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聞言欣喜,急忙問道:“敢問右侯,已有何慮?”
“吾年齒老邁矣,不若君春秋正盛,身強力壯,這些年雖然沒有出過徐州,甚至連彭城都很少離開,但是秦主蒲茂仁民愛物,勵精圖治之名,我卻也已是久聞,…定西莘幼著,聞其年紀不大,今年大概也就才三十許吧?”
程遠答道:“是,下吏這次到定西,與莘幼著有過一次見面,他確實也就三十來歲。”
張實點了點頭,接著說道:“可謂后進之士也,卻志向殊遠,他近年來在定西所行之諸項新政,我亦有耳聞,雖然在打壓閥族上,他用力過猛,然其明褒貶賞罰、省冗官、重日常機務,及廢營戶、設郎將府等制,還有他修繕學宮、召胡酋子弟入學,設置史館、編撰今史等舉,卻都可以說是針對時弊而行之,著眼於長遠之將來的,這個人確乎不一般,極有政略之才。只是可惜啊,定西偏僻,土地貧瘠,民口少,其人雖然大才,料終難成事也!
“這些且不說了。程君,就像君適才說的,莫說與氐秦相比了,便是與定西較之,我徐州現今也是遠遠地落於后頭了!於此形勢下,天王若是貿然自立,氐秦縱暫時無暇理會於我徐州,然我徐州之覆滅只怕也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當此之時,如欲保存我等宗族,以我看,只有一策可用。”
“何策也?”
張實徐徐說道:“豈不聞民諺云:良禽擇木而棲。”
程遠眼前一亮,試試摸摸地問道:“右侯的意思是?”
“誠如程君言,吾等宗族非僅是我徐名族,且我華夏之高門也,吾等祖宗皆舊秦、成、唐時的簪纓是也,咱們本來就非天王之臣,所以稱臣於天王者,不過是因徐州現為天王所占而已。”
程遠沒了耐心聽張實拐彎抹角,索性直白說道:“右侯是說,我等可以改換門庭?”
張實神色不變,從容說道:“程君啊,海內亂戰已近百年,我等說是士人,而於此胡夷做主的北地,實也無非是待宰的羔羊!為了吾等宗族的性命,不得已時,我看啊,也只有像程君說的這樣,‘改換門庭’了。”
程遠呆了一呆,說道:“右侯,這怎么是我說的?這不是右侯剛才話中的意思么?”
“程君!這話是誰說的,重要么?重要的是,你意下何如?”
程遠其實也是這么想的,但畢竟現還是賀渾邪的臣下,而且是身在徐州州治、賀渾邪自身所在的彭城縣中,因此盡管此時此刻,是在張實的家吏,可誰又知道,賀渾邪賞給張實的奴婢中,有無賀渾邪的眼線?話題入了此關鍵之時,程遠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起身到門口,推開門來,探頭朝外瞅了一圈,沒有瞧見別的人,只有張實的兒子立在院中,一邊給他倆放哨,一邊裝模作樣地在打五禽戲,乃才放下心來,縮頭回去,緊閉住門,然后回到榻上坐下,開口說道:“右侯,此亦正下吏之所思也!未能達成與定西結盟的使命,無奈從定西回來這一路上,下吏細細地想了一路,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辦法,才能保全我等宗族的性命了!”
張實嘆了口氣,說道:“為人臣者,當盡忠效死。程君,你我身為人臣,按說是不該言論這等背主之事的!然還是那句話,如今戰亂幾近百年,我等處此時代,實如水上之浮萍,也是身不由己啊!說到底,我等個人的性命事小,保全宗族,不斷了祖宗的香火事大。”
程遠急不可耐,問道:“右侯,那你說,我等是改投江左唐室好,還是改投氐秦好?”
“你覺得呢?”
程遠壓低聲音,說道:“我等祖上本為唐臣,如今唐室雖偏安江左,然民心尚有,猶得天命眷顧,且徐、揚接壤,由徐去揚,距離不遠,道路也便利,以下吏陋見,似可投唐!通過江淮的流民帥,我等與江左朝中的重臣取得聯系,隨之伺機,潛渡淮水,南下建康,應是可也!”
說完,程遠緊張地目注張實,等他表態。
張實慢慢地搖了搖頭。
程遠愕然,說道:“右侯不贊同投唐?”
