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皮島被占,鐵山郡守崔明吉這段時間過得膽戰心驚。
皮島那么點大的小島,土地荒蕪產不出多少糧食,本沒什么要緊。但這地方的戰略位置被楚、清兩國重視,一朝出了問題就是大事。
皮島與附近的渤海諸島,甚至包括旅順、鐵山,這些地方曾被楚朝占據,即赫赫有名的“東江鎮”,對后金有極大的牽制、襲擾作用。
東江鎮風頭最盛之時,以數場大捷使遼東震動,讓后金驚恐萬分。
當時無數遼人涌入皮島避難,人煙繁盛,仿佛海上之都會。
但島上產不了糧,從登州、萊州、天津海運糧餉不僅榨干了楚朝國力,甚至就連朝鮮為了支援東江鎮,每年也花費了三成的稅賦。
直到丙丁虜亂之后,清軍攻破皮島,島上楚朝軍民數萬人死難,東江鎮的楚軍勢力完全覆滅。
朝鮮投清之后,楚朝也曾派水師想要重建東江鎮,但楚朝海軍實力一般,朝鮮這邊又先得到消息,擊毀了楚朝戰船。
此后這些年,朝鮮官民的日子,過得是又屈辱、又安生。
以前給楚朝上貢,人家楚朝煌煌大國,每次都有下賜。朝鮮恨不得天天上貢,還被楚帝勒令不得頻繁上貢。如今給清朝上貢,這些蠻夷不通禮數,不給下賜也就罷了,要銀要糧,開口就是天文數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這些稅賦自然是要壓在朝鮮百姓頭上,自己都吃不飽還要供清朝,苦當然是苦得不再苦。
好處就是朝鮮終于安生下來,楚軍和清軍終于不在這附近打仗了。
現在安生日子才過了幾年,就在一個月多之前,一群海盜開著大船,不由分說便炮轟朝鮮戰船,接著派兵登陸占領了皮島。
這些海盜出其不意,而且船堅炮利、戰士勇猛,比楚朝水師要厲害得多。
但顯然,又是楚人要重建東江鎮了。
問題是,現在的大清可不是當年的后金了。
崔明吉真的很頭疼。
“啊唏,怎么就偏偏要跑到本官的轄下,啊唏,本官恨不能把這個破島轟沒了…”
上報國主之后,崔明吉一方面派人登島交涉,一方面努力將這事捂下來。
接下來是戰是和、是幫楚還是幫清,至少要等龍骨大走了再說。
到時候沒準能悄悄處理了呢,比如再好好勸勸楚人,再給些銀子,沒準把皮島要回來呢?
弱國外交,實在也沒有更多辦法。
占領東江的楚軍倒也好說話,同意了崔明吉暫時不要驚動英俄爾岱的要求,趁著這段時間在皮島上修建防御工事。
這邊朝鮮官員們則是天天盯著英俄爾岱的行程,就怕萬一事情泄露。
沒想到,英俄爾岱在義州停了下來。
崔明吉真的是嚇死了。
這一天,打探英俄爾岱行程的人沒有回來,他很是不安,正在屋子踱步,忽聽人慌張稟報了一句。
“大人!不好了!龍骨大率兵圍了鐵山郡…”
“什么?!”崔明吉一個激靈,臉色變得煞白。
這事情的可怕之處在于,昨天他還得到情報說龍骨大在義州,今天對方就圍了鐵山郡。
這說明,自己派去的眼線早被對方識破了啊…那皮島之事豈非瞞不住了?!
崔明吉嘴里“啊唏”個不停,慌慌張張便向城外趕去。
到了城外,只見清兵守著城門,一個個望之可怖。崔明吉通傳之后,便有清兵領著他往英俄爾岱營中走去。
他還在清軍陣中走著,忽聽一聲令下。
“行刑!”
崔明吉轉頭看去,直驚得瞳孔都要裂開。
只見六百多個頭發短短的人被按在地上,排成烏泱泱一大片。
隨著那一聲“行刑”,六百人身后的清兵揚起刀,齊齊斬落!
