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密密麻麻的兵馬聚集在德州以北,戰場上人如螻蟻。
黃小木已經習慣了每天響個不停的炮火聲和殺喊聲。
他今年才十六歲,因為講武堂學習了一年,通過了考核之后被調到軍中授任什長,參與守衛德州。
講武堂中,十五歲以上的生員基本都被抽調一空,黃小木大概也知道是因為德州的戰事已經十分危急。
他聽說自己的姐姐黃小花所在的救護隊也從萊州被調到了德州,但這里兵士、役夫、醫者等人員加起來有十萬眾,黃小木到現在也沒見到她。
山東各地又驀集了一批新兵,正在訓練,黃小木負責的就是自己這一什的操練。他每天望著北面的廝殺,知道這幾天從前面拉下來的傷員漸漸多了起來,想著也許很快就要上戰場。
黃小木還聽說,從講武堂出來的在軍中頗受重用,他盼著自己能在這場仗里立下功勞,以后能成為將軍。
“什長,哨官找你過去。”
這天黃小木正和自己這一什的兵丁講解著作戰的旗號與口令,聽到有人來傳喚自己。
他于是快步向哨官的營賬走去。
這一哨的哨官叫張光耀,只比黃小木大一歲,但黃小木由衷的服他。
張光耀的弟弟張光第就是黃小木在講武堂的同窗,常教他讀書識字,給他講解兵法,幫他練武。
張光第如今只有十三歲,黃小木卻把他當成自己的老師。
張光第小小年紀就文武雙全不說,他父親還是薊鎮總兵張永年、曾戰死沙場,他還和國公的侄女有婚約。
黃小木覺得這樣一個公子哥和自己折節相交,還一點架子都不擺,心中自是敬服。可惜張光第年紀太小,這次不能從軍。
至于張光耀,那是張光第都推崇的人,說是“兄長才學武藝遠在我之上”,黃小木由此很慶幸自己能在張光耀麾下…
張光耀這一哨有一百二十人,分為十個什,一什十二人。
此時黃小木和另外九個什長進了帳,只見張光耀站在那,雖然年輕不大,卻已有為將者的干練氣質。
“哨官。”
張光耀點點頭,眼中泛起些興奮的光。
“剛收到軍令,我們這一哨人即刻往南運河豐樂屯段協防。”
黃小木聞言也是神色一振。
他還年輕,不知道戰爭的兇險,卻極渴求上陣立功。
張光耀卻是神色一斂,又說道:“我們講武堂出來的將官一直被放在后面,你們可知為何?”
“將軍們覺得我們年輕,不堪大用。”
“并非如此。”張光耀搖了搖頭,道:“國公建講武堂,為的是培養我們成為家國棟梁,將軍們不愿我們在此損傷。但現在他們終于愿意把我們派上戰場,說明局勢已經更加危急…”
幾個什長聞言,神色一黯。剛才的興奮勁已經褪了不少。
張光耀又道:“我們已經是德州最后一道防線,而德州,更是山東最后一道防線,我們背后便是家鄉父老。諸君覺得我們可還有退路?”
黃小木想到好不容易才在萊州安定下來的父母,大喊道:“沒有!”
“好,兵法說哀兵必勝,我們不僅是哀兵,更有山東百姓一簞食、一瓢飲供我們修習兵法、操練體魄,百姓養我們如同鑄劍,如今的危難正是我們的磨礪,讓世人見識我們這支新軍的鋒芒了…”
十七歲的張光耀還顯得有些稚氣,但他的同窗與同袍們卻能感受到這份昂揚。
在這場小小的動員之后,這一哨一百余人匯入向西北的軍陣,沿大運河向前行去。
這支兵馬一共有兩千人,由游擊將軍耿當所領。
黃小木聽說耿當將軍原先是國公親衛營的參將,因失職被奪了職,如今重新被起用也只成了一個小小的游擊將軍,臨時管兩百人。
便張光耀并沒有因此輕慢上級,對將軍的命令依然執行的一絲不茍。
這支兵馬沿著運河緩緩前走,黃小木抬頭望去,穿過防線,能看到遠處的清兵大營,只見密密麻麻根本就數不清有多少人。
這讓他感到巨大的壓迫。
幸而他相信自己的有張光耀帶隊,一定能脫穎而出磨礪成一把利劍…
他們的駐地在運河西岸,這里已經筑好了一個墩堡,防御工事也很整齊,有四座輕炮,彈藥還很充足。
兩千人到了之后,把一些傷兵替換一下來。張光耀令了耿當的命令,開始布置防務。
張光耀不同于別的校官,他會把任務講得很細。
“我們這此駐防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建奴大軍繞過運河,包圍德州、或者攻擊德州西面的故城和武城。”
“但建奴那么多兵馬,我們怎么防得住?”
