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竺昏昏沉沉地醒來,聽到船艙外傳來呼聲。
“晉王回來了,打贏了,太好了…”
那似乎是秋田優子的聲音。
“晉王,我的家鄉離這里很近,你去我家鄉看看要不要?秋田的美酒想給你喝,溫泉很有名哦…”
那丫頭絮絮叨叨的,聲音雀躍,并沒有別人的丫環那么懂規矩。
王笑應了一句“有機會的”,人已在船艙外。
顧橫波也已經飛快跑過去開了門。
“晉王。”她聲音里滿是歡喜。
“嗯,小竺好些了嗎?”
“王妃還在暈船。”
“仗打完了,幾個文書你幫我寫一下。”王笑道:“任命賀琬為水師參將,與李平一起駐兵濟州島,處理戰后事宜…”
秦小竺支起身子,看向王笑,見他沒事,這才放下心來。
不過呢,在她眼里,六千個敵人,還是包括水手才六千人,實在是不值一提。
過了一會,王笑對顧橫波吩咐完事務,最后又道:“這幾樁任命辦完,準備一下我們直接回京。對了,李平的政務水平不低,濟州島之事交給他我放心,明白我的意思嗎?公文里要點出來,由李平參贊軍機,不許賀琬專權…”
“下官明白。”顧橫波應道,很是熟練地從王笑手里接過印章,坐到桌前磨墨。
拋開私事不說,她在這方面是一個很稱職的貼身文書。
王笑處理完這些,走向秦小竺,摟著她問道:“好些了嗎?”
“頭還是暈,太暈了。”秦小竺難得顯得很乖巧,又道:“昨晚我很擔心你,但我聽你的話,沒有去給你添亂。”
“嗯,小竺最乖了。”
“那我們可以回去了嗎?”
王笑道:“差不多可以了。”
“真的嗎?我沒耽誤你的公事吧?”
“沒事,我之所以親自過來指揮這場小仗,只是因為它涉及到三個國家,別的將領指揮起來難免有顧慮,不夠果敢。現在仗打完了,剩下那堆亂七八糟的事就交給了手下人就可以。”
“好啊,我好想睡一覺起來就到天津啊。”秦小竺喃喃道,“坐船太苦了。”
“你要是難受,我們在濟州島歇兩天也可以…”
依原本的打算,王笑是想帶秦小竺在濟州島玩一玩的。
嗯,帶小竺看看涉地岬童話般的海灘,看看火山噴發和海水沖刷而成的奇異景觀,去漢拿山遠足,看看日出,吃吃烤肉…
然而早上去濟州島看了一下,王笑發現這些根本不實現。
未經開發的濟州島也就是那個荒涼樣子,而且漢拿山、涉地岬都太遠了,他沒那么多時間去玩。
沒有泳衣、沒有烤肉的沙灘根本就沒有靈魂,沙灘上只有自己殺人后留下的尸體。
至于自然景觀,比如藍藍的海水,秦小竺已經看夠了,她討厭這些。
果然,秦小竺馬上就應了一聲:“不要。”
她沒有猶豫,有氣無力地道:“要是上岸歇兩天再坐船,你干脆讓我一直暈著吧。”
“船還在補充淡水,你要不要洗個澡、吃點東西?”王笑很有耐心地問道。
“不想吃,吃了會吐。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回去好不好?”
“來的時候是順著洋流,回去就沒那么快了。這樣吧,我們先到青島,然后走陸路回去,好不好?”
“那會不會耽誤你的公事啊?”
“沒事…”
顧橫波一邊書寫著公文,一邊支著耳朵聽著這些,心想晉王對王妃好溫柔啊…
這讓她羨慕不已。
同時她心里還有一個念頭…今天是七夕,他打了一場小勝戰之后正是放松的時候,王妃又在暈船,也許,是自己的機會呢?