崔明吉身子一抖…
這些年逃奴越過朝鮮邊境之事屢有發生,英俄爾岱三年前就曾親自處斬過四百逃奴。但這次崔明吉親眼看到這樣的壯觀的斬頭場景,還是嚇得他肝膽俱喪。
一連串的慘呼與咔嚓聲中,六百人頭齊齊落地,城外的土地上瞬間留下一大片血泊。
“這可是六百人啊…”
崔明吉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渾然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英俄爾岱身前。
“下…下官…見過龍骨大。”
英俄爾岱帶著些禮貌的笑容,望之讓人心生寒意,緩緩道:“崔大人似乎不想見到我?”
“下官…想,下官日日盼著一睹龍骨大風采。”
“是嗎?你們朝鮮國好大的膽子,縱容楚人占據皮島、又收留入境的大清逃奴!怎么?是想趁我大清新皇即位之際,重新投向楚朝?”
崔明吉大吃一驚,飛快在地上跪下來,高呼道:“不敢!不敢!龍骨大聽下官解釋…皮島…皮島我們必定馬上收復,馬上收復!”
英俄爾岱冷笑。
“你們若收復不了,我可以給你們代勞。”
崔明吉駭極,連忙又道:“收復得了!下官一定收復!國君已下了旨意,必定收復皮島…還有逃奴跑到我們朝鮮境內之事,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他真的很誠懇。
兩個大國交戰,一個小國夾在當中,他作為一個小國官員,在這一刻真的極是無辜,也無奈。
英俄爾岱根本就不在乎他是無辜還是無奈,走上前,用手掌捏住崔明吉的整個頭顱,仿佛要把他的腦袋捏碎。
“我大清先帝當年是想要把你們這個彈丸之地納入疆土,是我,出面為你們斡旋,保留了你們這個小國。怎么?讓你留著這樣的衣冠,你這廢物還瞧不起我?”
“下官…下官絕不敢…”
“那你為何瞞我?!”
一句厲喝,英俄爾岱一把捉住崔明吉的頭發,將他整個人提起來!
崔明吉頭皮幾乎被他掀開,痛得滿臉淚流,哭嚎道:“我…我太怕了!”
“龍骨大大人,我真的太怕了,皮島不是我們讓給楚人的啊,他們搶的!他們搶的啊…我們沒守住…我怕被你責罰,我怕大清出兵,這才隱瞞的…”
“龍骨大放心,我們馬上就會收復皮島,絕不敢再麻煩大清出兵。真的…馬上!”
英俄爾岱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卻不肯放開手,又問道:“王笑在哪?”
“誰?”
“王笑。”
“下官沒有開玩笑,下官一定馬上派水師收復皮島。”
英俄爾岱微嘆道:“你還不知道王笑是誰啊…”
“下官愚笨,下官有罪。這這…鐵山郡地處偏遠,消息不那么靈通。”
崔明吉膽顫心驚,英俄爾岱卻變得有些神神叨叨起來,又喃喃道:“你還記得我的先帝爺嗎?先帝爺…以武功戡動亂,以文教佐太平,你知道他是何等的雄才偉略嗎?”
“我我我…”
“崇德二年正月,你們朝鮮國主連國都都丟了,你們躲在南漢山城,居然還敢向燕京方向依往年舊例向楚朝皇帝賀新年…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和先帝就在城外拿千里鏡看著你們,你們在行宮外,對著燕京叩拜…見到這一幕,你知道我有多生氣嗎?我恨不得炮火一轟,就要將你們這些狗奴轟成碎片。但陛下是怎么說的呢,‘此其分內事,且容之’,陛下是何等的胸襟氣度?!”
說到這里,英俄爾岱驀然紅了眼,提高音量帶著哭腔道:“這樣的千古明君,駕崩了啊…我親眼看到真龍殯天的一幕!”
崔明吉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渾身顫抖著不敢應話。
英俄爾岱道:“你記住,敢弒真龍天子的人就是…王笑。我要他的腦袋,去拿給我。”
“我?下官?”
崔明吉一愣,心里忽然預感到,這件事要比他想象的還要麻煩…
好不容易,英俄爾岱終于放過他,他離開清軍駐地,一路回到城內,方才揉著頭皮低聲罵起來。
“啊唏,疼死了,死蠻夷下手也沒點分寸,啊唏。”
“啊唏,奴酋又不是我殺的,跑來捏我的頭,靠拿我朝鮮國貢你才當的戶部尚書,狗東西…”
這一趟出城被英俄爾岱嚇得不清,但崔明吉卻還是記住了一件事。
——殺了奴酋的人是王笑啊…該怎么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