“放心吧,這不是他們的主攻方向。建奴如果敢派大軍來,德州城的秦將軍也會出兵。這里有墩堡為屏,還有火炮,建奴一時攻不下來。”張光耀道:“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建奴知道,想從我們這段防區渡河,沒有上萬的兵力他們做不到…”
聽了這些,黃小木心中便有了底。
他們這一哨人在西岸筑了一道道戰壕,又建了好幾座高高的瞭望塔,每次確定附近沒有建奴之后,他們會渡到東岸,焚燒森林讓建奴沒有材料搭浮橋,同時布置陷阱。
這天傍晚,張光耀帶人往更東面布灑鐵蒺藜。
做這件事,為的是不讓清軍探馬靠近。清軍探不到這邊虛實,便不會太快拉火炮過來攻擊墩堡…
忽然有人低聲道:“哨官,有建奴探馬。”
“快,隱蔽…”
黃小木回頭看去,只見瞭望塔上旗幟翻飛。他低聲向張光耀匯報道:“有二十人,都有馬匹,沒有鳥銃…”
講武營出來的將官都能看懂很復雜的旗號,因此通過瞭望臺,很快張光耀就掌握了這支清軍探馬的情報。
張光耀沉吟了一會,決定吃掉這一小股探馬。
這是黃小木第一次經歷戰斗。
當建奴踩著鐵蒺藜進入埋伏點,五十余名楚軍便在張光耀的喝令下,徑直向他們開銃。
黃小木這一什十二個人,有四個人拿的是燧發火銃,其他則是刀盾手、長矛兵,相互配合。
而十二人中,只有什長黃小木是講武堂出身,往日里兵士看他年輕,心中多少還有些輕視,只是楚軍紀律嚴格,沒人看造次。
這一次,他們卻是開了眼,只見黃小木竟是一銃便把一名清兵探馬射落于馬下。
“砰!”
黃小木目光看去,見一銃正射中那清兵的面門,心中涌起無盡的振奮。他在講武堂訓練地非常刻苦,如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很快,他再次瞄準了另一名清兵…
“殺啊!”
張光耀再次下令,楚軍迅速撲了出去,長矛斜刺,又有幾名清兵摔下馬,剩下十來騎掉頭就跑。
有楚軍殺得興起,紛紛追了下去。
黃小木也是心中興奮,快步跑了幾步,舉起火銃繼續射擊。
“窮寇勿追!”張光耀喝令道,拘束部下迅速向西岸撤離。
“哨官,為什么不追了?”
張光耀沒有回答,板著臉把還想要繼續追擊的什長狠狠訓斥了一句。
眾人才回到浮橋,只見瞭望塔上旗幟揮動,竟是有三百清兵策馬向這邊趕了過來。
黃小木見這一幕,心中慶幸不已,他知道好在有張光耀這樣明智的哨官,自己才能在這樣兇險萬分的戰場上體會到了第一次勝利感受…
“轟!”
