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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8章 歸屬感

  布木布泰說“對王笑所說的事”感興趣,她說的時候是真這么認為的。

  在她看來,王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厲害就厲害在對世間規則洞悉,這是他權力的來由。

  而她就算失去了權力,卻也想聽聽王笑是如何剖析權力的。

  艙房中點起燭火,擺上了酒菜,兩人如老友般對坐下來,王笑看起來是有些餓了,夾了菜吃著,漫不經心地說起來。

  “我最近想到一件頗有意思的事,如果我是福臨,回到沈陽以后要怎么做才能在遼東翻盤,其實清朝也有很多弊政,只是被軍事上的勝利掩蓋了…”

  王笑侃侃而談著,語氣平淡,氣質比往常又有了些不同。

  他似乎在境界上又上了一層樓。

  而他說的話題也是布木布泰以前最感興趣的,但她忽然發現…自己懶得聽這些了。

  那些天下大勢、褒貶時弊關乎權力,她曾很在乎,但這時她目光看去卻只看到他英俊的面容,那些話落在耳邊則像是很遠很遠…

  “你又不是我兒子,何必想你如果是我兒子又如何?”

  布木布泰悠悠然說了一句,帶著些怨嘆。

  王笑道:“你不必埋怨我,你應該感激我的原諒。哦,不感激也沒關系,反正我自問不欠你什么。”

  布木布泰不喜歡他這種坦蕩的態度。

  她想要的是他對自己激烈的反應。

  但王笑似乎不想在這種話題上多說,拈著酒杯又說起蒙古的形勢。

  “你知道你最好的選擇是什么,讓科爾沁像歸附清朝一樣歸附楚朝。我雖然不會給予你們的貴族以前的特權,卻能帶給草原和平、富足,讓你的族人不再受戰亂和貧脊之苦…

  大玉兒,我由衷勸你一句。我們活在世上,該有更高的追求。

  比如,為我們治下的人們謀求更好的生活。我認為這才是掌權者有了權力之后該做的,而不是永遠陷在對權力的追逐之中。

  其實我很欣賞你,不管是權謀還是施政,你做得并不差,在我眼里你比多爾袞要厲害得多,他太在乎個人的榮華富貴了。你比他強,比他有大局觀,你懂平衡,還能在平衡中推行你的政治抱負。

  但你的政治抱負…格局小了,你太害怕失去。學會放下吧,回到蒙古去,看看最底層的牧民過的是什么日子,重拾你的抱負。分辨政客和政治家的區別,到時,你會明白這次為什么輸給我。

  真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得到你為我獻上的哈達,成為我的朋友和同胞,一起構建一個富強的大華夏…”

  布木布泰笑了笑。

  這個笑容頗為復雜。

  她飲了一口酒,道:“王笑,你知道你活得越來越虛偽、越來越討人厭了嗎?”

  “我是真心的。”

  布木布泰一字一句道:“假、大、空。”

  她看著王笑,又道:“誰活著不自私?誰活著想要的不是聲色犬馬?你是中了什么邪?現在一開口就是仁義道德,放在眼前的美人兒不懂享受,大談你那一套…哈哈,遠大的政治抱負?可笑。”

  王笑自嘲地笑了一笑,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仁義道德?”

  他反問了一句,低語道:“我不仁義,也不道德。”

  布木布泰道:“假仁假義。”

  “知道嗎?有個老頭叫鄭元化,我其實沒見過他幾次,卻把他視為平生宿敵。但,他死了,我感到很孤獨。

  為什么孤獨呢?

  我舉個例子,人的需求就分為那幾個層次,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和愛、被尊重的需要、還有自我實現。

  這世上太多人活在戰亂、貧苦中,活下去都千難萬難。當低級的需求不被滿足,人們就會覺得活著就是為了吃穿、為了享福、為了榮華富貴。

  他們都不相信遠大的政治抱負,全都不相信。

  呵呵,沒有一個人相信我的抱負,所有人都覺得我假。覺得我就是想當皇帝,所做所作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

  可是…怎么說呢,我確實不仁義、不道德。我有的也就是平常人都有的責任感,只是我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在其位、謀其政。”

