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榮一語既出,氾丹乃才恍然大悟。
甚么“自今非王臣”,甚么“舉張渾繼任錄中臺事”,又甚么“設軍府於襄武”,又甚么曹斐等將“請從赴襄武”,這些東西原來只是“聲東擊西”,是莘邇在試探氾丹手里都有什么牌的,而黃榮此刻圖窮匕見,說出的“收治祈文等士”,此必然才是莘邇在此回朝會上的最終目的!
氾丹勃然大怒,急忙進言,說道:“祈文族為高門,人為我朝名士,向來極得士譽!號為風流自然!他怎么可能會私通敵國?…大王、太后,這必定是黃榮的誣陷之辭,不可聽之!”
莘邇問黃榮,說道:“這是你的誣陷之辭么?”
黃榮正色答道:“榮適才已說,查有實據!這怎么會是榮的誣陷之辭呢?”
氾丹怒不可遏,臉都漲紅了,他戟指黃榮,氣得頷下黑須飄飄,怒道:“氐秦的使者數日前已經離都,你說你查有實據,那你為何不在氐秦的使者尚在谷陰之時,你出來舉報彈劾祈文,而偏於此時氐秦使者已遠離之際,你出來彈劾舉報?你分明打的主意是:死無對證!全憑你一張嘴說!”憤然奏請令狐樂,說道:“黃榮欺君、誣陷朝士,居心險惡,臣請大王治其罪!”
黃榮不慌不忙,說道:“前幾天我之所以沒彈劾舉報,是因為證據尚不足。證據於昨日我才收集齊全,故此於今日朝會上,乃彈劾舉報祈文等士!…氾公斥榮欺君云云,真不知從何講起?至於說‘死無對證’,更是不知所云。”奏請左氏、令狐樂,說道,“太后、大王,氐秦使者離都才數日,應尚未離我定西之境,現在派快馬去追的話,肯定是能追上的。為了證明臣絕非是誣陷祈文等,臣懇請太后、大王即刻選遣中臺刑部吏,往追氐秦使者,以作對證!”
氾丹怒道:“就是追上了氐秦使者,其乃敵國之使,他們嘴里的話能信么?”
黃榮犯難似的,黑臉上露出無辜表情,瞧了氾丹兩眼,說道:“氾公既說榮是欲‘死無對證’,而榮奏請太后、大王遣吏去追氐秦之使,聽氾公話意,似是又不贊同。榮真不知氾公是何意思了!…氾公,那榮大膽,敢請公自來說,這事兒該怎么辦,才能最合公之意?”
“最合公之意”,這一句話當真才是“居心險惡”,氾丹不上黃榮的當,沒有接他這句話的茬,重復自己剛才對黃榮的指責,怒斥他,說道:“你分明就是在欺君、誣陷朝士!”問他,說道,“你說證據確鑿,我且問你,你的證據在哪里?都是什么?”
黃榮笑與氾丹說道:“氾公,我說的是‘查得實據’,不是‘證據確鑿’,不過你既提到‘證據確鑿’,這話卻也不錯。”不再理會氾丹,便捧笏行禮,恭謹地向左氏、令狐樂奏請說道,“臣所查得的證據,現都封存在中臺刑部,暫由刑部吏姬楚保管,不僅有物證,且有人證,的確如氾公所言,誠然‘證據確鑿’。祈文等的叛國之罪該當如何處置,請太后、大王定奪。”
誰是“向著自己的忠臣”,令狐樂清清楚楚,見氾丹說不過黃榮,沖動之下,就想開口說話,一個溫婉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是左氏先開了口。
令狐樂便先聽之。
左氏環顧殿中群臣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張渾等重臣身上,說道:“公等以為此事該何以處置?”
