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咸悠悠醒轉,已不知是多久以后了。
他只覺雙眼模糊,雙耳嗡嗡,臉上劇痛,伸手揉眼,沾的盡是血水。
不遠處有個水缸,魏咸跌跌撞撞地摸去,路上覺到有人跟上,扶住了他的胳臂。
扶他胳臂這人叫喊著什么,魏咸聽不清楚。
到水缸前,魏咸把頭整個地探入缸中。
冰涼的水碰到傷口,越發疼痛,不過這疼痛倒是讓他的神智清醒過來。
魏咸按住缸沿,努力定神,往四周看。
眼中的血水被洗掉和神智清醒過來以后,他漸漸地能夠看清楚附近的場景了。
從隱隱約約的人影到逐漸清晰,分著白、紅兩色戎裝的敵我兵士拼死肉搏的激戰情況,魏咸盡收眼底;嗡嗡響的耳鳴慢慢消退,氐羌語、羯語、唐語,用各種不同語言叫出的喊殺聲,亦灌入他的耳中,如突然漲起的潮水也似,一波接一波,混雜一起,遍布遠近,此起彼伏。
“校尉、校尉!”
一個聲音在他邊上響起。
魏咸掉頭,看到是自己的一個親兵。
路上扶他的,就是此人。
這親兵的衣甲上滿是血污,幘巾不知去向,扎的發髻散開,頭發披落,見其左邊胸口一大片血漬,應是此處受了傷,這會兒猶有鮮血不斷地滋出,他手里拿著一柄只剩下半截刀身的斷刃,臉上露出的神情不知該怎么形容才好,像是緊張,像是絕望,但更多的似是悲慟。
“什么時辰了?”
“校尉昏過去了將近兩刻鐘!”
魏咸記起了自己昏厥前的那一幕,下意識地目光投向戰場,說道:“同蹄豪平!”
“校尉,咱們上了秦虜的當了,秦虜的援兵都是甲士!他們在鎧甲外邊罩了褶袴,哄咱們的!沖上城了許多!已經向唐公求援了!傷亡很大,…校尉,用火油吧?”
這親兵語氣急促,幾句話里,道出了許多的信息。
魏咸問道:“我的槊呢?”
“虜皆重甲,槊、刀泰半斷折,校尉的槊沒了!校尉,…火油?”
“不能用石脂!石脂那東西,一流散開,不分敵我的!若用石脂,火燒起來,咱南城的兵士一個都逃不掉不說,還可能會牽累到東城!”
臉上的傷鉆心的疼,導致魏咸說話也有點含糊不清了。
但這親兵聽懂了他的話意,急切地說道:“城東那邊,秦虜也有些上到城的,求援的恐怕不能及時趕到城樓;就算趕到,唐公也不一定能很快就把援兵派來!校尉,不用火油,怎么辦?”
魏咸看不見自己臉上的傷口,這親兵能夠看到。
只見他的臉上,那處被同蹄豪平砍出的傷口,從左額頭開始,斜著往下,直到右嘴角,長達數寸,深可見骨,紅色的肉翻露在傷口外沿,血不斷地流淌,端得是觀之可怖。
鮮血流到嘴中,發著咸味,魏咸沒有把這血吐出,咽了下去。
城南墻外的四架秦軍云梯,此時都已有秦卒沖到城上。
西段城墻此處的秦軍兵卒最多,——魏咸負創昏厥的地方在西邊墻上,他昏厥之后,他的親兵們拼命把他救下,將他暫時放置到了城墻的另一面,并留下了四五人保護他。保護他的親兵大多已經戰死,只剩下了與他說話的這一個了。
拾起了腳邊一個戰死兵士的斷槌,魏咸的目光在這兵士死不瞑目的臉上留了一留,他認得,這是他的親兵之一,而且還和在與說話的那親兵一樣,同是他的老鄉,但旋即,魏咸就抬起了頭,環顧周邊。
入眼多是秦卒的白色戎裝,一片片、一團團的,把穿著紅色戎裝的隴軍守卒分隔包圍其中,粗略估算,這時西段城墻上的秦卒至少二三百人,隴卒大概不到百人之數了。
魏咸問那親兵,說道:“你怕死么?”
那親兵眼圈一紅,哭泣落淚。
魏咸不顧說話時的嘴角生疼,怒道:“膽小鬼!”
“校尉,我哭,不是我怕死,是阿放、阿正、老陳、小構他們全都死了!就死在我眼皮底下!老陳還是為了救我才死的!被秦虜砍了七八刀!…校尉,我不怕死!我要為他們報仇!”
