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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4、心急如焚

  十月初一日,乾隆爺帶著皇太子再度親自享太廟。

  便在當日,正式頒布《嘉慶元年時憲書》。

  同日,福康安、和琳的戰事也傳來捷報。官軍已經迫近賊巢,各路大軍已然形成合圍之勢,勝局可定,只待時日。

  乾隆爺自是大喜。繼九月加封福康安為貝子,準三代世襲罔替為貝子,三代之后以不入八分公世襲罔替之后,這一日乾隆爺再下恩旨,分別賜福康安、和琳,每人一件上用的貂尾褂。

  和琳是宜安的阿瑪,又是鈕祜祿氏,廿廿得了信兒之后,自是封了兩份禮,一份吩咐送宮外和琳府邸,一份送宜安。

  廿廿這些年與和珅、和琳一家的交往,并不背人,故此家中各房都能見著。

  “也難為側福晉,倒是如此‘長情’,更是光明磊落,明知道和珅兄弟與咱們家太子爺不睦,人家依舊我行我素,該跟和珅、和琳一家子如何交往,就還如何交往。”

  侯佳氏沒事兒就到皇太子妃跟前來“聽信兒”,一副你不給我準信兒,我就見天兒在你眼前守著的模樣。

  皇太子妃抬眸看侯佳氏一眼,“從前她先祖額亦都,號稱我大清第一功臣,這才使得她們家一向自視甚高。可是額亦都最高不過封到公爵,看看人家福康安,如今已然是貝子了。”

  “大臣功封貝子,授宗室爵位,這是咱們大清前所未有的事兒。要是這么論的話,她先祖額亦都可就不再是大清第一功臣,這‘大清第一功臣’的名頭,該輪到人家福康安了。”

  侯佳氏聽著也只是笑笑,“那我看人家側福晉,依舊還是高高興興地預備賀禮,卻沒半點的不高興和縮手縮尾呢。”

  皇太子妃輕哼一聲,“那還不是因為和琳也同立戰功?和琳好歹也是鈕祜祿氏,跟她們家勉強算是出自同族,可為‘堂房’。她這邊也自覺沾光,好歹不算她們弘毅公家徹底埋沒了。”

  西暖閣內,廿廿正逗著綿愷玩兒,星樓進來,有些囁嚅。

  廿廿便道,“傻丫頭,你明明有話想說,心里又憋不住,怎么還光張嘴不出聲兒啊?”

  星樓紅了臉,低聲道,“奴才,奴才方才打東邊兒走過,隱約聽見皇太子妃主子她們說,說…”

  星樓年歲小、剛入宮,而且為人看起來也沒星楣伶俐、沒星桂穩妥,故此便是皇太子妃那頭兒也不甚防備著她去。

  廿廿將綿愷交給嬤嬤去,點頭道,“你慢慢兒說就是。”

  星樓絞著手指頭,咬著嘴唇,緩緩道,“她們說,‘大清第一功臣’的名頭,再不是主子家的先祖額亦都,而是福康安了。”

  廿廿微微挑眉,便也會意。

  福康安以臣子,封了貝子,竟然得了宗室爵位去,早已惹得朝野嘩然,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星樓擔心是主子強顏歡笑,這便小聲道,“主子,你別難過…那就是她們說,弘毅公的功勞不會被埋沒的。”

  廿廿知道對于這么一個小女孩兒來說,遇見這么件事兒是有些沉甸甸的。廿廿便抓了塊松子兒奶油小酥,擱進星樓掌心,“好孩子,這事兒你就過個嘴兒即可,甭往心里去。這是我母家的事兒,我自己心下兜著就成了。”

  “好孩子,這松子兒奶油小酥是才做得的,正香酥可口,你快拿了去嘗嘗。”

  這餑餑又香又酥,還都是做成長條兒形,方便小孩兒拿握,故此這是廿廿吩咐了做來給綿愷嚼咕、磨牙用的,自都是最好的東西做出來的,香味兒撲鼻。

  星樓接過來,眼圈兒都紅了,“這是小主子的愛物兒…”

  廿廿便笑,“傻丫頭,瞧你這小樣兒,也跟我的孩子似的。”

  星桂笑著走過來,拉了星樓的手走,“趁著熱乎趕緊吃,待會兒涼了就白瞎了。不過這小酥吃起來會掉渣兒,你在主子跟前吃就不合適了,趕緊回屋里自己好好兒享用去。”

  星桂送星樓出去,星楣便忍不住有些撅了嘴。

  星楣是弘毅公家那邊兒選出來的,自然心下向著弘毅公家。

  廿廿看她一眼,便也嘆口氣,“我說了不叫星樓往心里去,你倒是給墜著了?”

