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依然還有殺喊聲,城外攻城楚軍正是聲勢震天。
好在這場小小的叛亂馬上就要平定,拜音圖神色興奮,已然想好了要把王珰的頭顱拋下城,狠狠地譏諷王笑一番。
原來王笑也不過如此嘛。
鐵豹子雙手各提著一顆人頭,一步一步登上城樓,血不滴地往下滴,望之確實是一員猛將。
寧完我目光看去,見拜音圖身邊的親衛大多都被派去協守城門,現在只剩下百余人守著城樓。鐵豹子身卻卻還跟著二十余個渾身浴血的民壯。
目光再往下,只見鐵豹子腰間還掛著一把單刀。
“慢著!”寧完我忽然大喝道,“你們幾個,先驗一驗人頭。”
“喳!”
鐵豹子才上到最上面這層,幾名親衛已大步過攔住他。
兩顆沾滿血的頭顱被提起來,鐵豹子恭恭敬敬道:“請驗…”
拜音圖見到這個討好的笑容,神色一松,心道寧完我實在是太過謹慎了。
下一刻,一顆人頭猛然向他激射而來,那上面一雙眼張著,還帶著臨死前的不甘與恐懼。
“砰!”
鐵豹子身后一名民壯執起鳥銃便射。
與此同時,鐵豹子大喝道:“動手!”
他拔出單刀,一刀劈在身前的清兵脖頸間,血噴如注。
接著,他大吼一聲,壯碩的身軀撞開前面的另外幾個清兵,向拜音圖撲了上來。
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但沒辦法了,被蘇簡這蠢小子一搞,城中一起火、城外也已經動手,也唯有拼死一搏了。
“攔住他們!”
拜音圖大吼一聲,閃身避開那顆人頭,拿起長刀便向鐵豹子迎了下去。
“狗奴才。當你爺爺是好殺的嗎?!”
城樓在剎那間成了最殘酷的戰場,血潑如雨…
寧完我暗暗心驚,連退了好幾步,躲在親兵身后,向窗外大喊道:“保護將軍!快!炸毀城門,別放楚軍進來!”
那城門上還有個高高閘樓,只要把拱門炸塌,落石和閘樓塌下來堵住城洞,楚軍休想在短時間內搬開…
城門布置了炸藥的事,是張嫂告訴王珰的,她大概是不希望王珰被炸死,又說“你小子也不是有能耐的,找個地方躲起來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
王珰就覺得這女人真是奇怪,又不想背叛清朝、又想護住自己的性命。
這多擰巴啊,兩邊正打仗呢。
再說了,真定府在清軍手上,要是不打下來,又能躲到哪去?
總而言之,好在自己之前待她還可以,關鍵時候居然還能來救自己…
王珰雖然怕死,但也知道城內這火一燒,城外笑哥兒已經行動了,自己要是現在慫了,那才叫真正闖了大禍。
他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也只能硬著頭皮干下去。
誰讓蘇簡這小子好死不死偏要跑來劫牢,實在不行就“慷慨悲歌”了唄。
王珰領著人沖到北城門附近,一看鐵豹子帶人來沖陣,馬上就會意過來——得給我大哥一個立功的機會啊。
當然,他也想過鐵豹子也可能真的投降了。
但還能怎么辦呢?把寶押在鐵豹子身上總比押在蘇家父子身上好,一個膽小一個傻愣的…咦,蘇詠志人呢?
混亂中也沒功夫管蘇詠志是什么時候跑掉的,王珰招呼了蘇簡逃頭就跑。
“國公爺,你不是說我們要去開北城嗎?”蘇簡一邊逃一邊吃喘吁吁地問道。
“有那么多人守著,又有炸藥,我們怎么開得了城門。”
“不是說拼死一搏嗎?”
“但你爹逃掉了啊。”
蘇簡一時語塞,覺得這個國公說話一點城府也沒有,該不會是個假貨吧?