這親兵提到的幾人,俱是魏咸和他的老鄉,打小便就相識的。
“想為他們報仇,就跟我去殺秦虜!唐公絕不會不救咱們的,至多半個時辰,援兵必到!”魏咸提起了斷槌,掃視戰局,找到了一處人數最多的隴卒小陣,這個小陣現正被約兩倍的敵人攻擊,他不再多說,率先邁步,朝這小陣疾奔。
那親兵緊握斷刃,跟著他一起沖去。
小陣與魏咸兩人相距不遠,只有三四十步,然在沖過去的途中,先后遭遇到了兩股各三四人的秦軍游兵。魏咸揮槌擊打,那親兵亦埋頭彎腰,挺刃刺殺。兩人皆是勇士,魏咸臉上的傷又十分嚇人,這兩股秦軍游兵未怎么反擊,就或被魏咸兩人殺了,或拔足竄走。
奔到小陣外邊,魏咸大叫:“朝我這邊殺!”
小陣中的隴卒聽到魏咸的叫聲,扭臉來看,發現竟是魏咸死而復生,盡管其身邊只帶了一個親兵,但槌、刃共擊,卻把秦虜殺得四散奔逃,當真威風凜凜。
頓時這小陣中的隴卒無不驚喜之下,士氣大振。
齊齊發了一聲喊,轉變作戰的方向,果是按魏咸的命令,向著他這邊奮勇殺來。
魏咸帶著那親兵從包圍這小陣的秦卒外邊朝內殺;小陣的隴卒從內朝外殺。
兩下配合,圍住這小陣的三四十個秦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數個秦卒勇士,持刀來擋魏咸兩人。
魏咸揮槌下砸,砸翻一人;側步讓開另一秦卒砍來的長刀,揮拳去打,打中了那秦卒的鼻子,那秦卒痛呼大叫,鼻子酸疼,眼淚嘩嘩流下,狼狽跳跑。
跟從魏咸的那親兵身手靈活,懷刀突進,刺中了一個秦卒的腹部,雖有鎧甲防護,受此沖擊之力,那秦卒亦不免踉蹌后退;這親兵順勢倒地,在地上打了滾,跳躍起身,左手托住又一秦卒揮刀砍來的手腕,右手中的斷刃筆直朝上,刺向這秦卒的腋窩,——腋窩處是身甲、臂甲的銜接處,防御薄弱,登被斷刃刺入,鮮血灑了這親兵一頭,那秦卒丟下刀,用氐語慘叫了句什么,捂住傷處,避到邊兒上去了。
幾個秦卒勇士,不是魏咸兩個對手。
小陣的隴卒兵士,見到此狀,士氣更是振作。
兩下匯合,魏咸略把這小陣做了整束,未做停歇,便率之,接著往不遠受圍的另一個隴卒小陣殺去。
如此這般,連番沖殺,一個多刻鐘后,魏咸收攏、集結起來了約四五十人的隊伍。
攻上城頭的秦卒主將正是同蹄豪平。
他發現了戰場上的這個變化。
攻上西段城墻后,為了盡快擴大戰果,同蹄豪平現在不在西段城墻的位置,他帶著一隊精勇甲士,正在南城墻的中段向東段猛攻,察覺了西段城墻戰況的變化之后,他立刻率隊從中段趕回,召來留下指揮西段城墻戰事的軍吏,問道:“怎么回事?”
那軍吏氣急敗壞,說道:“那狗日的沒死!”
“哪個狗日的?”
“便是魏咸!將軍砍了他一刀,他居然又活過來了!”