  星楣苦了臉道,“主子…您說皇上怎么給福康安封了貝子了?那可是宗室爵位,福康安就算是外戚,可也不能給封宗室爵位吧?”

  “就算是他阿瑪傅恒大人,也只封到四字公爵,沒有封到宗室爵位去啊。”

  廿廿含笑瞟她一眼,“你呀,是不明白老人家的心思。你回想回想你自家瑪父、瑪母的性子去,他們到了年歲大的時候兒,最看重的可是什么?”

  星楣想了想,“奴才瑪父老了的時候兒,嘴里成天念叨的是,‘總不能老了老了,還壞了這一輩子的名聲去’。”

  “就是的啊,”廿廿輕嘆一聲,“還有兩個月,皇上就要正式內禪給咱們家太子爺了。今兒連嘉慶元年的時憲書都頒布下去了,一切都已經到了眼前兒來了。皇上歸政之后,已明下諭旨,不加尊號,只用‘太上皇帝之寶’,與‘太上皇帝玉冊’,其余一切冗余,一概免除。”

  星楣便也張了張口,“…好幾百年才出一位太上皇帝,可是皇上竟然給自己什么嘉禮、尊號都不要,只用一份冊寶,就夠了?”

  廿廿點頭,“皇上只要一份‘太上皇帝’的冊寶,咱們便更該明白,這份冊寶乃是皇上對他老人家六十年的乾綱獨斷的總結,更是對他自己這一生的一個歸結。”

  星楣點頭,“正是呢,便是按著民間的話來說,這就是一份兒‘棺材本兒’了,是這一生蓋棺論定的結語了。”

  “正是如此,”想到皇上的壽數,廿廿也是忍不住輕嘆。雖說朝野上下誰不希望皇上能活到一百歲呢,可是,終究這一切都更可能只能是一個美好的愿望,“所以咱們該懂,這份冊寶對于老人家有多重要。”

  “你知道,皇上明頒諭旨里說,他的‘太上皇帝玉冊’之上,鐫刻的就是皇上在前年親作的《十全老人之寶說》。”

  廿廿眸光輕轉,“皇上這一生,到最后,自己最喜歡的就是‘十全老人’之稱。所謂十全者,是以‘十全武功’起說。既然是‘武功十全’那就應該在今年結束之前,所有用兵之戰全都十美。”

  星楣已是會意,“現下朝廷用兵緊要之處,就剩下福康安、和琳二位大人所帶兵剿匪之處了!故此皇上極為盼望在他老人家傳位之前,那邊的戰事也能奏凱,若此才能真正成全了皇上‘十全老人’的心愿去!”

  “故此,皇上自要加殊恩,以曠世未有之恩典,鼓舞士氣,使得福康安能帶兵早日大獲全勝,班師還朝!”

  思路開了,星楣便又是一拍手,“實則,皇上也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吧!今年是皇上在位最后一年,明年又是太子爺登基的頭一年…兩代皇權更迭之際,更需要大武功來上報天恩,下安黎民,所以不僅是皇上需要這場大勝,太子爺同樣需要啊!”

  “故此皇上急迫地盼望這場大勝,太子爺其實更盼望這場大勝呢!皇上賞給福康安如此的殊恩,既是為了成全他老人家自己的一世圣名,也更是為了太子爺,為了能讓嘉慶元年開始就是一個好兆頭呢!”

  廿廿含笑點頭,“要不怎么說你聰明呢?你能看懂的事,便是這個家里,也未必有幾個人能看得懂。如此說來啊,咱們毓慶宮里,比不上你的人還有很多。”

  星楣受了夸獎,興奮地紅了臉去,看左右無人,上前抱住廿廿的手臂輕搖,“格格,瞧您說的…”

  廿廿抬眸看著她興奮地紅了的臉兒,有些話已經涌到了嘴邊兒,可是看她那一雙眼睛晶亮閃耀的模樣兒,也終是笑了笑,暫且將那話給咽了回去。

  星楣跟星桂兩個的性子不一樣,星桂沉穩,星楣卻是個愛撒嬌的,最喜歡被人夸獎。

  這性子不僅她看得明白,這家里上上下下時日久了,就也都看得出來。她房里這些人,但凡有事要求星楣的,個個兒都跟嘴里抹了蜜似的,只要話兒說得好聽了,便是不用給什么實際的好處,星楣這傻丫頭便也巴巴兒地替人家去辦了。