但確實是蘇詠志先臨陣脫逃的,他也無言以對。
這一群人逃著逃著,兩人跟那湯大哥也跑散了,只好領著幾個游俠,躲進一條小巷。
王珰和蘇簡都會不武藝,只好躲在那瑟瑟發抖,寄希望于不被找到。
但很快,隨著腳步聲陣陣,十幾名清兵已向這邊追了過來。
蘇簡倒是有些豪氣,大喊道:“國公你快走,我們攔住他們!”
王珰心想這是死胡同啊,還能往哪跑。
“其實吧,我不是虢國公啊…”
大概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王珰也不想再騙這小子,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身份交代了。
“好在死的不是笑哥兒,他必會為我們報仇的。”王珰如此安慰道。
蘇簡大哭不已,心中五味雜陳。
“你不是國公?嗚呼!我看你這漏風的門牙就不像國公。完了,辛苦一場,我還想著轟轟烈烈,結果到頭來這了這樣…我死之后,世人看我只會像看個笑話,哈哈常山蘇簡,跳梁小丑!”
“你別這樣啊,救了我也很不錯。”
“不錯個屁。”
話音未落,那邊清兵已然殺敗了幾個游俠,追到他們面前,舉刀就劈。
“噗”的幾聲響,王珰就地一滾,再一抬頭,便見鐵豹子沖進巷子,揮刀劈死那幾個清兵。
接著,鐵豹子挑了兩具尸體,竟是把人家的頭的砍下來。
蘇簡又驚又怒又怕,也不知這大漢是哪邊的,指著他便大罵道:“你怎么能砍他們的頭?!”
“誤事的小子,不砍他們的,老子砍你的!”
“你來啊!”蘇簡嘴上叫囂,卻下意識往后退幾步。
等鐵豹子勿勿轉身離開,蘇簡抱著地上的無頭尸體慟哭兩聲,抹著淚向王珰問道:“那狗廝剛才是罵我誤事?”
“沒有,你聽錯了。”王珰拍著他的肩安慰道。
“嗯,你雖然不是國公,人卻還不錯…”
兩人合力把地上的無頭尸首拉到一邊,拿衣服給出他們蓋上。小心翼翼地從巷子中往外探去。
混亂還在繼續,似乎更亂了。
接著,城樓上幾聲大喊,周圍的清兵不再繼續追,而是向城樓方向涌去。
“炸毀城門,別放楚軍進來。”
聽得這聲喊,王珰心頭一驚,忙呼道:“不能讓他們炸門,不然笑哥兒進不來,我們都得死。”
他再轉頭一看,身邊只有一個蘇簡,急得手足無措。
下一刻,王珰心念一動,竟是大步就向城門沖了過去。
蘇簡一愣,也忙不迭跟了上去…
城外。
孫知新快步走上臨時搭建好的戰臺,目光看去,只見楚軍在護城河上已搭好了許多浮橋,正在緊鑼密鼓的攻城。
但城門還沒打開。
更糟的是有探馬打探了消息回來,鞏阿貸、圖爾格的兩支兵馬已到了北面五十里。
孫知新臉色又慘白了不少,心知自己定下的計劃怕是失敗了。
他走到王笑身后,深深一揖。
“是學生誤事了…”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還沒見分曉。”王笑語速飛快地說了一句,也不再理會孫知新,不停地調派人手輪換攻城。
“攻上去,給城內守軍最大的壓力。”
帥旗搖動,一道道軍令傳到最前面的陣列。
將校們高舉著長劍,紛紛開始鼓舞士氣。
“殺啊!國公說了,今夜必破此城!”