墩堡上的炮火落下,在運河東岸炸開,逼退了清軍騎兵的進攻。
然而這樣的小股遭遇戰持續幾天之后,大批的清軍終于押著火炮逼近了這個墩堡。
這樣無數場小戰匯聚起來,構成了德州之戰。
近二十萬清軍壓向德州,逼壓著德州三余萬守軍,似乎把天空都蒙上了一層陰霾。
清軍勢大,一步一步摧毀著外圍的防御工事,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著。
多爾袞對這個進度依然不滿意。
因為來自西北面束鹿縣的急報已然傳來,王笑已攻陷真定府。
多爾袞急令多鐸領兵往武邑阻擋王笑。
他不認為王笑能突破多鐸的防線,但必須做好萬一多鐸失利的準備。
更讓他惱火的是,德州的守軍在兵力不足的情況下,竟然不斷派兵沿運河駐兵,使得包圍德州、從西面進攻山東的戰略布局難以實施。
而東面,楚軍水師也與德州的兵馬相互配合,難以在短時間攻破。
這樣的情況下,每當諸將議事,抱怨聲也接連響起…
“近二十萬大軍,就真被攔在了德州以北不成?”
“楚人準備得太充足了,堅壁清野,堡壘林立,機關陷阱層出不窮。”
“是啊,那些壕溝一道又一道,地上又是鐵蒺藜又是一踩就炸的雷,這些楚人躲在壁壘后射擊,我們傷亡太大了。”
“也不是全無辦法,讓烏真哈超營以火炮壓住他們,兵士們只要清理障礙,徐徐進兵即可。”
多爾袞聽著這些,臉色愈發不悅。
自有將領明白他的意思,站出來道:“此戰宜速勝不宜緩攻,一則,萬一王笑突破豫親王的防線趕回來,再想拿下山東就更難了;二則,我軍與瑞軍打得太久,勇士們都已疲憊,再拖下去,士氣更低;三則,楚軍處于守勢,糧草、火藥補給方便,我們的補給線就長得多了,河北多災,糧食貧瘠,供應不了大軍…”
“還有一點,楚軍守將是秦山河,此賊降我大清卻又復叛,如今未必有多高的威望。但如果再拖下去,他對德州兵馬的掌控只怕更深。”
多爾袞這才點了點頭,問道:“你們認為,該怎么速勝?”
剛林最明白多爾袞的意思。
無非是不計傷亡,一舉攻破德州。
但八旗兵馬雖然愿意聽從攝政王的命令,大家卻也顧惜實力。比如阿巴泰、吳閻王之流,每次進攻受挫就開始向后退。
“其實楚軍防事雖嚴,不過只是一些小伎倆罷了。他們的防御工事后面也不過只有那么點人,我軍每次攻破幾道壕溝,見損傷慘重又退回來,夜里楚軍又把壕溝挖開,如此翻來覆去,自然攻得慢了些…”
阿巴泰一聽剛林這話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竟是接話道:“不錯!只要一鼓作氣,一舉攻破楚軍防線,逼到德州城下,楚軍那點人馬,必定敗亡。”
剛林心想,這余饒郡王這次竟是轉了性,之前每次最畏手畏腳的就是他。
接著就聽阿巴泰道:“鎮南軍人數最多,可領頭功。”
吳閻王一愣。
阿巴泰又接著道:“我愿領兵親自為鎮南軍督戰。”
“好。”多爾袞拍案喝道:“就以鎮南軍為先鋒,不攻至德州城下不得后退,敢退者,不論是隊率、將軍,格殺勿論!”
吳閻王心中大恨,知道這些人是鐵了心拿鎮南軍去填楚軍的防御工事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起來。以前總怨恨唐中元待自己不公,如今才知道投靠異族之后也不好過,戰事若順利還好,一旦不順,鎮南軍永遠都是被當成墊背的。
但吳閻王再看帳中情勢,知道若敢不依,只怕多爾袞第一個要砍的就是自己。
如今再想反叛也不行了,多爾袞不像唐中元,唐中元起事之初就得自己助力,要動手還有顧忌,多爾袞卻不同。
何況這段時間因為兩次敗逃,多爾袞以此為借口,重新整頓了鎮南軍。吳閻王若有反意,麾下多的是人愿意踩著他的尸體往上爬…
于是吳閻王心中滴血,卻還是大聲領命。
“喳!”