  王笑搖了搖頭,又喃喃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當然,比起真正偉大的人,我差得太遠太遠。我太卑劣了…真的太卑劣了。

  可笑的是,每當我想要學著做一點偉大的事,或者學著偉大的人說幾句話。所有人心里都不信。

  世人不相信偉大,只信榮華富貴,只信聲色犬馬。

  世人甚至厭惡偉大,排斥偉大。因為這對他們而言太假了。

  鄭元化要變法,一個掘了黃河的大惡人要變法?他能是為了天下百姓嗎?他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

  王笑要變法,一個抄了衍圣公府的大惡人要變法?滿口假仁假義,必是為了謀朝篡位!

  現在,鄭元化死了,站在這個高高的位置上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你懂我這種孤獨嗎?你不懂,你連歸屬感和愛都沒有…”

  布木布泰一愣。

  “歸屬感和愛”這幾個字入耳,她只覺心里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

  一直以來,她總覺得自己缺點什么。

  但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直到現在。

  布木布泰不再想聽王笑那些道貌岸然的東西。

  她知道自己缺的東西,需要王笑填進來。

  這一刻,她只想得到他的歸屬感與愛。

  可王笑眼眸中依然只有坦然和平靜。

  他原諒了她之后,對她也沒有了那種火一樣的沖動…

  “王笑。”她輕聲喚了一句,打斷他那些虛偽的政客之言。

  “嗯?”

  “我想要你。”

  “我說過,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你想怎樣?要我取悅你么?”

  王笑道:“只有孩子才會得不到就哭、就鬧。你不是孩子了,學著接受‘得不到’吧。”

  “不。”布木布泰搖了搖頭,道:“太苦了…抱我,好不好?”

  這是她第一次用柔軟的語氣懇求王笑。

  王笑搖了搖頭,道:“你就當我們是一對離和的夫妻,還能這樣平和地相處,只是為了孩子。”

  “你別逼我恨你。”

  難得的柔軟過后,布木布泰再次顯出兇狠的態度。

  王笑卻只是吐了兩個字。

  “幼稚。”

  以他如今的地位,確實不在乎布木布泰恨不恨他,再說了,她本來就一直在恨他。

  布木布泰吸了吸鼻子,拿起酒壺,直接對著嘴喝。

  她仰著頭,酒水順著她的紅唇流淌過她的臉頰,又流入她的脖頸。

  她情緒很復雜,有傷心、有欲念、也有故意展露出的風情萬種…

  好一會兒,王笑站起身,從她手中拿過酒壺。

  “別這樣,讓它過去吧。”

  布木布泰順勢抱住王笑的腰,再次哭了出來。

  “你也別這樣…你不能這樣對我,我不要你原諒…哪怕你恨我也好,你不能這樣把我從你心里丟出去…”

  王笑拍了拍她的頭,道:“我對你已盡了最大的寬容,別得寸進尺,我們之間就這樣了。”

  “我不信。”

  她抱著他腰不放,拿臉蹭著他。

  “你還記得在雍和苑嗎?你是我的奴才,我坐在你身子,讓你取悅我;我殺了你的人,殺了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果有機會,我還要殺掉你的妻兒…生氣嗎?來,打我啊,撕扯我,摁著我,教訓我…”

  “你醉了。”

  “我沒有…王笑,你曾經被我征服,你甘心嗎?你不是想告訴我誰才是主子嗎?對了,這些日子我都看到了,你不喜歡顧橫波那種小腳,你喜歡我的天足,你更喜歡我的放肆,喜歡看我不服氣又被你掌握的樣子…”

  布木布泰說著說著,忽然笑起來。

  她歡喜地抬起頭,眼中浮起柔媚之色。把臉貼過去又蹭了蹭,帶著些譏笑又道:“還真當你是和尚不成?還不是這副德性。”

  她伸手想去解王笑的腰帶。

  王笑卻已撥開她的手,道:“這不是感情,你要分清楚。”

  他搖了搖頭,推開布木布泰,往后退了幾步。

  布木布泰抬著頭看著王笑,只從他眼中看到平和。

  她心里那重新翻起來的希望且又落了空,于是比昨天還更絕望。

  她知道,王笑對她真的不感興趣了…

  顧橫波搖搖晃晃端著酒菜穿過走廊,推開門,卻見艙中一片杯盤狼藉,但不見了王笑與布木布泰的身影。

  這嚇了她一跳。

  她連忙向門外的護衛問道:“晉王呢?”

