上都得有人才行。
所以她才這么著急,這么急著趕緊自己先占上一個妃位去,以免將來又進來名門閨秀,是她比不了的母家門第,那她將來就更難熬了。
再說…自打她的六格格夭折之后,太子爺已經有多久沒有進她的門兒了?
她便是問了,太子爺也說她是跟太子妃娘娘一樣,因生育而傷了身子,氣虧血虛的,理應將養著。
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將養”到何時,她如今便是不想承認,卻也不能不承認,她的好時候兒——已經過去了。
便是她依舊還是年輕的,這張臉依舊是嬌艷的,可是太子爺卻已經轉了性子、散了興致。
故此她明白,若是來日還想依靠寵愛,或者子嗣在博得晉位,是越來越難了;唯有爭取這一次的初封,一次性占住了妃位,才能對抗得了未來的那些不能預測去。
故此現在家里出現任何一個新人,只要是相貌出挑一點兒的,她都得謹慎防著。
可既然這個榮姐兒可能是皇太子妃挑給二哥兒的,那倒罷了,她暫且可以放下這份兒心了。
這日皇太子陪乾隆爺從太廟回來,進內換過了衣裳,先進“味余書室”忙公事。
因味余書室就在眼前,皇太子妃抬步就能走進,這便心下更覺夫妻親近了。
這般想來,心下的怨氣便也散了,轉而歡喜起來。
“太子爺剛從太廟行禮回來,也不歇歇?”
皇太子妃挑簾子就走進來,皇太子正奮筆疾書,冷不丁被打斷,抬眸望向皇太子妃來。
那目光里,有剎那的疏離和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