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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太后憶含羞 神愛嚇無暇

  左氏便叫那兩個貼身的宮女滿愿、梵境去宋無暇宮中,請宋無暇來見。

  左氏住的寢宮名叫萬壽宮,宋無暇住的寢宮名叫萬訓宮,此二宮都是供給當朝定西王之母輩、祖母輩住的,離令狐樂的寢宮有段距離,然彼此間的相距倒不是很遠,不過因聞得是征西將軍的夫人、顯美翁主欲給她請安,宋無暇自是不免妝容一番,故頗等了一會兒,才見她來到。

  只見其容,娥眉淡描,眉間額黃,櫻唇紅潤,相見處,似嬌如怯,但觀其身,上著襦服,下穿彩條相雜的百褶裙,足著軟底繡履,行禮間,如清風拂柳,婀娜多姿,端得是俏美佳人。

  宋無暇向左氏行禮罷了,左氏還了半禮,笑道:“神愛今晚入宮,我倆閑聊,說起有段日子沒有給你請安了,所以神愛特地央我把你給請來了,沒擾著你的清夢吧?”

  宋無暇答道:“時辰尚早,我還沒有睡呢。”看見令狐妍起身,要向她行禮,趕忙上前,把令狐妍攔住,說道,“怎敢當莘主此禮!折煞我也。”

  左氏笑道:“你倆不要客套了,都是自家人,快些各自坐下吧。”

  於是,令狐妍也就不行那個禮了,與宋無暇各自落座。

  令狐妍上下打量宋無暇,心道:“當真我見猶憐,怪不得先王在世時,對這小狐貍那般疼愛!甚至連太后都因此而受到冷落!…阿瓜對我說,宮中傳言,先王之所以寵愛這小狐貍,是因為她甚有內媚,故是,今夜我入到宮中,求太后把宋后請來后,就可以用向她學些內媚之術為借口,暫請太后離開,從而制造一個與她私處的機會,然后把那些話告訴與她。

  “…哼!阿瓜這不知羞的!越來越厚顏無恥了!卻話說回來,這宋后是宋家的女子,宋家素來自詡詩書傳家,乃是個正經的儒門,卻怎么會有她這個擅長內媚的?莫不是宮中傳言錯了?但瞧其言行,楚楚動人,我一個婦人都被她嬌怯怯地撩得心熱,又像是真的。…罷了,管它真假,反正事兒已答應了阿瓜,我人也已來了,就且以此為由,尋個與她獨處的機會吧。”

  想定,與宋無暇說了幾句場面上的話,令狐妍便拿出羞澀的模樣,與左氏說道,“太后,臣妾有個不情之請。”

  “你什么時候還知道‘不情之請’了?你向來所求,有哪個我不同意的?只管說吧!”

  令狐妍說道:“太后,阿瓜的官兒越做越大,他現在家里的妾婢也是越來越多,伽羅、阿丑也就算了,卻那個鮮卑妾禿發摩利,著實是個會魅惑的小妖精!阿瓜三天兩頭的就往她房里去,臣妾如今是日漸受其冷待!”

  左氏皺起眉頭,說道:“他欺負你了?”

  “欺負倒是沒有,他也沒那個膽子!我不尋他的事兒,他就算是運氣了!只是臣妾尋思,便是為了阿瓜的身體著想,也不能任摩利那小妖精如此惑人!所以…”

  左氏以為猜中了令狐妍想說的話,抿嘴微笑,說道:“所以你想讓我幫你教訓教訓阿瓜?”不知想起了什么,面頰驀地緋紅,如似渾身燥熱一般,左氏扭了下身子,趕忙按住心潮。

  令狐妍今晚入宮,其真正之目的,不是來找左氏說話,而正是受莘邇的委托,有幾句話要對宋無暇說的,她此時心中滿是暫把左氏支走,好給她與宋無暇獨處說話之機的念頭,卻是渾沒注意到左氏那忽然出現的小小異態,順著自己的話,說道:“太后,臣妾不是想求太后幫臣妾教訓阿瓜。古人有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臣妾想著,與其央太后幫臣妾教訓他,不如臣妾也學一學媚人之術,這樣,那摩利即便再能魅惑,臣妾也能不動如山了么不是!”

  左氏失笑,說道:“你卻是這等心思!…‘不動如山’?神愛,不枉你嫁給了阿瓜,近朱者赤,看來兵法之書,你也是跟著阿瓜沒少讀啊!”笑了兩聲,犯難起來,說道,“兵法好學,書也好讀,你要是想讀什么書,我可以給你找來,然你要學媚術,這可如何教你?”

  令狐妍說道:“太后,良師就在眼前!”