這般想著,她不由暗暗期待起來。
雨已經停了,上午忙完公務,中午船只還在補充淡水,于是王笑安排船上的幾個女子洗了個澡。
顧橫波留意到布木布泰也已經回來了,只是神情有些變化,不像往常那樣傲慢。
她還注意到,蘇茉兒這個人是不洗澡的,拒絕了女護衛給她提過去的熱水,只要了毛巾來擦拭身體。
這大概是出于某種信仰。
以前蒙古草原上的水少,只能給人和牲畜飲用,牧民認為浪費水會受到長生天的懲罰。
但這種習俗早已被人淡忘。布木布泰這種蒙古貴族就活得非常精致講究,還要求身邊的侍女不能有氣味。
這種情況下,蘇茉兒還能保留著不浴的信仰。在顧橫波看來,足可見這個蒙古侍婢內心堅韌,是那種冥頑不化的人。
顧橫波還總結了幾點。
一是,以蘇茉兒的脾性,對布木布泰的忠心絕難撼動;
二是,晉王好潔,必然沒有碰過蘇茉兒;
三是,蘇茉兒身上沒有臭味,說明她平時用來擦拭身體的金銀花露是個好東西,自己也想要…
腦子里總結了這些,她也懶得再管一個婢女,自顧自去洗了個澡。
在海上十多天,終于又洗得干干凈凈,這讓顧橫波感到十分開心,她抬起腿,凝視著自己美麗的身軀,心說就這樣的人間尤物,怎能不讓王笑動心?
想到接下來又要啟程航行,大概是不會有什么公務了,顧橫波換了一身漂亮的裙子,抹得香噴噴的。
然后,出來時,她卻又聽到隔壁屋里蘇茉兒與布木布泰正輕聲說著什么。
“依奴婢看,王笑原諒了主子,這是好事,能摒棄前嫌總是好過以前那樣。”
“你懂什么?沒有了這‘前嫌’,他對我就淡了。往日里他恨我、怨我,那是牽絆,能讓他不停想到我。現在這牽絆沒了…呵,我幫了他一場,卻幫了個‘一筆勾消’出來?往后,我又不像那些小姑娘,拿什么栓住他。”
“主子比那些小姑娘美得多,他王笑再清心寡欲,又不是真和尚,他還是個男人。今日他只是看開了,拋下了過往的恩怨,主子該高興才是。何況還有小主子在,你們畢竟是小主子的爹娘。”
“是嗎?”布木布泰的聲音輕輕的,不像往日那樣自信。
“主子你看這鏡子里這模樣,誰見了不心動?回程還有十多天的水路,那秦家瘋丫頭又病著,主子與他消了前嫌,正好再生個小主子…”
“再生一個…”
“算日子,主子不正是這幾天么?今兒他正是大勝了一仗,又是七夕…”
“誰在外面?!”
顧橫波正蹲在艙門外,聽到這里,突然吱呀一聲,艙門被人打開。
她抬頭一看,正見布木布泰滿臉寒霜地站在那。
顧橫波嚇得不驚,連忙轉頭就跑。
一雙小腳飛快邁著,好不容易跑回自己艙內,她才想起來廊上有那么多護衛在,對方能拿自己怎么樣?
怕什么?
