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過后,王笑大抵也覺得自己太過荒唐,開始收心,埋首于文書之間。
說荒唐吧,他其實什么也沒干,自出京以來,他潔身自好,還厘清了與布木布泰之間的關系。
至于那天夜里,他都已拒絕了布木布泰的求歡,又是顧橫波莫名其妙上來給他直接藥翻過去…
但王笑思慮過后,還是認為錯在自己。
若非自己在京城時就不檢點,與布木布泰又好了兩次,唐芊芊也不會心生擔憂,給了顧橫波那樣的吩咐。
回過頭來一想,當時之所以那樣,好色有之、想要征服布木布泰的情緒也有,發生在雍和苑的那些往事,他雖不說,心里總還是有心結的。
也就是有了在王家小院中的那兩次…他總歸還是放下了心結。
但王笑自己放下心結是一回事,唐芊芊的擔憂、布木布泰的放不下、顧橫波的獻身,他認為都是自己的責任。
經歷了這些,他也在檢討自己,決定往后要在女色一事上收心。
他這邊收了心,顧橫波卻感到十分迷茫。
她坐在王笑身邊,看著他認認真真翻書的樣子,忍不住又把茶水往他面前送了送。
“怎么了?有事就說吧,茶都要倒到我身上了。”
“晉王…你真的愿意納我為妾嗎?”
“嗯?怎么還問?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愿意。”顧橫波連忙應道,卻是眼波一轉,有些嬌媚地又問道:“可是晉王這兩天為何不多看我一眼?”
王笑的目光依然落在書本上,嘴里淡淡應道:“你太美了。”
顧橫波只覺心里像是化了糖,抿著嘴不由自住地笑了一下,接著卻更疑惑了。
“那你為何還不肯看人家?”
“不是說禮成之后再辦事嗎?看多了忍不住。”
顧橫波心中悔意又泛起來,只覺腸子都要青了。
“其實…其實…也可以的。”
“不必勉強。”王笑道,“我往日確實太過好色,招蜂引蝶的,往后要檢點一些。不好因為我的荒唐,壞了你的規矩。真的,我近來在反思。”
要不是顧橫波實在太喜歡眼前這個男人,她都忍不住要罵他。
——你真不是在戲弄本姑娘?明明是洞察一切的堂堂晉王,真就不明白?你倒是看看我呀,早起打扮了一個時辰…
“晉…笑郎…”
“嗯?”
“人家在私底下也能這么喚你么?”
“嗯。”
“那你既然肯納了人家…”
王笑終于抬起頭來,道:“你別這樣,說等禮成的是你,一天到晚撩撥我的又是你。我不看你,你還要問是不是你不美了。你不道德知道嗎?”
“哦。”顧橫波乖巧地應了一聲,終于老老實實把湊過來的身子又收了回去。
“出去。”
“哦。”
王笑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別一天到晚擔心瞎擔心了,我說話算話。還有,你真的很漂亮,我等著你進門那天。”
顧橫波又覺心里歡喜得要溢出來,偏那份忐忑不安又壓得她透不過氣。
她出了艙房,倚著墻,捉著頭發,苦惱得不行。
——怎么辦?沒和笑郎那個之前,肯定是不能告訴他這是一個誤會。
——偏偏他裝偽君子裝得起勁,那就只能等到進門之后了?夜長夢多啊夜長夢多…徐善持你這個蠢女人,真是蠢透了。
她心里罵了自己一句,轉念又一想,知道這件事最大的變數還是在布木布泰。
那女人只要一開口,事情就敗露了…但她為什么不說呢?
顧橫波有些想要去找布木布泰對質一番,但又有些不敢。
她看得很明白,自己平常也可以稱作是“女中諸葛”,但在那個女人面前自己那點斤兩就不夠看了。
論心計,她顧橫波平生不服誰,只服唐芊芊以及布木布泰。
“該死,兩回合就栽了。”
雖是這般想著,顧橫波還是進了布木布泰的艙房…
布木布泰那冷冽而譏諷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顧橫波一眼,最后落在她的小腳上。
“王笑不喜歡小腳。”
第一句話,顧橫波就氣不打一處來,她本想回擊一句“笑郎要納我為妾了,你呢?”
