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山郡。
鐵山郡屬朝鮮平安西道,是鐵山半島上最大的城池,位于鴨綠江入海口。而從鐵山半島出海,不遠處便是皮島。
皮島在西朝鮮灣,離旅順直線距離不過一百五十海里,離天津不過三百五十海里,離登州不過兩百海里。
王笑知道義州有清兵駐扎,不敢靠近,渡過鴨綠江之后便繞過義州,一路奔至鐵山郡才敢入城歇息。
兩百余人包了三間客棧歇了一夜。次日,王笑和秦玄策便在這鐵山郡逛了起來。
王笑也不敢帶別的人,怕他們清軍裝束嚇到朝鮮人,反正有秦玄策在也足夠護衛。
逛了一圈,秦玄策頗覺沒意思,道:“這比錦州城都破。”
也不知是鐵山郡窮還是整個朝鮮都窮,街人行人大多都是面黃饑瘦、麻木不仁的樣子。看起來亳無精神氣。
此時本就是朝鮮王朝開始衰弱昏暗的時期,先后歷經了壬辰倭亂、丁卯虜亂、丙子虜亂,耕田破壞,人口銳減,百姓負擔極大,本就不多的糧食還要供給清朝…總之一派民生凋敝的情象。
對比起來,楚京哪怕在亂世之中,也比鐵山郡繁華一千倍。
他們之所以跑出來逛,倒也不是王笑不著急回去,在這與楚朝隔海相望的地方,他心里早已歸心似箭。
但不管是歸楚也好、先占了皮島也好,他既要等兩千包衣叛軍陸續潛伏過來,也要先找到海船。
找海船本該不是一件難事,但兩人連續找了四家商行,竟是沒有一只船可以出海,甚至連禁海的原因都打聽不出來。王笑隱約便感到有些地方不對…
找到第五家商行,王笑便也不急著找船,反而先和掌柜攀談。
這是家賣瓷器的鋪子,鋪面頗為豪闊。
王笑雖不像王珰那樣了解古玩,但見得多了,倒也有一點點眼力,看得出這鋪子都是汝窯瓷,必是從楚朝進的貨。
于是他一口氣便挑了好幾套瓷器,一擲千金的作派。
那掌柜嚇得不輕,忙不迭便將東家請出來。
這商行東家叫樸元尚,五十余歲,頭戴一頂黑笠大帽,看著溫文爾雅的,不像生意人,倒像一個老儒生。
彼此見過面,樸元尚一見王笑氣度便有些目露異彩。
“在下李樹京,漢城鷺梁津人,早年在楚朝燕京國子監攻讀,月前才歸,想做些茶業生意。”王笑用朝鮮語說道。
“原來是李公子,這年頭還能到燕京就學,李公子可是宗氏子弟?”
樸元尚卻是以漢話應道,他漢話醇正,言談間竟與楚朝無異。
王笑與他對視一眼,各自會心笑一笑。大概是這年頭能用漢話對答,自然能顯出一股高尚不凡…他懂。
“樸老板誤會了,在下只是請托了一位好友,他叫金在奎。”王笑便用漢話道,“可惜我學無所成,愧對友人一番苦心。”
樸元尚雖不認識金在奎,卻知道安東金氏乃朝鮮望族,家中子弟多有入楚進學者,不由對眼前的李京樹更是刮目相看。
“李公子風采照人,又在燕京國子監入學過,歸國后必定前程似錦,為何卻要做…做生意?”
“只是覺得有意思。”王笑道:“樸老板這鋪中瓷器,是從楚國汝州進的吧?”
“李公子好眼力!”樸元尚笑道:“鄙人最喜汝窯瓷,觀其釉色有‘雨過天晴云開處,千峰碧波翠色來’之妙,其釉厚而聲如磬,是我們這做不來的,做不來的…”
王笑又不是王珰,對這些不感興趣,便又問道:“樸老板多久進一次貨?是這樣,我想找幾艘海船,竟是找不到,實在是怪事。”
樸元尚四下看了一眼,卻是道:“這事不好在外面談,不如這樣,鄙人設一薄席,我們邊喝邊談,如何?”
“如此,卻之不恭了…”
樸元尚設了席,彼此飲了幾杯,又與王笑說了些趣事,愈發覺得投機。
王笑也不急,酒過三巡才將話題又引到海船上面。
樸元尚道:“李公子問對人了,最近這禁海一事,旁人不知緣由,鄙人卻是知道的。實不相瞞,鄙人的內舅,便是郡守崔大人。”
“哦?”王笑并不知道什么崔大人不崔大人的,忙又敬了一杯,道:“失敬,失敬。”
樸元尚低壓聲音道:“這件事,我本不好說的。但李公子風采讓人折服,我心里極是親近…還請李公子切勿對他人言。”
“這是自然。”
樸元尚聲音壓得更低,又道:“其實…皮島又被占了。”
王笑微微一愣。
他還當是什么機密之事,不過是皮島又被占了而已。
這幾十年來,皮島有幾年是在你們朝鮮手上的?
