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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圍城以制敵 公類白毛男

  蒲茂收兵回營以后,召城東、城南兩塊戰場的主將茍敬之、摯申金,以及從戰的諸將呂明、同蹄梁、田勘、同蹄豪平等到其帳中來見。

  茍敬之等來到,拜倒行禮。

  蒲茂叫他們起來,細細詢問兩處戰場的進戰經過。

  他說道:“孤於中軍,先見城東、城南皆有我軍銳士登城而上,氣勢如虹,尤其城南,原本幾乎已經打下了西段、中段,只剩下東段一截城墻未克,卻緣何末了,竟被隴兵逐下?”

  茍敬之先作回答,把沒能占住城東的原因,歸結到了唐艾援兵的頭上。

  摯申金、同蹄梁、同蹄豪平等負責攻打城南的將校們隨后相繼作答。

  摯申金、同蹄梁所說的,都是他們在城外看到的,也就算了,卻同蹄豪平是城南此戰的親歷者,他把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全部稟與了蒲茂。

  說完,同蹄豪平心有余悸似的,又說了一句,說道:“大王,你是沒瞧見,那魏咸的臉快爛成兩半了,其身上的鎧甲也是破爛不堪,他和那些隴卒沒了兵器,操拳頭上,拳頭打到白骨森森,可他和那些隴卒卻還是不退,乃至有重傷不能再戰的隴卒,抱住末將部下甲士的腿,張嘴去咬,…大王,那不是人,一個個簡直瘋了!”

  同蹄豪平所描述的情狀震驚住了蒲茂。

  蒲茂坐於主榻上,撫摸胡須,試著去想象當時的場景,但不能想象出來。

  病懨懨坐在右邊上首的孟朗感嘆說道:“昨日唐千里城樓撫琴,大王問牙門將聽到了什么樣的音律,牙門將答以若聞一將沖萬千敵之陣,大王說,唐千里此哀兵之意。大王料之不差,唐千里果是存了決死之念啊!而且不僅他,其部守卒如今看來,亦皆如是!”

  有道是“哀兵必勝”,當全軍上下都抱定了必死之心,又《吳子》有云“一人投命,足懼千夫”,那縱是敵強十倍,斷也難以勝之。

  今日攻城,蒲茂盡起三軍,是下了決心要一戰克城的,可打了大半天,落個此等結果!

  換個別的主君,可能會遷怒到部將身上,但蒲茂非是不講理之人,通過同蹄豪平的描述,他已然心知,此戰沒能打下襄武城,實非是麾下將士不用命之故。

  ——以同蹄豪平之勇悍,在其適才講述的時候,蒲茂都從他的臉上、語氣中,看出、聽出了些許的后怕,盡管蒲茂無法想象得出那城南墻上的戰場會是何種慘烈,然由此也可知一二了。

  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守卒的頑強,完全出乎了他戰前的預料。

  蒲茂努力把起伏的情緒平定下來,問孟朗,說道:“孟師,今天已是我軍的第三次大舉攻城了,仍沒能把襄武打下,底下來…,孟師可有良策,助孤破此城?”

  “強攻打不下來,莘幼著部至今不見蹤影,又可能隨時都會襲我軍營,大王,惟今之策,以臣愚見,似只有一條了。”

  蒲茂說道:“孟師計策,定然高明!”問孟朗,說道,“孟師,是何策也?”

  “便是臣昨日獻給大王的那兩策之一,‘圍城打援’。”

  蒲茂蹙眉說道:“圍城打援。”

  “正是。”

  圍城打援,如其字面意思,四個字,而包含了兩層含義。

  一層是圍城,一層是打援。

  “圍城”這一層,親統數萬精卒,攻襄武十余日,猛攻三次,不能克城,到最后,不得不采取“圍困”這個笨辦法,說實話,蒲茂深覺臉面上過不去。

  他心道:“慕容氏、賀渾氏,孤皆一戰而平!卻怎么一個小小隴地,孤前前后后打了多少次了?這回且還是孤親率百戰精銳來攻,而居然止步於襄武城下,到現在為止,連隴州的邊還尚未摸到!怎就這般難打?…怎就這般難打!”

  “圍城”過不去,“打援”更過不去。

  蒲茂又想道:“孟師建議我‘圍城打援’,莘阿瓜所率不過數千兵罷了,孤倘若因他這數千兵,就不敢再打襄武,而圍城以待,此事傳將出去,孤恐為天下英雄笑!竟使阿瓜豎子成名矣。”

  念頭至此,好像是已經看到了南北豪杰,特別是冀州、豫州、徐州等新得之地的英杰豪士們,在背后指指點點,對他不屑地議論紛紛,蒲茂的臉感到了火辣辣。

  作為蒲茂的老師,孟朗是看著蒲茂長大的,蒲茂的性格,他再了解不過。

  見蒲茂默然,孟朗立刻就猜到了他此時的心思。

  不好說破,孟朗委婉說道:“大王,襄武雖然表面看來只是定西的外圍,但唐艾者,定西之頭等名將也,其城中守卒這么堅韌,足見亦必悉為定西的頭等精銳,是以臣之愚見,今打襄武,最好不要再把襄武此戰看成是我軍滅隴的初戰為好了。”

  “不看成初戰?”