  進了十月,皇太子繼位之事更為緊鑼密鼓起來。

  皇太子忙碌前朝之事,后宮和家事,皇太子妃自然而然地都抓在了掌心兒里。

  廿廿也是私下里囑咐了劉佳氏和王佳氏,只要不是太子爺親口當著眾人吩咐的,那便都由著皇太子妃自己去安排,別叫皇太子妃覺著是她們想要跟她爭什么去。

  這日皇太子下班(這個詞兒古已有之)回來,神色之間略有些怏怏不快。

  皇太子先直接進“味余書室”處理公務,皇太子妃再度直接挑簾子進來,關切地問,“太子爺今兒可遇見什么不痛快的了?”

  皇太子長眉陡然一結,“太子妃怎么又過來了?”

  皇太子妃一怔,尷尬地回頭看一眼房門。

  ——這味余書室與她退居的東順山殿原本就連著,乃為一體啊。

  皇太子皺皺眉,自吩咐三庚給他更衣。立在屏風之后,兩夫妻之間隔著一道屏風說話兒。

  皇太子盡量和聲和氣地道,“…綿寧的婚事,明年我繼位之后便正式下旨指配。他房里人的事,你該安排妥當了吧?”

  皇太子妃便嘆了口氣,“太子爺吩咐過,妾身豈能不往心里去?只是這陣子以來,家里諸事繁雜,挑人又不是簡單的事,這便一時還沒有合眼之人?”

  連三庚都感覺到太子爺身子忽然一冷。

  “還沒有合眼之人?太子妃,當真要我明年下旨指配之際,再同時賞幾個女子進他房里么?這樣的事,總歸先安排好才是!”

  “至于諸事繁雜…你今晚便理出一個清單來,究竟有哪些必須要辦,你又分身乏術的,我安排人替你分憂就是。你先最緊要忙綿寧之事!”

  “那倒不用了!”皇太子妃趕忙說,“雖說諸事繁雜,終究沒什么我辦不了的。太子爺放心,我盡快將這些事都一件一件安排妥當。”

  皇太子換上了燕居的常服,卻是直接出門,去了廿廿那邊。

  小小的綿愷,此時是最佳的平息皇太子內心煩躁的武器。

  廿廿由著父子兩個玩兒了一會子,這才小心問,“爺…心下仿佛有事?可有什么是我能分擔的?倘若爺覺著是我力所能及的,爺盡管吩咐就是。”

  皇太子嘆了口氣,“不是家里的事,是前朝。汗阿瑪和我都盼著福康安與和琳能早日大獲全勝,班師還朝。”

  廿廿點頭,“湖南匪首吳半生不是已經被生擒了么?雖說此次匪首不止吳半生一人,再加上湖南之地地勢險要,高山陡峭,木(棚)城、石碉密集,故此難度極大,不能一蹴而就。然則大功已然指日可待,太子爺別急。”

  皇太子嘆口氣,點頭道,“我煩心的倒不是此次剿匪之事。地勢再險要,有朝廷七省大軍,大勝已是必然。”

  “可是與這些外頭的匪患比起來,我心下最煩擾的,還是朝廷內部的貪墨之事…”

  廿廿便也是心下一沉,“怎么,前朝又查出貪墨大案了?”

  貪墨大案一向難辦,牽連廣、曠日持久,可是都到這個節骨眼兒了,還有兩個月都不到就是傳位大典,這一個多月間怎么辦得完?

  也怪不得太子爺如此憂心。

  皇太子點頭,“閩浙總督、覺羅伍拉納,收受鹽規十五萬兩、黃奠邦銀九千余兩。“

  “福建巡撫浦霖,抄沒家產之時,查出現存銀錢、及埋藏寄頓銀兩多至二十八萬。其余房屋地契物件,尚不在此數!”

  廿廿也是吃了一驚,“福建總督、巡撫全都卷入如此大案?”

  一省督撫二人,乃為一省總掌之官,竟都出了事!那這一省,豈不是要從上到下,爛到根兒了?

  偏福建山高皇帝遠,派員查辦,更難免有徇私包庇之事,讓朝廷也有鞭長難及之處。

  皇太子閉上眼,“今兒,汗阿瑪當著我和軍機大臣的面兒,說‘今伍拉納、浦霖罪更浮于福崧,是竟不能全朕用人顏面’…”

  即將禪讓的老人家,竟說出這樣“顏面難全”的話來,何等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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