樸元尚只當王笑吃驚,便又道:“表面上看起來是一伙海盜占的,但誰不知道是大楚在背后主導?這是想再開東江鎮啊。”
王笑心里已然知道怎么回事。
——這是…二哥?
他便問道:“這和禁海有何關系?”
“龍骨大大人在義州。”樸元尚道,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低聲道:“龍骨大這次來,是為了遞交國書,郡守大人本想著,等他走了,我們說服楚朝把皮島還回來。沒想到啊,龍骨大返程到義州,忽然不走了。”
“不走了?”
“是啊,要是皮島被占一事被他知道的,恐怕又是一場兵禍。郡守大人如今也是提心吊膽,拼了命的捂住風聲。”
王笑聞言便沉吟下來。
他手上關于英俄爾岱的情報不多,卻也知道這是個厲害角色。
“這樣的事,如何捂得住?”
“捂不住也得捂。”樸元尚長嘆一聲,“要不然怎么辦呢?虜寇一旦知曉,必定又要出兵,丙子虜役才過了多久?我皇楚朝鮮如何還能再受得起一起兵戈之禍?唉,弱國夾在兩國之間,何等無奈、何等可悲,國主難啊…”
他說著,竟是慢慢紅了眼眶,執起酒壺狠狠地灌了幾口。
王笑也不知他在悲傷什么,他話語間有四個字卻是引起了王笑的注意。
“皇楚朝鮮?”
樸元尚一愣,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自飲了一杯,嘆道:“說習慣了,李公子切不要傳出去,以免給鄙人生禍。”
“這是自然。”
“我們朝鮮在大楚諸藩國當中列為第一,國主曾言‘楚國猶吾父也’,歷代以來我們國書自號‘皇楚朝鮮’,但如今…但如今…再沒有皇楚朝鮮了…”
話到這里,樸元尚突然大哭起來。
“嗚呼哀哉…丙子一戰,建虜破境,辱我國主、擄我世子,父子兩國恩情被生生斷絕…嗚呼…失父之痛,切齒之辱啊…”
王笑與秦玄策對視一眼,皆有些愣住。
——這老家伙這是在干嘛?剛才還好好的啊。
卻見樸元尚又執起酒壺長飲了一口,臉上浮起一片酡紅,一把便摘掉自己的帽子,高聲吟起詩來。
“遼東別有一乾坤,斗與中朝區以分。洪濤萬頃圍三面,于北有陵連如線。中方千里是朝鮮,江山形勝名敷天。耕田鑿井禮義家,華人題作小中華…”
“嗚呼…耕田鑿井禮義家,華人題作小中華…煌煌禮儀之邦,屈膝外虜之下…嗚呼哀哉…”
“李公子,你從華夏歸國…故國卻已不再是小中華了啊…”
樸元尚哭著哭著,卻是越哭越大聲,俯在桌上捶著桌面,杯盤叮當作響。
秦玄策將嘴里的菜嚼下,喃喃道:“他…他這是醉了?”
“是吧。這酒量也真是…”
王笑極是無語。
——花了那么多銀子買你的瓷器,我消息都還沒探明白呢。
忽然,樸元尚直起身,將滿臉淚水的臉湊在王笑面前,很是神秘地道:“我告訴你,李公子…我告訴你,總有一天,建虜要敗的…他們到時會退回老巢寧古塔,在敗歸途中,蒙古會攻擊他們,他們便會轉到朝鮮境內…借道我們的平安道和咸鏡道回寧古塔…我好擔心啊。”
王笑又是一愣,問道:“你怎么知道?”
“我們都是這么認為的啊!”樸元尚道:“建虜拿下山海關的時候…大家都是這么說的…呃…大楚多強啊,所以我們要準備起來…一定要守好邊境。啊,我這心里,真是太擔心了。”
王笑本來還以為他有什么先見之明,原來根本就是看不清局勢,不由心道這老家伙真是笨死了。
——你擔心個屁啊。
“哈哈。”樸尚元哭著哭著,忽然又笑起來。
“李公子,你氣宇不凡…我把女兒許配給你如何?我覺得…呃…你很不錯。不對,我女兒好像已經嫁人了…你等著…我讓她和離…你等著…”
王笑眉頭一皺,倏然便從桌邊站開,微感到有些驚恐。
“樸老板,你醉了,我們就先告辭了。告辭…”
回了客棧,王笑臉上便浮起憂慮之色。
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藩屬國對宗主國那種崇敬,很有些被震憾到。
最重要的是,只言片語的消息當中,他已經察覺到一絲危險的氣味。
“英俄爾岱怕是已經知道了皮島被占的消息…他要來了…”
王笑才對秦玄策低語了一聲,突然,屋門被人撞開,羊倌與汪旺沖進門來。
“侯爺,不好了,建奴包圍了鐵山城…分批入境的弟兄,有六百人被他們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