  “臣以為,最好是把此戰看作是我軍滅隴的關鍵一戰,甚至決戰!”

  “為何?”

  “大王,唐艾在襄武、定西的頭等精銳都在襄武,那臣敢請大王試想之,等到我天兵打下襄武城后,再西進攻打隴州腹地之時,定西還能再有招架之力么?”

  蒲茂若有所思,說道:“孟師的意思是說?”

  “臣的意思是說,如今定西善戰的名將、敢戰的兵士都在襄武城中,那么待我天兵打下襄武以后,便等於是定西國內軍中的精粹,就便會經此一戰而被我軍一網打盡了!大王,接下來再打定西腹地,不就自然而然地好打許多了么?勢如破竹亦非不能!”

  換言之,孟朗這一番話沒有明著道出的,也是在暗示蒲茂,不要把襄武僅僅當成是“定西的外圍”來對待了,最好是把它當成定西最大的一個“重鎮”來對待。

  得了孟朗此話的勸說,蒲茂“臉面上的過不去”得到了一定的緩解。

  但是,盡管“圍城”方面的“過不去”得到了緩解,“打援”這面的“過不去”,還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頭。

  “難道就讓莘阿瓜借孤揚名?”蒲茂這般羞惱想著。

  孟朗再又說道:“大王,臣建議大王‘圍城打援’,還有另外一個緣故。”

  “孟師請說。”

  “便是莘幼著。”

  蒲茂抬眼問道:“莘阿瓜?”

  孟朗說道:“就像臣昨天向大王分析的,莘幼著部的動向現在有兩個可能,一個是騷擾天水等郡,亂我糧道;一個是來救援襄武,襲我大營。

  “兩個可能中,臣實際上是希望莘幼著選擇后一個的。”

  蒲茂問道:“為何?”

  “大王,這是因為,用兵之道,首重在‘勢’。孫子云‘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此話之意無須臣言,大王自知,意思便是說,善於打仗的人,能夠調動敵人,而不被敵人調動。此即‘勢’也。方今莘幼著領游騎於外,我軍難以掌握其行蹤,如果從‘勢’這方面來講的話,而今的情況,恕臣直言,其實是‘勢’在莘幼著,我軍則是處在被動狀態的。

  “昨天臣進策大王,說可用‘護糧道’、‘圍城打援’此二法來對付莘幼著部的游騎,‘護糧道’實則下策;重圍襄武,迫使莘幼著不得不來救,由此改變我軍被他調動的局面,反過來,我軍來調動他,這才是上策。是所謂‘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地而趨戰者勞’,又及所謂之‘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

  說完了這么一大通,孟朗老態削瘦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蒲茂,最后說道,“大王熟讀兵法,這些東西不用臣講,大王當然也都是知道的。…大王,此即臣建言大王‘圍城打援’的兩個緣由!”

  沉吟再三,思之又思,蒲茂到底是明君之姿,畢竟他深深信賴和依賴孟朗,終於做出了決定,暫時放下了個人的感情,不甘地說道:“罷了,就按孟師此策!”

  當天定下,改變攻打襄武的策略,從強攻改成圍困。

  一方面,通過圍困來消磨城中守卒的士氣。

  另一方面,通過重圍襄武,逼迫莘邇不得不率部來救,從而達成“打援”的目的。

  蒲茂卻倒是舉一反三,既然改變了攻打襄武的策略,結合新得的說“麴爽、田居、張道岳率部將援首陽、襄武”的軍報,他順勢把打首陽的策略也作了改變。

  於當天,傳檄正在圍攻首陽的慕容瞻,命其也停下強攻,改用“圍城打援”此策,等待麴爽等部到后,先殲滅麴爽等部,然后再攻首陽縣城。

  議事畢了,孟朗回到自己帳中。

  向赤斧、季和這兩個親近的大吏都在帳中陪他。

  孟朗斜斜地靠在榻上,由向赤斧為他捶腿,咳嗽了幾聲,說道:“真的是老了!”

  向赤斧說道:“公春秋正盛,何來老言?”

  孟朗搖了搖頭,說道:“大王剛登基的時候,我一天從早忙到晚,每天只睡兩個時辰,而猶日日精神抖擻,不覺困乏,卻而下時不時的就精力不濟。別的不提了,就我這身子骨,現在是三天兩頭的鬧病,今回這場病,好好壞壞的,多少天了?老嘍,老嘍,不如以前了!”