  “就在眼前?”左氏很快反應過來,知這個“良師”說的不是她,是宋無暇,更是失聲而笑了,蔥指點向令狐妍,說道,“原來你央我請宋后來,不是為給宋后請安,是打的這個主意!”

  令狐妍說道:“敢請太后應允。”

  “這得看宋后愿不愿意。”

  今日朝會,莘邇雖似是同意了令狐樂親政,看來是擁王親政派的勝利,可朝會過后,祈文、宋鑒等擁王親政派的骨干們就被紛紛捕拿下獄,這兩件事都十分重大,影響很廣,消息不脛而走,早已傳遍了谷陰五城,并且宋鑒還是宋無暇的從兄,故而宋無暇身在宮中,對之卻也是已然聞知,剛才聽到令狐妍來了宮中,要求見她,她不知是為何故,生怕是不是宋鑒的事兒牽連到了她?故此在來萬壽宮的路上,委實是忐忑不安,——令狐妍覺得她“嬌怯怯”,那個“怯”還真不是假裝出來的。

  卻此時聽令狐妍、左氏她倆說了這么幾句,話說到了自己的身上,雖然“媚術良師”這個稱號好像不怎么雅致,然宋無暇竟是心頭一喜。

  她想道:“阿兄前時到都,入宮來見過我一次,說是有宗主的信給我,其實是傳宗主的話,要我在宮里繼續勸說左后還政於大王,阿兄說,可以用‘患難之臣,焉如母子之情’為說辭,…虧得我尚未尋到機會,把這話說與左后,可今日阿兄被捕下獄,卻也實是把我嚇得不輕!晚膳我都沒有胃口來食!本不知莘主入宮找我是為何事,是福是禍?現聞她此言,原來是想向我學媚術!…這倒是個福了,只要我能把她教好,討到征虜的歡心!”

  莘邇現下已是征西將軍,但宋無暇不參與政事,因而雖已聞此事,猛一下還改不掉“征虜”這個過去對莘邇的習慣稱呼。

  宋無暇便就說道:“莘主要學,我自無甚么不愿的,就怕莘主嫌我教得不好。”

  令狐妍大喜,說道:“那請宋后現在就教臣妾吧!”

  宋無暇楞了下,說道:“現在?”

  “阿瓜常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今日之事今日畢!我那兒子太過黏我,我來次宮中亦不容易,宋后,趁今晚你我都有閑暇,事不宜遲,便現在就教臣妾吧!”

  令狐妍心急的樣子,惹得宋無暇為了難,她心道:“這怎能是說教就能教的?”說道,“欲學媚術,非得有道具不可,我宮中雖是有些道具,但卻不在這里啊!”

  “要什么道具?”

  宮內無有男子,都是女人,宋無暇也沒什么遮遮掩掩的,就說道:“便是角先生之類。”

  “那好辦,我跟宋后去宋后宮中學!”

  左氏驚笑說道:“神愛,你就這么急么?”

  令狐妍是個直爽的性子,絕非扭捏之人,她大大方方,干干脆脆地答道:“是啊,太后,就是這么急!”說著,離榻起身,請宋無暇也請來,對左氏說道,“太后,不敢勞你玉駕,煩你同往了,等臣妾去宋后宮中,學得三招兩式,出宮的時候,再來向太后拜辭。”

  左氏見令狐妍如此急切,只好由她。

  送了令狐妍、宋無暇出去,左氏回到宮中,坐將下來,想著令狐妍適才說的那些東西,“摩利魅惑,她要學媚術以抗”云云,思緒不覺飛開,又不知是憶起了什么,面頰再次緋紅,瞥眼瞧見滿愿、梵境二宮女吃吃竊笑,羞澀佯怒,說道:“再笑!把你倆賞給阿瓜!”

  滿愿是個敢說話的,裝出害怕,答道:“賤婢乞請太后,千萬不要把賤婢二人賞給征虜!”

  “知道怕了?”

  “是啊,征虜勇猛,只賤婢兩個,怕是吃不消。”

  左氏伸手想打滿愿,春暖醉人、宮外花香的那夜,浮現腦中,手不覺卻是軟了。

  令狐妍跟著宋無暇到了萬訓宮。

  宋無暇真當令狐妍是要向她學媚術的,先打發了侍候的宮女們出去,接著打開了床邊案上的一個描金匣子,匣中錦緞之上,放著個玉做的角先生,她給拿了出來,一手托住底部,一手握住,放到胸前,然后微啟紅唇,便要從最初級的媚術開始教起。

  就在這時,她聽到令狐妍說道:“宋后,你可知宋鑒今日被捕下獄了么?”

