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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三地風土異 右侯已有慮(下)

  刁犗作為使團正使,自有身份,這等答話之任,向由程遠負責。

  程遠觀此數人打扮,除掉問話那人的衣裳稍好,余下之人都是粗布衣服,乃至有一人,也不知是家窮,還是天熱,竟是打著赤膊,只穿了條犢鼻褲,露著兩條毛腿,赤足立地。此數人雖皆佩刀,然刀鞘多由兩個竹片合成,刀柄上也僅以布纏之,無有其余的裝飾。通過這番飛快地打量,程遠判斷出了這幾人的來歷,猜出他們應是當地的鄉民。

  “我等是路經貴寶地的商團。”

  問話那人說道:“可有文牒證明身份?”

  程遠賠笑問道:“文牒自是有的,只是斗膽敢問足下,是何人也?”

  只穿犢鼻褲,露著毛腿的那人“咄咄”了一聲,說道:“大膽!眼瞎了么?這位乃是吾黨的黨長佟公!佟公問爾等索要文牒查驗,爾等還不速速呈上,廢什么話!…莫不是無有文牒?竟屬匪類?”說著,警惕十足的把手按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拿出虎視眈眈的樣子。

  聽到“黨長”二字,程遠立刻知了問話此人的身份。

  黨長者,是蒲茂正在河北、河南等地推行的“三長制”中之“三長”里的一個“長”。如前文所述,三長分別是鄰長、里長、黨長。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亦即是說,一鄰管五戶,一里管二十五戶,一黨管一百二十五戶。此個“三長制”,盡管是新近才推行的,在較遠的地區還沒有徹底地代替此前的“宗主督護制”,但在鄴縣、洛陽的周邊,此制卻是已經完全取代了“宗主督護制”,已經成為了這些地方的鄉里基層管理組織。

  黨長管一百二十五戶,按每戶平均五口計算,大約管束五六百男女,凡歸其管束之戶、口的家庭情況、日常耕作,以及朝廷對黨中民戶的徭役、兵役之征發,全部都由黨長負責。一個黨長的權力,也還是不小的。同時,因為隨著“三長制”落實下來的還有連坐之律,鄰、里、黨中如出賊寇,或出叛逆,則全鄰、全里、全黨連坐,故此,雖無法文明規,實際上黨長還需要間接負責本黨區域內的治安問題。——也正因此,這位佟黨長才會上來查問刁犗等。

  程遠心道:“記得去定西路上時,在洛陽縣外碰到了幾個黨長,但在此地,當時還是所謂的‘宗主督護’主責,卻不意短短時日,才一個來月的光景,這‘三長’之制,已是從洛陽被推廣到了這里!”對氐秦的行政效率,頗是刮目相看,小小的佩服。

  一邊這樣想,程遠一邊笑道:“原來是佟黨長。”佟、黨發音近似,這三個字連在一起,說著有點拗口,他心中想道,“怎么姓了這么個姓!瞧其髡頭小辮,料是鮮卑或匈奴人無疑,卻怎么是為此姓?不曾聞鮮卑、匈奴人有姓這個的啊?”

  ——程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位“佟黨長”,雖然髡頭小辮,其實并非鮮卑、匈奴人,而是不折不扣的唐人,只是河北等地先被匈奴人占據,繼被鮮卑人占據,至今已長達近百年,固有匈奴、鮮卑人在長期的雜居中,潛移默化地接受了些唐人習俗,本土的唐人里頭,卻亦有不少被匈奴、鮮卑人風俗浸染的,換言之,也就是被“胡化”了的。這位“佟黨長”家即是其一。說來而今河北的主人又換成是了氐人,這位佟黨長倒是有心再次變發易語,唯是氐語好學,氐人的發式卻一時難以即學,氐人乃是蓄發束辮,與匈奴、鮮卑的髡頭小辮截然不類,不等被剃掉的頭發重新長起,他是萬難效仿,故而無奈,現下還只好保持這幅造型。

  程遠嘴上不停,說道:“不瞞佟公說,我等不是頭次路經貴寶地了,就在月前,我等也路過過貴地,不過那時盤查我等文牒的那位,自稱是王宗主手下的…”

