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古里古怪的信看完,內容雖不出所料,左經綸卻還是有那么一瞬間不知如何應對。
“令弟這處事的風格…倒也有些意思。”
“左大人過譽了。”王珍道。
這樣隨口說了一句不相干的,左經綸已整理好條理,方才道:“懷遠侯一戰斬殺奴酋,威震寰宇,看來唐逆也有不得不顧忌。這信,怕是想離間我大楚君臣…”
“左大人,在下還是直說吧,唐中元確實是誠心拉攏,舍弟若是投靠過去,高官顯爵舉手可得。”
王珍如今事忙,不喜那套彎彎繞繞,他雖無官爵在身,京中需要他繞著彎應對的人也不多。既養成了這樣有話直說的作派,今日對上左經綸,卻也不打算改。
左經綸聞言便是微微一愣,苦笑起來。
“大楚天下正統,懷遠侯乃天子之婿,累受朝廷恩惠,還真要投了叛逆不成?”
王珍道:“這些是虛言。”
左經綸揚了揚手中的信紙,問道:“你是如何答復的?”
“我已回了信,在和唐中元談。”
“談?”左經綸道:“你該知道,王笑還未歸來,你作不了宣大軍和關寧軍的主。”
“這是我的事,左大人該考慮的是…若我王家真投了,你能怎么辦?”
“老夫不是你能嚇唬的。”
王珍點點頭,道:“我聽說,左大人近日在拉攏關寧鐵騎,左家與秦家也是姻親,怕是把左小姐許配給秦玄策之時,左大人便做好這個打算了?”
“老夫說了,大楚乃天下正統,老夫不惜一切也要維護天統。”左經綸緩緩道,“你想要如何大可明說,不必威脅老夫。”
“好。”王珍應道,“我打算借與唐中元談判之機,帶陛下與齊王離開京城。”
“果然如此。但若是老夫不答應呢?”
換成別人說這種話,王珍大可以應一句“我管你答不答應,你算老幾?”之類的,但他知道左經綸雖引咎告老,在朝中的威望聲勢卻還在,確實有資格說這樣的話。
“不答應,王家便投降。”
“嘭”的一聲響,左經綸拍案怒喝道:“王珍!老夫是在與你好好談!”
“我也是在與左大人正經議論。”
兩人對視良久,左經綸板著臉,老眼中怒氣極盛。
到最后,卻是王珍先苦笑了一下,又道:“你我心知肚明,京城守不住的。”
“當時唐節攻城,千鈞一發,你尚且不逃。如今唐逆既肯和談,關寧鐵騎入關回援、山東兵馬北上勤王,局勢已有好轉,你卻要逃?”
王珍苦笑一聲,緩緩道:“恕在下說句不當說的。論治國,左大人有經世之才。論打仗,左大人你真是…一竅不通。”
左經綸這點氣度還是用的,聞言也不生氣,眼中原有的怒氣還褪去不少。
王珍又道:“不僅是左大人你,這滿朝高官,有幾個是通兵法韜略的?當然,在下也對此一竅不通。此事,我問過孫督帥以及秦家幾位將軍,唐中元士氣正盛,兵鋒正利,收復山河關后,民心威望正隆,我們守肯定是守不住的。別的不說,他若圍住京城,這京中糧草能撐幾天?”
“山東兵馬才戰勝了吳閻王…”
“不過小勝而已。唐中元如今不知虛實,又想收服舍弟,如此才暫時按兵不動,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如此說來,你還是一片公心不成?”左經綸哂笑一聲,又道:“當時唐節攻京…”
“當時我們若是倉皇逃竄,是置陛下與齊王于險地。如今有了山東兵馬接應,正可從容而走。此一時、彼一時。”
左經綸猶有顧慮,緩緩道:“如今談和順利,我大楚遼東兵馬又斬奴酋而歸,京城人心振奮,此時若是讓陛下逃了,萬民…”
“這樣的迂腐之言左大人不必對在下說。”王珍道:“社稷不可輕移之類的也不必說。就是這種所有人都覺得京城能守得住的時候,才是我們護陛下南下最好的機會,這也是最后的機會。”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一說就透,左經綸也不須王珍再多做解釋。
他不由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本盼著齊王蒞國之后,一掃楚朝舊疴,扭轉乾坤、興復社稷。但盼望歸盼望,他是最懂楚朝現狀的人,自然知道王珍所言不虛。
但想到要拋棄京師,他猶覺不甘,抬起那張蒼老的面容,緩緩問道:“你實話對老夫說…王笑回來了嗎?可在萊州?可在姚文華軍中?”