  “啊?”

  “你這阿兄真是個軟骨頭,才到獄中,刑尚未上,就吐了口,承認了他私通偽秦、畜養死士、圖謀作亂!宋后,你知道他還說了什么?他說,宋后你是他的同黨。宋后,通敵謀亂之罪,該當何律,依律如何懲之,想來宋后你必是清楚的。宋后,你可知你命在旦夕了么?”

  宋無暇正怕的就是這個,驟聞得此言,纖手一松,“啪嗒”一聲,角先生掉地,摔斷成兩截。

  “宋后,看到你阿兄的這份口供以后,我家夫君念你是先王之后,如果此案把你牽連進去,或會有損先王威名,所以立即叫我進宮,前來見你。宋后,你想活么?”

  宋無暇站立不穩,跌坐床上,花容變色,顫聲說道:“莘主!我阿兄前些日是入宮來見過我一次,但他只是叫我催請太后還政於大王,通敵謀亂這些事,我可絕對不知啊!”

  “你阿兄見你不止一次吧?”

  宋無暇忙不迭地全盤托出,把宋鑒前次來見她說的那些話亦悉數坦白,說道:“除掉這次,上次相見,已是許久之前了,那次他也只是對我說了聽聞拓跋部的酋主拓跋倍斤向我朝使者提出非分之求,要、要聘我妻,并及也是讓我幫忙勸請太后還政大王,此外,別無它言!”

  令狐妍暗“啐”了一口,心道:“拿拓跋倍斤的混賬話來嚇唬宋后,宋后這阿兄可真是個好阿兄!”卻她今日入宮,豈不是也來嚇唬宋無暇的?則自可忽略不提。

  鄙夷著宋鑒,令狐妍把莘邇教她的話說與宋無暇,說道:“宋后,別的就不必說了,還是我適才那句話,我家夫君為先王的聲望計,不愿見你陷入此案之中,我再問你一遍,你想活么?”

  “想!想!”

  令狐妍站在宋無暇身前近處,居高臨下,看著她,說道:“你如果想活,只需你做一件事。”

  宋無暇仰臉哀憐,說道:“莫說一件,十件八件我都愿做!”

  “不用十件八件,只一件!”

  “是,是,莘主請說,是什么事?”

  令狐妍叉腰俯視,對她說道:“只需要你把宋鑒是如何私通偽秦、畜養死士、圖謀作亂的這些事說出即可。”

  “可、可他沒有對我說過這些事,我對他的這些勾當一概不知啊!”

  令狐妍說道:“不知么?”

  “不知啊!”

  令狐妍感覺自己此刻像個大壞蛋,但不知為何,看到宋無暇那受驚如小白兔的模樣,卻心頭隱覺興奮,她循循善誘地對宋無暇說道:“宋鑒就沒有告訴過你,他秘密遣人去往咸陽,與氐秦的孟朗接頭?他就沒有告訴過你,他請求孟朗說動蒲茂,發兵攻我定西,他愿作內應?他就沒有告訴過你,他畜養了死士百余,并於家中私藏鎧甲強弩?他就沒有告訴過你,他想要給宋方、宋羨報仇,甚至打算刺殺我家夫君?宋后,這些事情,他可是都告訴宋翩了,宋翩已經主動提請作證,…難道他沒有告訴你么?”

  “沒…”

  “沒有么?”

  “沒…”宋無暇福至心靈,在令狐妍的逼視下,改口說道,“有!”

  “到底是沒還是有?”

  “有!”

  令狐妍松了一口氣,心道:“果如阿瓜所言,宋后嬌生慣養,是個不經事的!”

  宋無暇這么快就就范,其實不僅是她嬌生慣養,還有另外兩個緣故。

  一個是宋家今不如昔,且非小小的今不如昔,還是大大的今不如昔。如與宋家同為昔之隴地四大閥族的張、氾兩家,雖然也被莘邇沉重打擊過,可至少他兩家現於朝中尚都有人任高官,并那張家,因為最終選擇了與莘邇合作,所以雖然說起來他家與莘邇結仇是最早的,而今卻居然差不多已算是恢復元氣了,唯宋家卻是嫡系大宗,盡被禁錮,於下做官朝中的只剩了個宋翩而已,因為出賣過宋方之故,這宋翩顯然又是個靠不住的,是以宋無暇在宮中,等於是沒有外援,因而她原本就毫無底氣,——亦正是因為原因,她早前才會被“拓跋倍斤要求聘她為妻”這個消息給嚇住。沒有底氣,當然就好嚇唬。