剛林眼中精光微泛,暗道:“阿巴泰好快的反應,也好,讓他與吳閻王交惡。”
心念只是一轉,剛林又道:“要破攻德州,除了一鼓作氣之外,我還有一計。那秦山河早前投降過大清,楚人未必信他。我們不妨再施一次離間之計。”
吳閻王聞言,心弦稍稍一放,那點怨念終于消散。
他偷偷抬頭看了多爾袞一眼,心中又是一凜,暗道這個睿親王好厲害的用人手段,一收一放,比唐中元可高明得多…
很快,大帳中便就著離間計如何施展討論起來。這本就是皇太極最擅長的,施展過多次。諸人耳濡耳染,自是十分熟練…
次日,運河豐樂屯段的一戰激戰結束。
墩堡被清軍的炮火打出了好幾個豁口,清軍兩次逼到墩堡下,好在墩堡彈藥充足,終于還是擊退了這波攻勢。
夜里,張光耀帶著本哨兵馬清理戰場。
他們已經不敢再去東岸,過兩日只怕都不敢出墩堡。
黃小木正在地上撿著箭矢與石頭,忽聽一個兵卒喊道:“什長,你看這是什么?”
黃小木接過來一看,那似乎是一封密信。
他讀罷,臉色一變,匆匆找到張光耀。
“哨官你看…”
張光耀看罷那密信,迅速返回墩內,向耿當道:“從建奴身上搜出一封信件,署名是多爾袞寫給秦山河將軍的…”
耿當微微一愣。
那信上的內容十分詳實,商議的事情是,這段時間的清兵故意不攻下德州,為的就是吸引王笑來支援,好圍點打援。現在多鐸已經擊敗了王笑,多爾袞打算一舉攻破德州了,讓秦山河知道一下,以后封功加爵。
耿當看罷,驚呼道:“國公爺被多鐸擊敗了?!”
張光耀搖了搖頭,道:“此信是假的,建奴的離間計罷了。”
“真是假的?”
“這樣粗淺的手段,必然是假的無疑了。”張光耀十分肯定地說道,接著拱手鄭重道:“請將軍馬上派人告之秦將軍,這樣的信只怕不止一封…”
話音未了,又有一個哨官奔了過來。
“耿將軍,卑職找到一封密信…”
同一時間,不少楚軍兵士都從中戰場上找到了類似的信件。
信上內容不一,有的說秦山河的妻兒在清朝被照顧得很好,有的說秦山河既然斬了秦成業清廷絕不追究他,甚至還有的說秦山海也是死在秦山河手上。
如張光耀說言,這手段十分粗淺,大部人是不相信的,但心中有疑慮的人也有…
“秦將軍可聽過‘曾參殺人’之事?”
左明德把一封信放下,嘆了一口氣,道:“有人和曾參同名,殺了人。路人跑去告許曾子的母親,說曾參殺了人。曾母說‘吾子不殺人’,繼續織布…直到第三個人跑來說,結果呢,‘其母懼,投杼逾墻而走’,此謂‘眾口爍金’,謠言可以混淆是非。”
他說到這里,心中其實也是對秦山河并不認同。
秦山河降清弒父,這是洗不清的罪名,這樣一個人本就不適合再繼續為主將,強行放在主將的位置上,必有反噬。
偏偏董濟和、秦小竺認為如今唯有秦山河能任重任,說服了王珠讓其坐鎮德州。
現在問題來了,謠言的內容有真有假,經這樣一傳,所有士卒都會知道秦山河的過往,往后軍令再下去,難免有人心中有所顧慮。軍紀軍心一壞,德州愈發危急…
“建奴這是陽謀。”林向陽道,“軍中看到信的將士甚多,壓是壓不壓的,不如明確告訴他們這是建奴的伎倆。”
“問題是,將士們心里相信嗎?建奴的目的是告訴士卒們秦將軍的…過往。”
說到這里,左明德與林向陽都感到一籌莫展,抬眼看向秦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