  犢鼻褲打斷了程遠的話,說道:“什么王宗主?你說的是王亮吧?王亮之前是我鄉宗主,但他對抗王師,不服王化,已於半月前被一刀砍了!其家也被抄了!現下遠近數里,唯一掌事說話的只有佟黨長!王亮也好,宗主也好,早是老黃歷,翻了篇了。你提他作甚?難不成,你是他的余孽?”眼里透出不懷好意,“當啷”一聲,把刀抽出了大半截。

  蒲秦攻魏,好比朝代鼎革,上層的慕容氏王室及慕容氏的貴族們,不免遭受亡國之苦,底下的百姓們,也是難逃亡國之難。上次程遠等見到的那個“王亮”,是慕容魏國時期,尚施行“宗主督護制”時候,本地的“宗主”。宗主督護者,意為以“宗主”督護百姓。

  此個王亮亦是唐人,其家系本鄉的頭等豪強,最盛時,依附他家的同姓族人、異姓“包蔭戶”達近千戶,并擁有塢壁一座,甲兵二百,亦是稱霸縣中,魚肉鄉里,了不得的威勢。

  卻然此人眼光不行,以為蒲秦會像慕容魏一樣,到頭來,還是不得不依靠他們這些本土豪強來鎮壓地方,於是,在蒲茂命令新占諸地的舊官或新任之長吏清查被豪強所隱匿之民戶的詔令下到本地以后,他居然視若兒戲,仍把依附於他的族人、包蔭戶等視作私家的人口,不肯把其具體的數量如實上稟,亦即不肯把這些人口交給蒲秦,最終招致了身死家滅之禍。他的身死,代表著“宗主督護制”在本地的徹底消滅,三長制由而順勢建立,遂乃有了這位“佟黨長”的出現。——嚴格說來,黨長和宗主是兩碼事,宗主相當割據勢力,黨長是朝廷的委任官吏,不過放到鄉里中言,在農人們的眼中看去,兩者卻是頗為相像的,都是當地的主事。

  破刀出鞘的聲響入耳,程遠馬上領會到了犢鼻褲的雅意,忙給身邊的一個羯人拋了個眼色。

  那羯人應了聲“是”,卻站立不動。

  程遠努了努嘴。

  那羯人學著程遠的樣子,也努了努嘴。

  程遠怒道:“你干什么!”

  那羯人說道:“大家要我做什么?”

  “大熱的天,佟公猶操勞公事,為了本地鄉里的安寧,頂著烈日,檢查過往的行人,我等雖是路過的商團,非本地人也,但遇到這等為民盡瘁的好官,又焉能不奉上些禮物,以表我等的敬佩?我叫你干什么?你說我叫你干什么?還不把上好的香料、葡萄酒拿來,獻與佟公!”

  那羯人恍然大悟,卻沒立刻去辦此事,而是看向了刁犗,見刁犗點了點頭,這才去到一輛車邊,隨便取了兩包香料,幾瓶葡萄酒,捧做一堆,拿了過來。

  程遠笑與“佟黨長”說道:“這香料、葡萄酒都是產自龜茲,便在西域而言,也是佳品。區區禮物,不足表我等對佟公的敬佩尊崇之情,還敢請佟公不嫌微薄,賞臉笑納。”

  犢鼻褲上前,一把將這些搶過,先晃了晃葡萄酒,咽了口唾沫,繼而拿香料包湊到鼻前,狠狠地聞了兩口,哪里還有橫眉冷目的樣子?喜笑顏開,沖著其余幾人,說道:“把這香料拿回去,你們家的婆娘們,一定都高興得很!”請求佟黨長,說道,“佟公,也分給小人點吧?小人家那婆娘,狗眼看人低,不識何為威猛碩大,喜小人弟弟比小人俊俏,已是連著四五日沒叫小人近身了!拿了這香料給她,怕她不得求著小人弄她?”