但話到嘴邊,她自己又收了回去。
顯然,不能激怒對方。
“那天是你打暈我的?”
“是,一整夜,我和王笑就在你旁邊揮汗如雨。”
“粗鄙之言,蠻夷就是蠻夷。”顧橫波側了側身,思忖著怎么套對方的話。
她想著這兩天王笑并沒見布木布泰,布木布泰該是不知道王笑不知道那夜是誰…
“你來是想問,我為什么不告訴王笑那夜與他好的人是我?”布木布泰開口道。
顧橫波一愣,平時的機靈勁卻是一點也使不出來。
“為何?”
布木布泰臉上的譏嘲之色收斂了下來,似有些恍惚著,最后又笑了笑。
“小丫頭,我提醒你一句…計謀謀得到許多東西,唯獨謀不到人心。”
顧橫波只覺背上一寒,強撐著神色不變,道:“什么意思?”
“你自己明白,什么叫聰明反被聰明誤?”
布木布泰說完,又輕笑了一聲,抬起手揮了揮,已沒有了多談的興致。
顧橫波就這樣像個婢女一般被打發出來。
于她而言,這兩句話卻如兩片烏云飄來,罩在了她原本一片晴朗的心田上。
而且她覺得被布木布泰捏到了把柄,這讓她分外憂慮。
接下來的航程中,她每天在王笑面前還是歡歡喜喜的模樣,但心里已越來越害怕。
好多次午夜睡回,她夢到自己變成了布木布泰,而王笑的背影越來越遠。
“你騙我?算計我?”
“笑郎,我沒有…”
“別叫我笑郎…”
后來幾天,在海船上生米煮成熟飯的機會似乎越來越少了,因為沒有水洗澡。
屋漏偏逢連夜雨…月事也來了。
顧橫波只覺渾身都難受,她每天聞自己,雖然還有桂花膏的香味,但那種沒洗澡的感覺不停得提醒著她“你不動人了,你不動人了”,這讓她失去了勾引王笑的自信。
她真的不明白,蘇茉兒到底是怎么承受這種感覺的…
終于,七月二十八日,海船抵達青島。
顧橫波知道,回京城的這一路上肯定是沒有機會了,因為暈船的秦小竺很快就變成生龍活虎的秦小竺。
她期盼著能早一點回到京城,早一點入了王笑的門。
討厭的是,王笑又在這里視察水師,八月二日,隊伍才終于起行。
讓顧橫波差點哭出來的是,隊伍并沒有馬上往北,而是繞道向西。
“笑郎…我們不馬上回京嗎?”
“正好出來了,順便巡視一下吧。”王笑道:“地方官員一定還以為我在北方,我們嚇他們一跳。”
他帶著些許笑意,像在與顧橫波調侃,對她也顯得有些包容。
但她覺得一點都不好笑,她沒有嚇別人一跳的心情,她自己都要被嚇死了。
只有秦小竺又開始耀武揚威,道:“對,膽敢貪贓枉違的,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顧橫波于是強顏歡笑,撫掌應和。臉上一副覺得好有趣的樣子,心里罵道:“趕緊回京納妾啊你個木頭疙瘩。”
秋收將近,王笑顯然頗為關心民生,一路上擺出儀駕、處置了兩個縣官,果然是嚇得北楚官場風聲鶴唳。
大家都沒有想到,晉王怎么突然從南面又竄出來了。本來有些對新政陽奉陰違的官員,一時也是肝膽俱喪。
北楚官場背地里還送給王笑一個“神出鬼沒”的外號,暗戳戳地表達不滿之情。
這日,好不容易行到臨朐縣,顧橫波終于忍不住問道:“晉王,我們不再八月十五前趕回京城嗎?王妃們…怕是很想晉王。”
王笑正饒有興致地想爬到仰天山上看一看耕田的面積,聞言點點頭,道:“放心,你看如今山東到京城的官道修得又平又寬,加快行程,五天就能趕回京城。”
顧橫波于是放下心來。
——五天,五天后自己就是他名正言順的妾了,進了他的門,把事情一辦,就再也不怕啦…