“老大人啊。”王珍輕嘆一聲,“我三天沒合過眼了,他若真回來了,我今天便不來找你了。”
好一會,左經綸道:“好吧,接下來,你我議一議,該帶哪些人。”
此時京城中許許多多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運途被兩個人手指一劃,便決定下來。
而更多更多的人連被決定的資格都沒有。
這一天王珍給王珰的回信也送到了居庸關。
信自然是直接交在唐中元手上,他打開信封看了一會,果然見有兩封。一封是給王珰的家書,好像說了些瑣事,唐中元掃了兩遍,隨手放在一邊。
翻開另一封,果然是寫給自己的。
唐中元看了兩眼,有那么一瞬間,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頃刻,他重新擺出一副淡然模樣,將信遞給李柏帛。
“柏帛怎么看?”
李柏帛接過,第一眼便覺得…王珍這字是真好。
他看了一會,拱手道:“王珍想與陛下談條件。”
“哦?”
既然這信這么復雜,唐中元便也不再裝模作樣,哈哈大笑道:“柏帛你是知道朕的,朕確實是有些沒看懂,你一句一句說。”
“是。”李柏帛緩緩道:“‘自古天下大勢,或浸以隆昌、或遽以壞亂、或漸以陵遲、或能振而復起、或遂至于不可支持,天命豈易知哉?’這句話,說的是楚朝國運如何,尚不可知…
‘今瑞皇起于布衣之中,嘯命豪杰,奮發材雄,決神機而速若疾雷,驅豪杰而從如偃草,王霸秦晉之地,或得天統。’這幾句,是在頌贊陛下…”
唐中元頷首道:“他可是說王笑要投降于朕?”
李柏帛沉吟道:“接下來的意思是…若要王笑投降,至少也要封個郡王,還要有兵權。”
唐中元一愣,重新將信紙接過,問道:“哪一句這么說的?”
“‘然齊王嘗與舍弟言…并以掃清寇孽,任切股肱,永惟締構之勛,久著山河之誓。此家國重任,君恩似海,惟殊死以報。’”
這封信一共就這么幾句話,寫到這里便像是不打算投降的意思。
唐中元便問道:“怎么就是要個郡王?”
“王珍用此言借的是唐時李武穆的典故。”
李柏帛知道自己的陛下不熟悉這些,便又細心解釋道:“李武穆便是李光弼,唐肅宗時的名將,與郭子儀齊名,平定了安史之亂,時人稱其‘自艱難已來,唯光弼行軍治戎,沉毅有籌略,將帥中第一’,官至天下兵馬副元帥,被封為臨淮郡王。獲賜鐵券,名藏太廟,繪像凌煙閣。
王珍這句話的意思是,楚朝這個小齊王,有心效仿唐肅宗中興天下,要讓王笑當他的李光弼。陛下若想讓王笑投降,給的…至少不能低于這些。”
唐中元眉頭一皺,沉吟起來。
“臨淮郡王?天下兵馬副元帥?”
“這…郡王只怕不夠,看這語氣,怕是要個…親王。”
“放他娘的狗…”唐中元罵到一半,將手中信紙擲在地上。
“這小子毛都沒長全,敢跑來跟朕獅子大開口!”
“陛下息怒。”李柏帛道:“這條件倒也不是不能談,安知他不是在夸大其詞。”
唐中元倒也不是真怒,虎目中精光一閃,便又問道:“信上可有說王笑在哪?”
“沒提。但看字里行間的氣勢,像是王笑已然從遼東歸來。但,是王珍在詐我們也未可知。”
唐中元點點頭,又拿起給王珰那封信。
“這封你也看看…”
“是。”李柏帛看了一會,回話道:“只說了些家中之事,他還…還讓微臣指點王珰學業。這一句‘若元瑜見信,煩請代為督導,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便是寫給微臣看的。”
“元瑜?”
“是,微臣字‘元瑜’。”
唐中元:“…”
連朕都不知道你字什么,王珍就知道?
他娘的!
“來人,把姓王的小子再提過來…”
海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