拍著胸脯,她又一想,回憶著剛才的場景,又覺布木布泰實在是個大美人,是與自己完全不同的氣質。
尤其是今日出浴之后,那鵝蛋臉上雖然還是盛氣凌人,眉宇間卻多了幾分哀惋,比平時見了還要讓人動情。
“這幾天是她容易有身孕的日子么?”顧橫波在心里喃喃著,不由警覺起來。
“回程可比來時危險得多…”
此時王笑正摟著秦小竺說話。
“我知道芊芊叫你陪我出來這趟是為了什么。近來我也在想這件事,你們必然是提防著布木布泰的,我若與她走的近了,讓你們擔心,那就是我的不負責。
但處置她,如何處置呢?若說殺了她,一來她關系著蒙古局勢,還關系著朝中許多投降的滿人;
二來就算為大寶著想,我也不想讓孩子長大以后面對父親殺掉他母親的事。
三來她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所做所為…我不說她好,但我若是她,我能比她殘忍百倍。”
王笑說著,自嘲道:“我若與她易位而處,當年在沈陽我必不會心軟,其后好幾次也必置王笑于死地;我若是她,對待敢反抗的漢人也會下死手;就算到最后,也不會作出投降的選擇。
說來說去,要處置她還是只能軟禁著。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另外,這些日子我也看出來了,她失了權柄,在我們這里也翻不出風浪來。那就了斷恩怨吧,對大家都好。
這次她幫著我,偷襲了荷蘭強盜,這是國家大事。我今天早上站在那,我就在想,個人恩怨再大又怎么樣?個人之上還有民族,民族之上還有家國。
更大的責任我不敢說,我身在今天這個位置,個人恩怨也沒什么好計較的,以后蒙古與滿洲也是我們的同胞,我若連她都不放過,往后又何談包容滿洲?
以前呢,我看到她總會想到沈宮清宮里發生的事…
但現在不會了,我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她。所以說,我放過她,也是放過我自己,也是放過你們,就當作是解了一場心結,從此兩不相欠。
小竺你和芊芊、淳寧她們也可以放心,往后我也不用再與她糾纏不清。”
秦小竺有氣無力地道:“我就說嘛,你肯定不會跟她好的,唐芊芊非要不放心,害我跑來坐船,受這么大的罪。”
“嗯,我們小竺最有先見之明了。”
“是吧?”秦小竺又道:“你也不用對那女人太壞,我就是怕她傷害淳寧,只要她不進晉王府,我們也沒有想要害她。”
“我知道的,就當她只是大寶的娘,自然而然看待就好了。”
王笑微微笑一笑,又道:“我就當她是一個曾經和我有過節的親戚,過節消了,心里對她還有提防,但彼此還是親戚,普通相處。”
“王笑,我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嗎?”
“像是…老成了一點。以前就快意恩仇啊,現在就…”
秦小竺想了想,終于想到一個好詞,于是道:“海納百川了?”
“不是納不納百川,屁股決定胸懷而已。”
秦小竺眼皮有點打沉,又喃喃道:“其實我就沒擔心過你風不風流…我知道你有一直在替我們想著…”
“嗯。”
“船是不是又開了?好晃哦。”
“是啊,我們啟航回去。”
“太久了。”秦小竺語氣里滿是委屈。
王笑抱著她,道:“睡一覺吧,一覺起來離陸地就更近了…”
事實上,睡了一覺起來,離陸濟州島是遠了很多,離青島卻還有很遠。
天已經黑下來了。
“小竺…”
“嗯?”
過了一會,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接著秦小竺低聲道:“王笑,你別弄我…我頭太暈了…”
聲音含糊,她說著又睡了過去。
“我就是問你熱不熱…”
王笑抹了抹額上的細汗,見秦小竺又睡著了,只好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披上衣服往外走去,一推開門,卻見顧橫波正與秋田優子坐在廊下輕聲閑聊。
“見過晉王。”
“這么不睡坐在這干嘛?”
顧橫波正想說“今天七夕呢”,王笑已轉身向甲板上走去。
她心里“哼”了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裙子,暗罵王笑瞎了眼都不懂得看一眼。
——“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剛才跟秦小竺求歡還不是被拒絕了…”
七月的天氣悶熱,唯有甲板上海風陣陣,王笑顯然又要過去乖涼。
顧橫波卻不肯到甲板上去,她四下看了一看,選了二樓一間能看到甲板的空船艙,坐在小窗邊趴著看王笑。
她幻想著一會等王笑轉回船艙了再過去和他遇偶,然后一不小心摔倒…想著想著她自己都臉紅。
王笑卻站在那跟幾個小將官聊天聊得沒完沒了。
“為何不先攻江南,要先來打荷蘭人?這個問題問得好,你們是講武堂出來的?”