她這邊癡癡想著,王笑卻是湊在她耳邊道:“平時叫笑郎也可以的。”
顧橫波又是一喜,眼波橫轉,正想撒嬌,王笑卻又擺手阻止了她。
“道德一點…”
然而,心生歡喜的顧橫波還在掰著指頭算著天數,前方忽有幾騎快馬趕來…
“吁!敢問晉王可是再此?有要事啟稟…”
顧橫波坐在馬車上,掀開車簾看去,只見王笑帶著那幾名探馬在官道邊說話,來回踱著步,似在思考著什么。
她莫名地有些擔憂。
好一會兒之后,王笑才轉回來,先是與秦小竺說了一會兒話。秦小竺臉上顯出些失望之色。
顧橫波目光看去,見她嘴型說的似乎是“好想見淳寧啊”之類的。
又過了一會,王笑走到顧橫波的馬車這邊,道:“南邊出了些事情,暫時不回京了,我去一趟宿州。”
顧橫波腦子“嗡”的一聲,只剩下一個念頭。
“夜長夢多啊夜長夢多…到底是哪個該死的在這種時候鬧事…”
隊伍掉頭往西南方向行進。
顧橫波又重新恢復成王笑的隨身書吏,坐在他身邊,攤開地圖,遞過紙筆。自己也攤了小本子擺在膝上,準備記錄王笑的吩咐。
秦小竺就閑得多,支著腦袋和王笑一起看地圖。
王笑先是在地圖上畫了兩畫。
那是淮河和長江。
淮河是如今北楚、南楚勢力范圍的分界線。
王笑卻是凝視著‘淮河以南、長江以北’的這片范圍。
“你若是南楚鎮守湖廣的總兵官孟世威,你要怎么做?”
秦小竺想了想,道:“難辦,一旦我們揮師南下,南楚肯定是守不住淮河,那就只能守著長江天險和江北幾個重鎮了對吧?
我要是湖廣總兵,我不守湖廣去哪?要是你出兵占據長江上游,順江而下,南京就完蛋;但我要守著湖廣吧,問題是說不定守著守著南京就完了,我守了有什么用?
怎么做呢…反正要是換我,我投降了你拉倒。”
王笑道:“孟世威不是沒想過投降,事實上他一直在派人與我們接觸、談條件。要求保留他鎮南侯的爵位、食邑,保留他的兵權和地盤。”
秦小竺“呸”了一聲,道:“他想得美,我秦家都沒這么風光。怎么可能給他一個降將這樣的條件。”
“是啊,我不可能接受這個要求。”王笑道:“而他這一輩子打拼來的世襲罔替的爵位、數不盡的家財、坐擁數十萬大軍的兵權、一方土皇帝的地位,一旦投降了可通通沒有了,他能甘心嗎?”
秦小竺大咧咧道:“他出了價,我們也可以還價嘛。”
“本來是可以討價還價的。”王笑道:“但,現在我不會再和他談了。最新的情報,孟世威起兵造了南楚的反,他把武昌城屠掠一空,率軍東進攻打南京了…”
“啊?!”秦小竺很詫異,問道:“他這不是瘋了嗎?出這樣的昏招。”
“昏招?”王笑眼中帶著冷冽之色,淡淡道:“你不覺得這對他而言,是一步破局的妙招嗎?”
“怎么會?”
“就像我們剛才所說,湖廣已成戰略上的雞肋,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他想投降吧,條件又沒談攏。
起兵攻打南京,把南楚皇帝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便可號令南楚,接下來選擇就多了,既可以讓別的軍閥先和我拼,也可以謀求更好的地盤。
或者勵志整合南楚、勵精圖治也不無可能;再或者,他成了南楚的曹操,再想要投降手上的籌碼也更大了。
你看,對于他個人而言,這步棋是最精妙的選擇。把他尷尬的處境一下子盤活了…”
秦小竺還是有些沒想明白,露出茫然的神色,道:“可是…南楚本來就打不過我們,還這樣內斗,不是更完蛋了嗎?”