同蹄豪平是同蹄梁的從子,年紀不大,今年二十多歲,然勇冠三軍,不僅是同蹄梁帳下最勇悍的將校,即使在整個秦軍的諸將校中來說,其勇猛也是名列前茅,自征戰以來,他也是打過不少仗的了,自己一刀砍下,且是砍在頭上,而卻沒能砍死,這事兒亦是他頭回碰上。
“那老子就再砍他一刀!”同蹄豪平獰笑說道。
魏咸收攏起來的數十隴卒且戰且退,已經靠到城墻的另一面,亦即北面。
背靠北面城墻,數十隴卒結成方陣,這會兒正在與百余秦卒鏖戰。
同蹄豪平把別處的秦卒又召聚過來了百余,加上他帶著的隊伍,共計兩百來人,便親自率領,至魏咸陣南,加入到了對守卒此新結成之陣的進攻中。
魏咸挺立陣的最前,槌打拳擊,迎面絡繹不絕,前赴后繼的秦軍甲士,絲毫無懼,雖是身上鎧甲已被秦卒打得坑坑洼洼,遍染了敵我的鮮血,脖子邊上、左邊額頭、胸腹肋骨,分別又各受傷、或者受創,卻半點也無后退的念頭。
沒有后退的念頭,也沒有激勵士氣的吶喊。
他的那親兵與他相同,也是幾不發出聲響,只隨時照顧魏咸的側后。
魏咸、他那親兵身后的數十隴卒,亦是同樣,無人出聲,眼中都只有秦卒穿著的白色鎧甲、戎裝,死死地盯著,拼起僅存的力氣,揮動刀、槌、槊等多數殘缺的兵器,與敵軍廝殺搏斗。
同蹄豪平所能聽到的交戰雙方的聲音,除掉秦卒的叫喊之外,唯有兵械、身體碰撞的聲響。
看將去,敵我接戰處,血肉飛濺。
隴卒陣的近處,甚至里邊,著白色和紅色戎裝的尸體堆積如山,斷臂殘肢,鋪滿一地。
要再砍魏咸一刀的叫囂,不翼而飛。
同蹄豪平吃驚地睜大眼睛,看著頂在隴卒陣前、身若血人、半步不退的魏咸,看著不斷有人倒地,卻余下的依舊沉默無聲、死戰不已的隴卒,說道:“他娘的!瘋了么?”
從軍至今,這樣的情景,也是他頭次碰上。
不知是多少次的又一次揮槌下擊,魏咸感到手上一松。
是鐵制的斷槌受不了這么長久地使用,再一次地斷折。
殘存的槌身只有兩三寸長,沒法用了。
魏咸索性把殘存的槌身砸出,改用拳頭。
就不說拳頭能否和敵人的槊、刀、槌相比,只那秦卒悉數披甲,拳頭打去,縱能打到敵人,只怕也是傷敵分毫,自損七八。
然而魏咸,依然是無有后退之意。
便就如此,以肉拳迎斗披甲強敵。
同蹄豪平所在之處,離隴卒此陣很近,魏咸丟掉斷槌,用拳迎斗的情景,他立刻看到。
“真的是瘋了!”同蹄豪平喃喃說道。
他清楚地看見,魏咸的拳頭沒打幾下,就皮開肉綻,再不多時,森森的白骨已然可見。
魏咸仍然不退,還是頂在陣之最前。
隴卒陣中兵士的兵械,本就多是殘兵,相繼也出現了不能再用的狀況,卻是學習魏咸的榜樣,這些無有兵器再用的兵士,紛紛握拳而上,繼續與圍攻的秦卒殊死戰斗。
同蹄豪平把這些都看在了眼中。
不知為何,一股冷氣莫名地從腳底板升起,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在其心頭泛揚。
這冷氣、這陌生的感覺,亦是同蹄豪平此前在戰場上從未有過的。
即便是在戰敗的時候,他也沒有過這種渾身發冷、心頭顫栗的感觸,他知道了那陌生的感覺是什么,是恐懼。
只是在邊上觀戰,同蹄豪平就被魏咸及其所部的表現給震驚到恐懼,那么身在戰團中的秦卒,此時此刻是何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盡管人數占優、兵械鎧甲占優,這些在秦軍中素來號為精銳的秦卒們,面對“勢若狂虎”的魏咸、隴卒,先是一人朝后退動,繼而五人、十人、數十人,一個個地都開始向后退卻。
“不許退、不許退!給老子壓上去!壓上去!”