  蒲茂登基的時候,孟朗五十來歲,正是經驗、精力各方面都好的年齡,然而這么些年過去,大秦所有的政務、軍事,蒲茂全都依仗於他,拿“旰食宵衣、事必躬親”用來形容孟朗的這些年都只嫌輕,而毫不為過。一天天的積累下來,成年累月的總是這般,再是精力旺盛的人,終也會有撐不住之時,此其一;他的年紀也歲歲增長,如今六旬之人了,此其二,卻因是不但大小病不斷,并且他自己亦已深切地體覺到他的身體不能和早年比了。

  向赤斧仰臉,望孟朗瘦巴巴的臉,忽然發現孟朗額頭的皺紋似乎是又多了兩條,其被幘巾包裹的發髻,也似乎因為頭發的日漸稀疏而顯得愈發單薄了,至於其頷下的胡須,更是不知不覺間,從黑多白少而變成了白多黑少。

  “孟公…”向赤斧與孟朗的關系,既是下吏,又如子侄,見當年意氣風發的孟朗,不知何時,就在他每日的陪伴下,竟然已老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心痛了一下,脫口叫道。

  叫過此聲,向赤斧下邊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孟朗將適才輕易不露出的垂暮之態收起,把精神重新振起,笑與向赤斧、季和說道:“吾體雖衰,吾志猶壯!方今天下尚未定也,我是一定要陪著大王,將這四海再統,使這亂世結束,令太平重臨人間!”愛憐地撫摸了下向赤斧的面頰,如似勉勵地說道,“赤斧,吾花甲之齡矣,志猶如許,況乎於卿?卿男兒丈夫也,莫要小兒女作態!”

  一陣爽利的秋風從帳外吹來,卷人滿懷。

  向赤斧大聲應道:“是!孟公,我也一定要陪著公,幫助大王再造寰宇!”

  “大王,…大王是唐亂以來,百余年間,僅見的一位圣主明君啊!赤斧、方平,大王仁厚,你倆好生做,大王必定是不會辜負你倆的。”孟朗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一事,吩咐季和,說道,“方平,大王令你把定西編纂的那套《通史》搜集齊全,你搜集全了么?”

  “回稟孟公,還差兩卷,下吏已經派人去襄武本地和南安的士人家里去找了。”

  “要是湊不齊,就派人潛入隴州去買,不要讓大王多等。”

  季和應諾。

  向赤斧不理解蒲茂為何對定西編的這套《通史》這般上心,就問道:“孟公,定西偏瘠之地,素來少大儒、史家,那編此《通史》的陰某,盡管在定西很有名氣,可比之我大秦的諸多宿儒、名史之家,不如之也,卻緣何大王令方平搜集此書?”

  《通史》此書,是季和在襄武縣外的一個士人家中得見到的,但非全套,只有幾冊,看了之后,他便獻給了孟朗。孟朗把之轉獻蒲茂。蒲茂略作翻閱,當時就下了務必把此書全套搜集齊全的這道命令。

  孟朗回答向赤斧的疑問,說道:“《通史》此書,文采一般、史料普通,單從這兩樣來說,的確如你所言,尋常之作罷了;但此書中有一點,卻是合了大王的心意。”

  “孟公,哪一點?”

  “便是今之六夷,此書皆有專門為之作傳,并且傳中,把六夷之源,根據種種史料,都歸為了炎黃之裔。這一點,極合大王之意。”

  向赤斧明白了孟朗的意思,說道:“大王是想通由此書的六夷列傳,來宣揚天命不但可在唐,也可在我大秦!中國之天子,大王亦可做的!”

  孟朗點了點頭,補充說道:“除此外,大王還想借此來宣揚六夷俱是本出炎黃,原為一脈!”

  向赤斧稱贊說道:“大王深謀遠慮,此長遠之良策也。”

  在該如何對待降人、異族這方面上,孟朗和蒲茂的意見從來不一致。

  孟朗想的是,姚桃、慕容瞻這些,殺之最為妥當;蒲茂絕不肯殺。

  卻如今,向來對孟朗言聽計從的蒲茂,反倒在這方面上,成了莘邇的知己。

  孟朗嘿然,過了會兒,悠悠說道:“此《通史》,雖然是定西陰某等士編寫,但料之,六夷列傳的此個論點,必是出自莘幼著的授意。嘿嘿,莘幼著、莘幼著,其人、其志非可小覷!”

  聽孟朗提到莘邇,季和心中一動,欲言又止。

  孟朗問道:“方平,你想說什么?”

  “下吏…”

  孟朗笑道:“想說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是。孟公,下吏尋訪襄武士人的時候,不僅見到了《通史》此書,還聽到了一些事。”

  孟朗問道:“什么事?”

  “不少隴士非議於公,說公…”

  孟朗抬起了頭,落目季和,問道:“說我什么?”

  “說公與那白毛男無異。”

  向赤斧聞言色變,怒道:“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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