“站在全局角度上看是這樣的。”王笑道:“但上一次試圖全盤為南楚考慮的人已經死了,他們自己弄死的。
而鄭元化一死,局面也就亂了。沒有人能彈壓住那些跋扈軍閥,于是孟世威馬上就造了反。
但歷朝歷代不就是這樣嗎?從另一方面想,安知他不是下一個劉裕?也許他真有能力取代鄭元化建立一個更有力的中央集權呢?呵,亂世出英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是那個英雄…”
秦小竺很是厭惡地“呸”了一聲,罵道:“屠戮自己治下百姓,英雄?去他娘的英雄吧。”
王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地圖上的武昌城,良久無言…
武昌。
昔日的繁華大城已成為了一片廢墟。
但曾經,這里的百姓一直覺得自己活在鎮南侯孟世威的庇護之下。
鎮南侯孟世威,起自遼東,二十年來轉戰洪橋、大塹山、遵化、松山、杏山,曾是抗虜名將,延光七年之后,調任關內鎮壓反賊,屢屢擊敗唐中元、張獻忠,成為楚朝軍中資格最老的宿將。
當時京城失守,延光帝駕崩,隆昌皇帝在南京登基以來,是孟世威坐鎮湖廣,扼守武昌,抵擋住唐中元、張獻忠這些反賊的威脅,穩定了南楚的局勢。
到如今,孟世威的兵力已發展到八十萬人,對外號稱百萬大軍。
所有人都認為他是南楚的國之柱石,武昌百姓雖然覺得鎮南侯麾下兵將多有擾民打餉之舉,但終究是保得一方平安。
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北方的建虜沒有打下來、西北的唐賊沒有殺過來、西面的獻賊也不曾殺來、剛平定中原的北楚才隱隱有南征的跡象…而最先向他們舉起屠刀的,恰恰就是這個坐鎮武昌的鎮南侯…
八月十日,兩個削瘦的年輕人腳步踉蹌地穿過尸橫遍地的街道,走到一間破屋前。
院門大開著,目光看去,能看到院中橫在那的尸體,其中一名年輕人膝蓋一軟,跪倒在地。
“爹!娘!”
“佳洛兄,節哀…”
說話的那年輕人名叫齊思平,與正在嚎啕大哭的劉佳洛是同窗,一齊在城外東湖書院讀書。
齊思平“節哀”二字到了嘴邊,卻也說不下去,只好一掀袍子,陪著劉佳洛跪下來。
哭聲經久不散。
許久之后,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才草草安葬了死者。
廢城之中,精疲力盡的兩人再次穿過血色的長街,一路走過無人守衛的城門。
齊思平道:“這一切…真是鎮南侯做的?不會吧…他是我們大楚第一名將啊…”
“名將?”
劉佳洛咬著牙念了一句,嘴里似要咬出血來。
“佳洛兄…往后你打算怎么辦?”
“我要討一個公道。”
“公道?”齊思平喃喃道:“哪還有公道?這年頭人命如草,我們若非有書院庇保,也不過是那些大頭兵的刀下之鬼…”
“孟世威造反了!朝廷就不管嗎?!”
“朝廷怎么管?他有百萬大軍,東征兵馬自漢口排到蘄州,列舟二百余里。朝廷尚且自顧不暇了,上哪去給你公道?”
“我不信…我不信我爹娘就這么白死了,不信武昌城這么多人就白死了…”
“聽我一句勸吧,回書院去。這亂世之中,只有書院是安全的…”
“不。”劉佳洛搖了搖頭,道:“我要討個公道,我不管他是百萬大軍還是千萬大軍,這個公道他娘的必須給我!”
“佳洛兄…佳洛兄…你聽我說,真的別再往東走了,萬一遇到打餉的兵丁。”
“你放開我!”
“你聽我說…聽我說,要公道…好,好,要公道是吧…別往東走,我教你,往西走、往南走,或者往北走,我們做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