張渾還沒被莘邇正是表舉為“錄中臺事”,可卻儼然是已經有了“錄中臺事”這個定西群臣之首的“地位擔當”,當仁不讓似的,他當先回答,說道:“既然黃榮說已查得實據,臣意,不妨且令刑部審之,如真,即嚴治其罪,如其中別有原委,則釋之就是。”
一干重臣相繼發言,有的支持黃榮、張渾,有的支持氾丹。
麴爽、陳蓀兩人數次欲言,而終究又止。他倆打心底來說,是支持氾丹的,可黃榮口口聲聲說他有“實據”,那么在這種情況下,顯然張渾對左氏所問給出的答復才是合情合理,一味盲目反對的話,只會把自己陷入被動之境,故是,他兩人幾次想表達意見,卻最終一言不發。
聽到張渾的回答后,令狐樂也考慮了到這點,因此,他到底是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忍到了最末亦未出聲。
竟就如是定下,將此案交給中臺刑部辦理,按照黃榮的建議,由“非常熟悉此案詳情”的姬楚主辦,但出於麴爽的堅持,刑部尚書衛泰因也得以參與審查此案,——眾所周知,姬楚現在早成了莘邇的人,而衛泰是麴爽故吏。左氏、令狐樂當天傳下令旨;即刻收捕祈文等士。
懷著大概率馬上就能親政的驚喜,以及對祈文等“支持自己親政”的這些“忠君士人”卻將要被下獄的心痛,朝會散了,回到靈鈞臺,令狐樂終是按捺不住,去左氏宮中求見左氏。
母子相見左氏的寢宮中。
令狐樂說道:“阿母,今日朝會上,黃榮說祈文等士私通偽秦,我以為氾丹對他此言的駁斥很有道理,他十之八九就是在誣陷祈文等士!阿母,你是受了黃榮的蒙騙,沒有看出來,還是怎么?卻為何居然同意了他的請求,把祈文等士交給刑部審問?”
“張渾不是說了么?審問如真,則即懲之;如無叛國之事,則便釋之可也。”
令狐樂說道:“阿母,我雖還沒親政,然黃榮其性苛酷之名,我也已有聞之,且我亦嘗聞,‘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今把祈文等士交付刑部審理,只恐怕酷刑之下,假的也會成真!”
左氏略微沉默了下,眼中滿是愛意,看著令狐樂,喚他小字,說道:“靈寶,你過來。”
令狐樂到左氏榻前,跪坐地上。
左氏伸出手,撫摸他的發髻,柔聲說道:“你能想到這一點,很好。你真的是長大了!征西今日在朝會上說的那些話,你也聽到了,等到征西的將軍府設下,張渾接任錄中臺事后,你就能親政了。我希望你親政后,能依然如你此刻這樣明白,而千萬不可犯糊涂!”
“阿母,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犯糊涂?”
左氏說道:“我問你,我母子能有今日,是誰的功勞?是靠的誰?”
“阿母,我聽過你說過很多遍了,咱們能有今日,我的王位所能夠坐穩,靠的都是征虜,…不,現在他是征西了。”
左氏說道:“征西雖然以后不再是我定西之臣,可是你的王位要想坐安穩,至少從現在開始的三五年內,你還是得靠征西!我說的‘不可犯糊涂’,就是這個意思!”
“阿母,除了征西,朝中并非無有忠臣,我看氾丹就是個大大的忠臣!”
左氏嘆了口氣,說道:“氾丹雖非奸佞,然其家為閥族啊!”
“閥族怎么了?”
左氏說道:“你不聞江左天子事乎?名為天子,而同傀儡,大權實盡操於閥族之手!”
“大權操於閥族,固可恨!但是阿母,這又與現今我定西朝中,大權盡操於征西手有何區別?”
左氏難得的沒有因為令狐樂的這句話而訓斥他,她心中想道:“阿瓜要還政於靈寶了,靈寶很快就要成為我定西真正的大王了,我要把阿瓜此前教我的那些,慢慢地都教給他!”先回答令狐樂這句帶著不滿的話,說道,“我定西之權操於征西之手,是因先王遺令,征西身負托孤重任之故也,你之前年少,所以征西輔佐秉政,現而下,征西不是已經表示要還政於你了么?…靈寶,征西此前雖然秉政,但你的王位無憂,而在江左,權操於閥族之手,卻不僅是天子如傀儡,并且廢立之事,可也是操於閥族之手的!你怎么能拿征西比江左閥族呢?”
江左的那些事,令狐樂略有所知,聞言默然。
左氏接著說道:“靈寶,你親政之后,有兩點切切要得重視,不可忘記稍頃!”
“阿母,哪兩點?”