“是,末將講武堂二期出身…”
“很好,這么說吧?對于江南士紳而言,他們最好的出路是聽從鄭元化的改革,讓出一點利益,才住江南。但他們為什么不肯呢?是蠢嗎?不是蠢,而是環境所致…”
顧橫波隱隱聽著這些,心想你快別說了,早點回船艙啊…
然而王笑說著說著,談興似乎更高了,甚至還在甲板上坐下來說。
“南楚的環境是什么樣的?皇權被架空,文臣武將各自為政,權利達到了平衡。更重要的是,他們沒有擴張利益的空間了…
什么意思呢?要獲得利益,有兩種辦法,向內擴張、或向外擴張。一旦他們通過搞死自己人獲得利益比通過搞死外人獲得利益更高,而且更容易。那就必然形成這種‘內斗內行、外斗外行’的局面。
這是必然,換作誰一腳踩進這個泥潭都沒辦法的,任他智勇超鬼神,也不能打破世界運行的規律。
而我們要平定江南,其實也是與他們內斗,但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這個利益的增量,由向內擴張,轉變成向外擴張…”
對話聲隱隱飄過來,顧橫波覺得自己都快睡著了。
她就奇怪了,你王笑從天津出發到濟州島這十幾天都修身養性的,現在打完了仗,又是如此良辰佳節…而且剛才求歡都被拒絕了,怎么就不想找漂亮女子聊天,跑去聊這些枯燥的東西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笑終于站起身來。
“你們都是講武堂出來的,我希望你們往后為將不要只知道打打殺殺,所謂‘上兵伐謀’,多觀察世間規律,為家國的富興考慮才是你輩該做的…”
“是!我等謹遵晉王教諭!”
顧橫波眼睛一亮,心說你終于聊完了。
她透過小窗,見到王笑返身往船艙這邊來了,連忙理了理頭發,往樓梯口走去。
還未到樓梯,卻忽然又聽下面傳來對話聲。
“我上午和你說的意思你還沒明白嗎?”
“我明白。”是布木布泰的聲音。
“那就好。”王笑道:“你也不必難過,我覺得這樣蠻好的,對大家、對孩子們都好。”
“你是在關心我么?”
“你畢竟是大寶的娘親。”
“閑來無事,一起小酌兩杯如何?”布木布泰道:“你不想讓我沾染權力,但與我聊聊也好,我對你剛才在甲板上所說的頗感興趣。就當是…不能親自下棋,讓我觀棋,如何?”
“也好,你能這樣放平心態是好事…”
“放心吧,你的船、你的人、你的酒,我能拿你如何?還能找到什么藥不成?”
“沒什么不放心的,但你也別拉我…”
兩人的對話聲越來越遠。
顧橫波心里暗罵一句“你是對晉王說的感興趣嗎?你是對他感興趣。”
她聽得出來,王笑對布木布泰的態度不同了,不再像往日里那樣提防…
——完了,果然,這蛇蝎女人幫他策劃了這次的偷襲,他果然接納了她…王妃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顧橫波想著這些,心慌意亂起來,探頭往樓下一看,只見王笑正與布木布泰轉進一間艙房。
她馬上就想到今天下午聽到的布木布泰與蘇茉兒的對話。
“怎么辦…怎么辦…她又要給晉王生個兒子…”
也許是因為布木布泰往日里給她帶來的恐懼與壓力太大,也許是關心則亂,顧橫波已渾然不像平時那般機敏,手足無措起來。
接著,船只又遇到一個大浪,晃動中,她一跤摔在地上。
才爬起來,顧橫波忽然又是靈光一閃,從袖子里掏出一個錦囊來。
——王妃說的“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是現在么?
她打開錦囊,入目是一個潔白的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