  “那女人醉倒了,晉王送她回艙房了。”

  顧橫波連忙又往二樓的船艙跑去…

  門是打開著的,她快步進去一看,只見王笑正在把布木布泰抱著放在床上。

  “晉王…”

  王笑回過頭,道:“你怎么來了?”

  顧橫波先是又警惕地看了布木布泰一眼,見她閉著眼,一副醉倒昏睡了的樣子。

  “哦,她暈船,又喝了點酒,昏睡過去了。”王笑似乎也有些醉,揉了揉額頭,隨口道,“你怎么過來了?”

  顧橫波心中暗想“我怎么過來了?我要再晚來一步,你們就搞一起去了。”

  她似乎下了某種決心,有些緊張地捏了捏手,低聲道:“晉王,下官有要事稟奏,你來看這個…”

  “是嗎?這種時候你還有…”

  顧橫波緊張得心都要跳出來,她眼看著王笑緩緩倒下去,連忙伸手抱住他,卻是整個人都被他帶倒在地…

  好一會,她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只覺魂都要被自己嚇掉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王笑昏睡中的面容,不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覺得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臉上燙得要燒起來。

  “晉王…晉王…”

  顧橫波小心喚了兩聲,四下一看,又想了想,慌慌張張跑到門口,向護衛吩咐了一句。

  “去,晉王吩咐,你們去把蘇茉兒給我看管起來。”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露了破綻,登時更加慌張。

  但好在護衛們并未發覺,轉身走開了。

  顧橫波于是關上門,小心翼翼地把門栓好,過程中手抖得厲害。

  “這是王妃交代的,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這樣,王妃交代的…不要怕…不要怕…”

  好不容易把門栓上,她目光不由自主又轉向躺在那的王笑…

  船艙外的海浪聲都聽不到了,只有噗通噗通的心跳聲。

  顧橫波又是咬嘴唇,又是跺腳,卻也不知怎么開始下手…

  突然,她才想起來布木布泰還在屋里呢,于是又掏出那個小瓷瓶往床邊走去。

  她伸出手,把瓷瓶往布木布泰鼻子下送過去,就像在面對一只熟睡中的老虎。

  下一刻,她腦袋后面一痛,眼前一黑,人就軟軟栽倒下去。

  一聲輕響,瓷瓶落在地上。

  “呵,真以為我暈船?醉酒?”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橫波迷迷糊糊醒來,腦子里隱隱約約還記得自己昏迷之前聽到的那一聲冷笑。

  她努力睜開眼,只見天光已經大亮了,自己正躺在床榻下邊。

  衣裳完好,什么都沒發生。

  她有些慶幸,又有些迷茫,再轉頭一看,只見王笑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的衣裳亂七八糟的,似乎是被隨意拉起來的…

  “完了!”

  顧橫波心中驚呼一聲,轉頭一看,卻是沒看到布木布泰,一時也不確定發生了什么。

  又過了一會,她卻是不由自主地開始癡迷地看著王笑。

  她抬起手,想碰一碰他,但又心慌得厲害。

  下一刻,她的手被王笑握住。

  “小竺,我們這么努力,一定會有一個孩子的…”

  顧橫波聽到他喃喃了這一句,眼眶一紅,幾乎要哭出來。

  ——忙來忙去,結果就是這樣…換了別人和他‘努力’。

  一時間,顧橫波覺得秦小竺好可憐。

  下一刻,她又覺得布木布泰好可憐,只能用秦小竺的名義…

  馬上,她發現真正可憐的是自己才對…

  兩行清淚從她臉頰上流下來,她又是害怕又是懊悔,心亂如麻。

  “你哭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橫波聽到聲音,抬頭一看,只見王笑已經醒過來。

  “晉王…嗚嗚…”

  王笑揉了揉額頭,道:“你對我下藥了?”