同蹄豪平的軍令沒有往常那么好使了。
秦卒的攻勢軟弱下來,面對拳露白骨,人人負傷,被尸體重累包住,個個眼中透出必死神色的隴卒,退卻的秦卒畏懼地不敢再上。
同蹄豪平抽出佩刀,奔步上前,砍倒了兩個后退的秦卒,待要再整攻勢,便在這時,東段城墻突然爆出了一陣驚雷似的的喊聲。
他急忙抬眼去望,一面紅色的將旗躍入眼簾。
是唐艾派的援兵到了。
援兵是生力軍,并都是隴軍的精卒,這一投入到南城墻敵我久戰的戰場中,立刻就占據了極大的上風。那紅旗如乘風破浪,以肉眼可見的推進速度,急速地向西段城墻飆展而來。
同蹄豪平當即知曉,此次攻城,只能到此為止。
他恨恨地盯了眼站在所存不到二十人的隴卒陣前的魏咸,大聲說道:“記住我的名字!咱們等會兒見!”下達命令,叫兵士們立即順云梯下,撤退回陣。
到底是沒能“等會兒見”,攻城至今,已是下午,南城墻雖差點攻下,但終究沒能打下,東城墻的秦兵也被唐艾的預備隊打退,秦軍的士氣已經受挫,蒲茂遂停止了今日的攻城。
坐於肩輿,行在東城墻上,一邊往南城墻去,唐艾一邊眺望城外秦軍收兵回營。
麴章側臥擔架上,從行其側。
城東的戰況不如城南激烈,但麴章從頭到尾都戰斗在前線,亦是負了幾處傷,別的傷還好,主要是右邊大腿受了敵槌的重擊,不良於行,故此他不得不由擔架抬著。
“督公,秦虜真是狡詐,蒲茂大旗在東,東邊的秦卒數量也更多,卻其主攻方向乃是我城南。幸好魏校尉其部俱是明公招募的健兒,戰力上佳,魏校尉守御得力,當然,更要緊的是,督公援兵遣派的及時,要不然,今日此戰,我襄武險矣!”
一場鏖戰,己軍再次獲勝過后,麴章的心情還是較為放松的,這番話,他是帶笑說出。
唐艾搖扇說道:“彥先軍報,言說城南守卒傷亡甚重,這場仗,盡管贏了,我軍損失不小。”
“彥先戰報里說,只從秦虜尸體上扒下、繳獲到的鎧甲就近百套,——這些尸體還是秦虜沒能搬走的,秦虜真實的傷亡數字肯定比這個多,…督公,秦虜的傷亡更大。”
“是啊,秦虜后續攻城的千余卒皆是精銳甲士,卻也不知彥先是怎么守下來的?”
“彥先”,是魏咸的字。
魏咸是怎么守下來的?
等唐艾、麴章到了南城墻上,見到了魏咸和剩存的守卒,唐艾的這個問題,自就有了答案。
首先他們看到的,是方趕到的民夫們,抬著戰死隴卒的尸體、重傷的隴卒,正在分別把之運下城,運送的隊伍長達里許,在他們經過的地段,淌落的血水漫過人的鞋履。
接著他們看到,城墻地面上到處是血,殘肢多見,處處是人體上被砍掉、被削掉的肉塊。
最后他們看見,這會兒靠著垛口在休息的,滿打滿算,剩下來的不到五十人的守卒,包括魏咸在內,一個個都像是從血海里撈出來的。一些兵卒脫去了褶衣,在由亦是方到不久的軍醫給他們上藥裹傷,觸目所見,每個人的身上皆大小傷處至少十余。
魏咸等見到唐艾、麴章來至。
在魏咸的帶頭下,這不到五十人的守卒紛紛掙扎起身,在裹創的也推開軍醫,俱拜倒迎接。
唐艾一眼瞧見,大部分守卒放在地上的手,手背上都是露出白骨。
麴章的笑容慢慢收起,他按住擔架,下到地上,盡力站穩。
抬擔架的親兵說道:“將軍,你的傷!”
麴章低聲令道:“把擔架抬走!”
親兵看了看魏咸等人,明白了麴章的意思,便趕緊抬了擔架回走。
唐艾沒有下肩輿,他細細地注視魏咸臉上的創傷、兵士們身上和手上的傷,久久未有言語。
澄藍的天空,好像觸手可及,白云朵朵,秋風盤旋城頭。
唐艾呼魏咸小字,說道:“藥王,今日一戰,你和你部兵士頭功!”
“非咸之功,賴兵士死戰之力也!”
唐艾問那不到五十的守卒,溫和地說道:“君等力戰大功,我會按賞格給君等賞賜的!”
一滴淚水,掉落青黑色的地面磚上;又一滴淚水掉上。一滴、一滴,淚水如雨滂沱。痛哭之聲,於鏖戰時沉默、剛才安靜的守卒隊中爆發出來。守卒們以頭頓地,沒人帶頭,卻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大呼說道:“小人等不求賞,唯求為同袍復仇!”
“…我要為他們報仇!”昏厥蘇醒后,那親兵的此句哭喊聲,恍惚重回到了魏咸的耳中。
魏咸的這個親兵,戰死在了激戰中。
魏咸摳住磚縫,俯首在地,心中想道:“我也要為你報仇!”
慟哭之聲,呼叫之聲,卷動云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