“有三個緣故。”
“哪三個緣故?”
張實豎起小拇指,說道:“江左唐室朝中,固是南遷之北士當權,可當權的那一批北士,多是最早南遷到建康的,后遷之北士,無不淪為二流,乃至三流。我等若是現在南下,就算順利地到了建康,於建康那么多的北地、南地之名族高門中,頂多也只能位處末席。此其一。”
“其二呢?”
張實豎起無名指,說道:“江左朝中雖自詡英才濟濟,可這些所謂的‘英才’,大多是諸家門閥彼此吹捧、互相抬舉出來的,論以實干、遠見之才,其實寡矣!又有桓蒙,雄踞荊州,名為唐臣,現今卻越來越實同割據。是江左朝中,既無干才,又不能安撫境內,至今雖猶號天命在唐,在我看來,江左的唐室實際上不過是在茍延殘喘,我等今如投唐,就好比是自投死水。此其二。”
“其三呢?”
“你剛剛回來,可能還不知道,唐天子已薨,前幾天傳來的情報,江左諸臣一致擁戴相王程晝為儲,程晝已被立為皇太弟,短則四五日,長則旬日,程晝大概就要繼位。”
程遠吃了一驚,說道:“唐天子薨了?程晝就要繼位?”
張實豎起中指,說道:“是啊。值此唐室舊君大行,新君繼位之際,程君,你覺得合適我等此時往投么?此其三。”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皇帝,江左朝中不免會出現一番動蕩,就算不會出現大的改變,趁此時機,重臣爭權的情況總還是會有的。這個時候,張實、程遠如果往投,上到程晝,下到建康諸公,恐怕都會顧不上他們,他們只能落個坐冷板凳的下場。
程遠仔細想了會兒,認同了張實的“一二三”,欽佩地說道:“右侯遠見卓識,下吏不及也!聽了右侯的這些話,這唐室,我等還真是不能投了。”問道,“如此,就只有投氐秦了?”
“投氐秦有好處兩個。”
“哪兩個?”
張實把三根手指收回,繼而,伸出大拇指,說道:“秦主蒲茂,雖然胡主,極有華風,且今秦已克洛、鄴,慕容魏的滅亡是早早晚晚的事,也就是說,北地即將為秦一統。北地歸一,縱一時還難以攻滅江左唐室,然南北對峙已成定局。我等這時投秦,不失元勛之功,此其一。”
張實這番話,包含了兩層意思。
一層是氐秦獨強於北地,另一層是蒲茂“極有華風”。
畢竟張實是唐士,深受華夏文化的影響,為了保全個人的宗族,他不介意投靠胡人君主,可究其內心,與崔浩等這些士人則是一樣的,對胡人君主有無“華風”這一點,還是很看重的。
“其二呢?”
張實伸出食指,說道:“蒲茂的股肱重臣孟朗,是我徐州人也,其家籍貫本在東海郡,因天下戰亂,遂流離關中。我等與孟朗,乃州里人。程君,下邊不用我多說了吧?此其二。”
程遠拊掌贊嘆,說道:“右侯,下吏的愚智與右侯的謀略相比,相差何止以道理計哉!”
事實上,還有一個第三點,張實沒有說,便是蒲茂之前曾專門遣人送到徐州,命賀渾邪把張實送去到蒲茂軍中的那道詔令。這說明什么?說明張實早已是“簡在帝心”。
張實微微一笑,撫須不語。
程遠思忖稍頃,說道:“右侯,趕早不趕晚,若等到天王自立,秦兵來伐之時,我等再投秦的話,未免顯不出我等之誠,是不是現在,咱們就可以暗中向秦王輸誠了?”
“不可。”
“為何?”
“天王聰敏,并且對我等唐士,多存猜忌,咱們如果現就暗中投秦,萬一被天王發現,吾等俱手無縛雞力也,那這就不是保全我等的宗族,反是害了我等的宗族子弟了!”
“那我等何時投秦才是時機?”
張實說道:“不必著急。…你何時晉見天王?”