  顧橫波嗚咽道:“我罪該萬死…”

  王笑卻只是嘆息了一聲,道:“芊芊給你的藥?唉,其實她過慮了,我和布木布泰已經結束了。”

  “晉王…你你…都猜到了?”

  “別哭了,你膽子這么大,敢做這種事,還哭什么?”

  顧橫波哭得更兇…

  她六神無主,既怕王笑治她的罪,又怕唐芊芊怪罪她辦事不力。

  聰明一世,沒想到栽在布木布泰手上。

  那蛇蝎女人裝醉、裝暈,回頭孩子又生出來…

  而自己忙來忙去,把事情辦成這個樣子…

  “嗚嗚嗚…”

  王笑又道:“你越來越不像話了,這官你也別當了。”

  “嗚嗚…”

  顧橫波已完全哭成了淚人。

  她哭著哭著,肝腸寸斷,王笑說什么也聽不進去。

  忽然,有兩個字落入她耳中,讓她身子一顫,整個人都懵了。

  “納妾?”

  “晉王…你…你能納我為妾嗎?!”

  “嗯。”王笑道:“回了京,我納你進門就是,別哭了。”

  顧橫波如墜云端,抬起頭看去,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王笑在想什么。

  這么久以來他都拒絕接納自己,為什么今天卻輕而易舉地答應了?

  顧橫波心里一片茫然,她覺得王笑一定是以為昨夜和他歡好的人是自己。

  ——不能告訴他,不能告訴他…

  “晉王,你昨夜…嗚嗚嗚…好壞…”

  王笑伸手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背。

  “好了,別哭了。”

  顧橫波被這么一抱,又是狂喜又是害怕,一顆心被填得滿滿的,腦袋亂成了一片漿糊。

  這樣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王笑抱到了腿上…

  “真別哭了,眼睛里怎么有這么多水?”

  “晉王,我…我好喜歡你啊。”顧橫波低聲道。

  “我知道。”

  以前顧橫波很自信。

  她認為自己很懂那些閨中情調,覺得有朝一日,自己能把王笑在床第之事上拿捏得死死的。

  但今天也不知怎么得,她腦子里暈乎乎的。

  等王笑的手伸在她腰上時,她突然一個激靈,按住了王笑的手。

  ——現在要是那個,他就要知道自己沒有那個過了…他就知道自己剛才騙他了…

  ——不能讓他知道!

  “晉…晉王…別這樣…”

  “嗯?”

  “不要…好不好?”

  “怎么了?”

  顧橫波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識就道:“我…我想等進了晉王府,再…”

  “嗯?”

  “其實,我雖然出身卑賤,但…但也覺得…就算是作妾,也還是等禮成了…再…再那個比較好…”

  “可是昨夜…”

  “昨夜是萬不得已,但我…也懂得規矩…”

  “唔,原來你還是這樣傳統矜持的人。”王笑道:“好吧,是我唐突了。”

  顧橫波一愣,心里忽然又懊惱起來。

  ——自己到底在干嘛啊?完全錯了啊,這時候應該趁熱打鐵才是,先把生米煮成熟飯…

  ——夜長夢多啊蠢丫頭!顧橫波啊顧橫波,你今天怎么這么傻?到底是為什么要那么說?

  她一時又好恨自己關鍵時候糊了腦袋。

  “那個…晉王,其實…也可以的。為了晉王,我什么都愿意…”

  然而,王笑已經把她扶起來了。

  他站起身,道:“你不必委屈求全,先納你進門也好。嗯,你有這份堅持,我覺得也不錯。”

  顧橫波又愣了一下。

  她真的完全琢磨不透王笑了。

  嗯,她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

  但今天發生的事太突然了,她需要再想一想才知道怎么應對…

  海船破浪而行,并不因船艙里發生的小事而影響它的速度。

  布木布泰慵懶地捂著肚子躺在床上,也不知在想著什么。

  蘇茉兒端著水盆過來,低聲問道:“主子,昨夜…”

  “你說,他為何感受不到我對他的好呢?”

  “奴婢不明白…”

  “我也沒想明白,”布木布泰有些迷茫地緩緩嘆道:“但也許,有些東西索取是索取不來的…”

  她抬著腳架在床尾,保持著這個姿勢,像是有些魔怔。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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