“越過這道城墻,我們回去救我們的家小…”
城內,守城的清兵面臨著楚軍的攻勢壓力漸大。
主將沒有命令下來,守軍也只好拼命守著城墻。
這里候,城樓上的廝殺依舊未停…
鐵豹子只帶了二十余人沖上城樓,剩下的兩百余民壯被攔在城樓下,此時正與趕回來的清兵交戰。
忽聽有人大喊道:“快!別讓他們炸了城門。”
民壯們轉頭一看,見是王珰狂奔而來,連忙又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阻止清兵炸樓。
同時,長街那頭,腳步聲密密麻麻,又有清兵支援過來。
而另一個方向,也有千余民壯趕了過來,手上卻沒有兵器,領頭的正是胡敬事與孔興彌,他們出了大牢馬上去找鐵豹子帶進城的人手支援。
局勢到了最后關頭了。
殺喊聲又向上推高了一重。
蘇簡穿梭其間,只覺耳朵都要聾了。在這樣的環境里他思考不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就只是跟著王珰地跑。
他今天才知道往常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但只有放在戰場上,他才明白,再有雄心壯志、才高八斗、英俊瀟灑,在這里要死也只是一刀的事情而已…
前面又有兩名清兵從與民壯的戰斗中抽身出來,向王珰殺來。
蘇簡知道自己和王珰打不過他們的,然而下一刻,一支利箭射來,嗖地釘在一名清兵脖子上。
蘇簡抬頭看去,見一個黑衣人正在屋頂奔跑著。
這人真是奇怪,也不幫忙做點什么,就只是保護著王珰…
沒功夫想這些了,蘇簡“啊”的大叫了一聲,與王珰合力向剩下的那名清兵殺去。
那清兵力大,一刀便擋下他們兩刀。接著又是噗的一聲,又一支利箭射了下來。
“開城門啊!”王珰扯著嗓子鬼叫著,瘋了一般的向城門沖了上去。
蘇簡馬上跟上,那邊有清兵向這邊開了一銃,他來不及思考,撲上去一把推開王珰,自己腿上就中了一銃。
蘇簡摔在地上,抬頭看去,只見王珰已沖進了城門附近。但已有清兵拿著火把要去點燃城下的火繩,王珰顯然是來不及阻攔的。
“蘇簡!你沒有白救我!”
蘇簡冷哼一聲,心想:“他又是在安慰我了,我救這么一個傻瓜出來能有什么用呢?他還不是要被炸死。”
下一刻,又是一支箭激射而去,將那拿著火把的清兵射倒在地。
隔著人群便聽到王珰那漏風的嗓音響起來,聲音還很大。
“嫂子,你最疼我了嫂子。”
頃刻,喊叫聲被巨大的殺喊聲湮沒,那邊趕來的清軍和民壯也撞在了一起,整個北城盡在廝殺。
那些民壯沒有兵器甲胄,在清兵的攻勢下節節敗退。
蘇簡看著,心中一片悲涼,開口高唱道:“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易水潺湲云草碧,可憐無處送荊卿…”
書生也無力改變什么,戰場上旁人也聽不懂他在唱什么,更不關心。
等那邊清兵殺退民壯,想必他也是要死的。
突然,城樓上一聲巨響,隨著木窗子掉落,一個人影從城樓中飛了出來,在天空中劃過一道弧度,轟然摔了下來!
“嘭!”
蘇簡愣愣抬頭看著,感到有什么濺在自己臉上。
轉頭一看,卻是一個穿著銀甲清軍將領的尸體就躺在自己不遠處,盔甲都摔爛了。
“拜音圖已死!開城門!”
城樓上,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破爛的窗邊,接著,轟然把清軍的大旗砍落。
“嗚…”
鳴金聲陡然響起,城墻上的清兵一片茫然。
蘇簡眼睛都直了,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城樓的剪影、高大勇猛的大漢、落下的旗幟…
他忘了不久前自己還對著人家破口大罵,只覺得男兒生世間,當個文弱書生哪有這樣斬將奪旗的英雄威風?
“大丈夫生當如是。”
這一刻,蘇簡也不覺得腿上的那點傷算什么了,他撐著身子站起來,趁著那邊趕來的清兵還沒到,跑到那銀甲大將身前。
目光看去,只見對方盔甲都摔扁了,腦下一片血泊,身子爛作一團,手中還緊緊握著一把大刀。一雙眼也是圓瞪著,死后猶兇猛得讓人看了都發憷,正是清軍主將拜音圖。
蘇簡眼皮跳個不停,連忙去拿拜音圖手上的刀,沒想到那手指硬梆梆地,竟是一時掰不開。
蘇簡心中更是駭然,又跑了幾步撿起一把地上的單刀,對著拜音圖的脖子就斬下去。
“拜音圖已死!開城門啊!”