“明天。”
“明天你先晉見天王,把你使命未成,及你的一路所見,都如實稟上,看看天王會作何反應。若是天王果然仍執意自立,我便以‘青州新得,現尚時有叛亂,欲要自立,須先擇賢士,安住青州士類’為由,舉薦你外任青州。待你離了彭城,到了青州之后,你再選心腹,代表我、你,輸誠咸陽不遲。”
程遠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了,沒口子地贊道:“右侯,當真是老謀深算!”
“啊?”
卻是終於解決了從定西回來這一路上的深深擔憂,一時激動,程遠竟是失言,他趕緊改口,說道:“下吏說錯了,是深謀遠慮!”
就此定下了投秦之事。
第二天,程遠、刁犗覲見賀渾邪,兩人把出使定西的經過一五一十地盡數稟上,程遠并把他沿途的見聞,也小心擇詞,奏稟給了賀渾邪。
賀渾邪聽罷兩人之話,勃然大怒,拍案說道:“小小定西,豎子阿瓜,也敢這般傲慢!老子與他訂盟,是瞧得起他們,卻竟如許拿大,不給老子臉面?莘阿瓜這小東西,等老子滅了氐秦,打到他定西去,必要把之繩縛殿下,百般羞辱,殺掉之后,取其頭顱,做老子的酒器!”
刁犗、程遠提心吊膽,伏拜地上,俱皆應“是”。
“你兩個沒能完成使命,有負本王的重托,你倆說,本王該怎么罰你倆?”
刁犗說道:“臣自知罪大,甘愿領罰。”
賀渾邪瞧了他倆幾眼,忽然轉怒為笑,說道:“看把你倆嚇得,本王逗你倆玩的!出使未成,全是因那莘阿瓜不識抬舉,與你二人無關。你兩人跋涉風塵,往返數千里,不但無過,并且有功。本王不會罰你倆的,本王還要重重地賞你倆!…來人!”
殿中從侍應道:“在。”
“領孤的長史、主簿去府庫,府庫中的金銀綢緞,隨其挑揀,只要能拿走的,就由他倆拿走!”賀渾邪吩咐完了,笑吟吟地對刁犗、程遠說道,“能拿的隨你倆拿,唯是一點,只能手拿肩扛,不可用車、馬裝載喲。”
“去府庫自選,不許用車馬裝載”,這是賀渾邪向來賞賜臣下的老辦法。
刁犗、程遠應諾。
兩人跟著那從侍,去到了宮外的府庫,按賀渾邪的命令,自選珍寶、錦緞,都是兩手拿滿,懷里裝滿,肩上扛滿。
氣喘吁吁地出了府庫,刁犗喜顏笑開,卻程遠回到車中,卸掉了肩上的綢緞后,看著手中、懷中諸物,他突然悲從中來,心中想道:“吾堂堂名門高士,淪落至此乎!與走販賤民何異!”
殿中問答的時候,賀渾邪對他所言的定西、關中等地之見聞,好似未聽,半個字都沒說,聞其后來的話意,分明果然是依舊要起兵自立,程遠因此忽來之悲,由是更加堅定了投秦之意。
又過幾天,張實照著與程遠議定的方略,上書舉薦程遠出任青州。
賀渾邪以為張實所言,十分有理,爽快地同意了張實的薦舉,放了程遠去青州就任州府從事。
程遠若脫籠之鳥,到了青州,一面與青州當地的名士往來頻繁,一面暗中遣人悄去咸陽,密報賀渾邪將要自立、并獻誠蒲茂等等諸事,暫且不須多言。
卻說江左,建康。
正如張實的推測,唐天子薨,程晝被立為儲以后,國家不可一日無君,沒幾日,江左朝中的重臣就上表請他繼位。這是一件大喜事,程晝卻憂心忡忡。
繼位前的這天晚上,相貌儒雅,儀態風流的程晝獨坐室中,回憶桓蒙此前派來見他那人說的一句話:“桓公若不允,朝中再多言議立王為儲者,議,亦不得行也。王繼大位以后,何以報桓公之恩?王請三思。”
程晝心道:“我要如何報他之恩?他想讓我如何報他之恩?”
就要成為一國之君了,可建康朝中,閥族當政,西邊荊州,桓蒙虎視,程晝此刻卻覺得他不像是一個將要繼承大唐帝國的君主,反而讓他想起了他的孩童時期,他在他母親懷中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