  再一個,則便是因為宋翩了。宋翩出賣過宋方,那么他這次再出賣宋鑒,似乎就在情理之中,因此,在聽到令狐妍說及“宋翩已經主動提請作證”的時候,宋無暇毫無懷疑,當即就相信了。而其實,宋翩這回還真沒出賣宋鑒,黃榮去找過他,可宋翩怎會不知“通敵賣國”這個罪名有多大?如果定下來,那倒霉的不是宋鑒一個,會是宋氏整族,因此他咬牙不肯。——卻也即是因為宋翩這回不配合,沒得辦法,莘邇才用了黃榮之計,叫令狐妍來嚇宋無暇。

  黃榮的這條計策說來是相當的卑鄙無恥,莘邇對之亦是唾棄不已,然他對宋家等這些值此蒲秦已成北地獨霸,定西面臨嚴重威脅之際,卻還為了門戶私利而在背后不斷搞事情的閥族、清流們已到了忍耐的極點,是以在無其他良策可以趁這回建康圣旨到的機會,把他們根除之的情況下,也只能行此下著了。

  嚇唬宋無暇,打的就是個時間差,或用后世的話說,信息差,為防宋無暇在得知宋翩實際沒有出賣宋鑒后反悔,打鐵趁熱,令狐妍便就說道:“宋后,既然有,那你就把這些寫下來吧。”

  “寫下來?”

  “宋后,你是不是傻?”

  “啊?”

  “你阿兄賣你,說你是他的同黨,那怎么才能洗脫你?只有你把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悉數寫清,證明你阿兄雖然對你說過那些話,可你并沒有參與其間,這樣才行!…你說是不是?”

  “…好像是。”

  “那就寫吧。”

  令狐妍喚宮女進來,取來紙筆,盯著宋無暇,把“宋鑒告訴過她的秘密遣人去往咸陽,與氐秦的孟朗接頭”等等諸事,一條一條,清清楚楚地寫下。等她寫完,令狐妍提起那紙,吹了吹未干的墨汁,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夸贊說道:“宋后,不愧高門家女,好一筆行書!”

  生長宋家,教養當然很好,宋無暇下意識地謙虛,說道:“豈敢。”

  宋無暇心情尚未平復,依舊一副受到驚嚇的惶恐樣子,令狐妍收好了她的“證詞”,瞧她這幅嬌怯姿態,沒忍住,挑起她的下巴,笑吟吟地說道:“下次我進宮時,還你一件!”

  “還我一件?什么?”

  令狐妍指了指地上摔成兩半的角先生,笑道:“自是此物。”

  方才要教媚術時,未覺羞澀,此時惶恐、害怕等心情之下,卻莫名其妙地有點羞意上臉,宋無暇默然不語,低下了螓首酡顏。

  令狐妍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揚長出宮,到了萬壽宮,只對左氏說,已學得了媚術幾招,就拜辭左氏。出到靈鈞臺外,等候已久的奴婢們迎住她,亦不乘車,便騎馬還家。

  出中城,到南城,回到家中。

  莘邇還沒有睡,在等令狐妍。

  令狐妍把宋無暇的證詞拿出,晃給莘邇看,說道:“一個弱女子,你也欺負,莘阿瓜,我看你就是個道貌岸然,衣冠禽獸!”

  莘邇問道:“辦成了?”

  “我親自出馬,能有不成?”

  莘邇嘆了口氣,說道:“神愛,非我道貌岸然!一則,不根除宋鑒諸輩,就不能全力對付蒲秦,此事不得不為,我心實亦有悔也!二來,豈不聞成武帝之所言,‘吾知禪讓事矣’?三王圣主,歷代典范,且如是,況乎其余!凡古今為政者,君子幾人哉!胡不岸然態耳?”

  “吾知禪讓事矣”,這段典故說的是:秦、成之際,通過秦末帝的“禪讓”,成武帝登上了九五之位,之后,成武帝遂有此句感慨。成武帝這句話的意思明面上是在說:我現在知道了什么是禪讓!而實際上,他說的是什么?很明顯,他說的是所謂古籍上記載的堯舜禹三王之“禪讓”,并非是如古籍所載的那樣前任圣王主動讓王位給后來之圣,而必是與秦末帝和他之間的禪讓是一樣的,是被迫的“禪讓”,只不過古籍把之美化了而已。

  令狐妍對政治不感興趣,把宋無暇的證詞背於身后,乜視莘邇,說道:“阿瓜,事兒我給你辦成了,你怎么謝我?”

  莘邇又嘆了口氣,說道:“還能怎么謝?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我只能勞吾筋骨了!”

  令狐妍呸了一口,說道:“不要臉!”

  雖已初秋,是夜室暖如春醉人,滿院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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