左氏說道:“你讀的史書已經不少了,陰師所領銜編撰之《通史》,你大多也都已經閱過,自古以今,王權與相權,或云之王權與重臣之權,從來都是對立和矛盾的,征西創制的此個‘三省六部制’,就當下而言之,是最有利於王權的,你親政以后,或會有朝臣如氾丹這些家為閥族、高門者,奏請你革除此制,仍效用江左朝中之制,你到時一定不要同意,這是第一點。
“對氾丹等這些閥族、高門出身的,有實才之士,你可重用之、厚待之,但不能盡依賴於他們治國!要想分閥族、高門之權、之勢,要想使我定西不退回到以前宋、氾、麴、張等家只手遮日、權勢熏天,亦即閥族當權,…哪怕你的父親,以先王之雄才大略,亦不得不為此數家所掣肘的‘臣重於君’之局面,你非得靠寒士、僑士不可!這是第二點!”
令狐樂親信之人,如陳不才等,多為高門子弟,他對閥族、高門并無惡感,聽完,沒有吭聲。
左氏問道:“你記住了么?”
令狐樂答道:“記住了。”
一番母子對談,左氏的愛子之情,對令狐樂的殷殷關懷,溢於言表,且不必多說。
只說這日朝會散了,令旨發到中臺刑部。
姬楚得旨,馬上召集屬吏,遵照黃榮於今日去參加朝會前給他的命令,落實執行。
刑部尚書衛泰聞訊趕來時,姬楚手底下的十余個屬吏,已然都做好了出發捕人的準備,個個如狼似虎一般的樣子。衛泰說道:“姬君,令旨才下,我等是不是議一下,再作施行?”
姬楚昂然說道:“議一下?議什么?朝會已散,或有給祈文等賊子通風報訊者,當務之急,是趕緊把他們捕拿到案,萬一被他們逃出了谷陰,去哪里找去?現在抓他們且來不及,哪還有余暇再議一下?”乜視衛泰,問道,“尚書?你說議一下,是不是想給祈文等逃跑的機會?”
衛泰訕然,說道:“我豈會有此意?”拖延一下姬楚拿人的時間,這是麴爽給他的交代,被姬楚拒絕了“議一下”,衛泰正著急,落目到院中的那十余個吏員身上,又得一計,說道,“依按令旨,要拿的人不少,且被拿之人,不乏家為豪族者,門客、徒附眾多,許會有膽敢頑抗的,姬君,只此十余吏怕不夠吧?要不要你稍等一下,我再給你調些吏卒過來?”
姬楚說道:“不勞尚書調吏卒相助了。”
“可是…”
“我已請得大羊公遣吏卒相助!乞校事帶了吏卒百人,就正在中臺外頭等待。”
“大羊公”,即是羊馥,羊馥管著谷陰城的治安等務。“乞校事”者,乞大力是也,乞大力現下的主職是在莘公府當差,可他同時,也兼著羊馥手下負責城中偵緝工作的“校事”之職。
衛泰無有借口再作拖延,只好看著姬楚帶著那十余吏員出刑部而去。
原地站了會兒,衛泰小跑著去尋麴爽復命了。
姬楚等出到中臺外,迎面看到百卒,列著整齊的隊伍,彼等雖穿褶袴,未有披甲,然兵械齊全,卻是各執步槊,腰佩環刀,另有攜弓矢的,隱約殺氣,從其隊中透出。隊列最前,是一個髡頭小辮的肥胖胡人,穿著校事的白色官衣,挺胸凸肚,神氣活現,可不就是乞大力。
“令旨到了,乞君,咱們這就動手吧?”
“黃侍中對你說了么?祈文諸賊,一概由你捕拿,宋鑒小賊,我親自去拿!”
“黃公已有交代。”
——卻是說了,朝會上黃榮不是只說了祈文等士私通氐秦,而沒有說宋鑒,亦即是說,根本就沒有宋鑒的事兒么?怎么乞大力要去捕宋鑒?捕宋鑒是莘邇的命令。當然,只有命令不行,至少還得有刑部的批捕文書,這文書自是好弄,姬楚早得吩咐,已然備下。
乞大力點了點頭,接過批捕文書,把那百卒分出泰半,由姬楚自己分配給他手下的諸吏,也不等姬楚分配完畢,便帶著余下的三二十卒,徑離中臺外頭,捕宋鑒去了。
宋鑒家在老城,因而乞大力去捕宋鑒,需要先出中臺等所在之南城,路程稍遠,而祈文等士,則半數多住在中臺所在之南城,路程較勁,故此,乞大力雖是先行,倒是捕祈文的人先到了祈家。祈文是此案的主犯,負責捕他之人自是姬楚。
姬楚親自帶隊,入“里”中,到的祈家,破門而入。
卻見祈文坐在堂中,正不緊不慢地在摳虱子。
姬楚大步進堂,說道:“我刑部吏姬楚也,遵令旨,擒你下獄!”