一聲大喊,幾乎要把五臟六俯都喊出來,聲音在火與血的夜色中回蕩著。
民壯隊伍里也響起驚天的大吼。
蘇簡心潮澎湃提著人頭向民壯們奔去,只見清兵驚慌之下竟是潰散開來,有人已向他這邊沖了上來。
蘇簡一驚,腳底被尸體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手里的人高高飛了出去。
他連忙捂著頭縮在地上不敢亂動,但清兵跑過竟也沒人再理會他。
原來是有人領著清兵動作飛快地向東面城門逃去…
好一會兒,蘇簡抬起頭望去,只見民壯已控制了局勢。他眼睛一轉,又喊道:“常山蘇簡,迎虢國公入城!”
“迎虢國公入城!”
蘇簡大急,暗罵這些泥腿子竟想抹殺自己的功勞。
“常山蘇簡,迎虢國公入城。”卻是王珰漏風的聲音響起,有不少人又跟著喊起來。
蘇簡暗自稱贊這小子實在會做人,但目光看去,到處亂糟糟的,也不知王珰在哪。
直到“吱呀”一聲響,城門被打開一道縫隙。
看著第一個楚軍沖進城內,許許多多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真定府…拿下了。”
孫知新腿一軟,摔坐在地上。
他知道這一次是自己自大了,以為拜音圖只是個頭腦簡單的武將,憑胡敬事與孔興彌之才、鐵豹子之勇、再加上張嫂這張底牌足以應對,沒想到真定府內還有個寧完我幾乎完成看破了自己的計劃。
自己跑來勸王笑領著楚朝最后的兵馬走真定府,萬一折損在這里…孫知新再想到這點,不由一陣后怕。
“起來吧。”有人說著,向他伸出了手。
孫知新抬頭看去,見到王笑那張表情平靜的臉。
“學生出了個餿主意,國公…”
王笑一把將他拉起來,道:“不必枉自菲薄,等這么快攻下真定城,我還要謝你。”
其實不管孫知新的主意餿是不餿,王笑也不可能把兵馬就折損在這里,失敗的話大概也就是王珰和鐵豹子等人死掉而已。
但速取真定,卻意味著爭取到了最快回援山東的時間,這個險還是值得冒的。
因此這句謝也不是虛話,王笑還拍了拍孫知新的肩,接著迅速轉向麾下諸將一道道事情安排下去,接著便領人進入真定城控制局面。
孫知新默默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當年我們在永平府自稱‘四秀’,小覷天下人。如今知道人外有人了?”忽然有人說了一句,帶著些玩笑的語氣。
他轉頭一看,卻見是夏向維。
“是啊,我本以為自己志氣高人一等。這次卻輸給了寧完我這個漢奸。”孫知新苦笑道。
夏向維道:“知道我當時為什么決意跟著老師嗎?”
孫知新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覺得老師當時說的那些想法聽起來簡單,無非是‘天下為公’之類的,你想去實現,我由衷敬佩。但我在想,這條路會有多難走呢?”
夏向維說到這里,卻是又提起了一個故人,永平知府胡英明。
“我們在永平府時,覺得胡知府看起來有些…糊涂。就連敬事也覺得自己的爹并不聰明。但后來我才知道,不聰明的是我們自己。治理一州一府尚且如此,想要改道這世道又何其之難?所以我還是得多學一點,磨刀不誤砍柴功嘛。”
孫知新微微一愣。
夏向維笑了笑,又道:“我知道,知新你覺得我追隨老師為的是個人前程。但我告許你,不是。男兒立志,自要立最恢弘的志向。”
說到最后,他拍了拍了孫知新的肩,道:“不過呢,我們走走不同的路也好,誰知道哪條路才能通羅馬呢。哦,羅馬是什么馬就別問了,我也沒太搞懂。總之你要是有時間的話,到山東來看看吧。”
孫知新聽著這些,原本有些茫然的眼神再次一點點堅毅起來。
而這天黎明,進城后,許多楚軍腦中都多了一個疑問…“常山蘇簡到底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