祈文輕蔑一笑,說道:“我已知矣!”
姬楚問道:“我人才到,你是怎么已知的?”
祈文沒有回答他,安坐不動。
四五個吏卒上前,就要把他抓下。
祈文說道:“且慢!”
姬楚說道:“怎么?害怕了么?既知今日,你又何必當初!”
祈文再次輕蔑一笑,說道:“我怕什么?說我私通氐秦?全然誣陷之言!就是被你捕入獄中,谷陰諸士,亦俱知我之怨也!清名既不會受污,我就沒什么怕的!”
“那你是?”
“容我摳了這幾只虱子再說。”說著,祈文當著姬楚和那些吏卒的面,徐徐脫下衫子,改跪坐為箕踞,分開兩腿,如似簸箕,勾下頭,便探手入袴的開襠內,掏摳起來。
那幾個吏卒面面相覷,不約而同的,都是想道:“便我等小民,此等污舉也不會為,這個祈文,聽說還是我谷陰名士,舉止卻怎么這般下流?”
就有那多嘴的吏卒,后來不免把眼見的祈文此舉當個笑話傳出,而為谷陰的清流士們聞知后,那些名士們卻無不喟嘆,俱對祈文贊不絕口,皆道:“祈生摳虱,可謂輕生死而尚自然矣!”
姬楚知這些名士們的脾性,倒有耐性,等祈文摳夠了癮,一聲令下,吏卒涌上,把祈文捕拿。有那好潔凈的吏卒,避避讓讓,不肯去碰祈文的手,此亦不需多言。
祈文順利拿下,乞大力這時剛到老城宋鑒所住的“里”中。
祈文有人給他報訊,——雖然暫時還不知到底是何人給他報的訊,但給他的報訊的原因很明顯,是因為令旨中有明確提及,他是此案的首犯,至於宋鑒,盡管他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令旨上和朝會中,然因祈文與他交好,換言之,實為其門下走狗之故,卻也有人已給他報過訊。
驚聞朝中下旨,以通敵之罪,捕拿祈文,宋鑒駭然,然接到此訊之時,堂中頗有伺候他的奴婢在,他便盡力掩住驚駭,拿出從容的模樣,喟然嘆道:“武夫擅權,衣冠委地!”
八字說出,顧不上祈文的下場會是如何,他立即命令奴婢們,“收拾行裝,今日還鄉!”心中遺憾想道,“萬沒想道阿瓜下手如此之快,如此之狠!悔未能早行吾行刺之計!”實際隱約也知,行刺只怕不但很難,而且如果失敗,其從兄宋方的結局,就必然是他的前轍。
一奴從外倉皇奔入,叫道:“大家,不好了!”
“何事驚慌?”
“里中來了一隊兵,已到宅門外了!”
“來了一隊兵?”
“說是來、來、…來捕大家的!”
宋鑒幾疑聽錯,說道:“來捕我的?”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傳入他的耳中。
那外頭來捕宋鑒之兵,正是乞大力所領的吏卒,這一聲巨響,是乞大力指揮吏卒撞開了宋鑒的家門。沖入宋家,乞大力率兵,撲來堂中。金玉浮華晃眼的堂上,眾多小奴、美婢的環繞下,乞大力一眼看到了宋鑒,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心中痛罵,想道:“他娘的!一個早就失了勢的,還這么富奢!還有這么多的俊奴、俏婢!”
宋鑒故作鎮定,問道:“爾胡誰人也?緣何闖我家宅?”
乞大力惡狠狠說道:“你的事發了!”
“我什么事發了?”
“跟我到刑部,你就知了!”
宋鑒猶欲晏然作態,卻乞大力不由分說,令吏卒打散了那些奴婢,親上前去,一腳踹翻了他,拖之就走。把宋鑒拖到堂外,吏卒們接手,將之送到門外的檻車上,乞大力押著,回南城中臺刑部。
一日之間,宋鑒、祈文等,為刑部捕拿下獄之諸士達三十余人。
這天晚上,令狐妍求見左氏,入到靈鈞臺宮中,與左氏說了會兒話,笑道:“太后,許久未見宋后了,不知可否能把宋后請出,臣妾給她請個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