  程遠聽了犢鼻褲這話,倒是無有驚奇,他知道,因為連年兵災,百姓貧窮,如今民間頗有兄弟共妻這種事情,眼前的這個犢鼻褲,顯然就是這樣。

  佟黨長笑罵了一句,說那犢鼻褲“就這點出息”,旋即收起笑容,依舊一本正經,攤開手來,與刁犗、程遠說道:“拿過來!”

  程遠問道:“什么?”

  “文牒!”

  程遠取出通關文牒,呈給佟黨長察看。

  以徐州之力,造些假的文牒,不成問題。那佟黨長沒有看出毛病來,便將文牒還與程遠,說道:“行了,你們走吧。”

  有驚無險,過了此關。

  行至入暮,是晚刁犗等人搭帳野地,住宿了一夜。

  程遠大半夜的睡不著,出帳站在月下,眺望夜色,聞草間蟲鳴,隱約遙見鄉里村舍,黑黝黝的蹲伏左近,偶爾聽到一聲犬吠,不太清晰,可在寂靜的夜中,又像是十分清晰,兩種不同混合一起,給人以奇怪的感觸。

  他沐月獨立良久,回想白天遇到那位佟黨長的事情,不禁思潮起伏,暗暗喟嘆:“定西就不說了,其國雖小而貧,而莘幼著的諸項新政之下,卻無論士民,盡皆昂奮,極具蓬勃之氣,若日之徐升!

  “關中所見,蒲茂雖氐,然甚有華風,重農桑,以仁撫民,其人在關中的民望很高,兼之氐秦攻魏,所向披靡,兵威大盛,關中的民心因之亦頗振也!最關鍵的是,就今日白天所見,可知班祿、三長兩制,氐秦在新得之地的推行速度竟是極快,此兩制的班祿制也就罷了,唯那三長制,目的在於整治豪強,搜括人口,此制若等到氐秦把之盡數推行到所有的新得之地后,可以預見,氐秦的國力勢必會再上一層!今之氐秦,若日之將午,誠然吾北地之獨霸也!

  “觀我徐州,既無莘幼著新政,天王又不重仁德、不革慕容氏舊弊,只依仗著羯兵之驍勇,高力之善戰,若不見百姓之哀鳴,黔首之處水火,而乃有爭霸自立之念,嗟乎!縱覽古今,豈有徒以兵甲、殘虐而強者?國雖大,好戰尚亡,況乎我徐州地只青、徐,東南一隅罷了,比不上江左,更比不上氐秦如今的地廣人稠!唉,天王意欲自立,問我等意見時,我那會兒還積極支持,而今河北、關中、定西,看了一圈,卻才知之前的我真是坐井觀天,不自量力!”

  程遠認識到了之前的自己是在坐井觀天,這是一個不錯的轉變,然而,這只是他個人的轉變而已,他非常了解賀渾邪,知道等回到徐州以后,他就算有膽子把自己的這番感悟稟與賀渾邪,賀渾邪卻也肯定不會聽的,說不得,惹怒了賀渾邪,還會給他自己帶來牢獄之災,以致性命不保。想及此處,程遠越發的憂心忡忡了。

  月下孤影,他獨自徘徊,心中想道:“現下氐秦北用兵於幽州,南正在打南陽,其西邊的天水郡,定西又似乎將要攻之,是氐秦可能將會三面皆戰也,我徐州如果此時自立,蒲茂或許的確抽不出手來,打我徐州,但天王頂多也就只能趁這段時間,過些稱王稱霸的日子,待氐秦回過勁,我徐州既無江左為盟,又無定西為盟,本就國力不如氐秦,加上獨木難支,覆滅必也!這…,唉,天王敗亡也就敗亡了,我可怎么辦?我族數百口可怎么辦?”

  其女是賀渾邪的一個夫人,賀渾邪若是敗亡,其女下場會是如何?這卻不在程遠的考慮中了。

  思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或許可以能解其憂。

  即是:趕緊回到徐州,問計於徐州唐士的首領張實。

  “程君,你在這兒作甚?”問話的是巡夜的羯人。

  程遠抽回思路,答道:“帳里太熱了,我出來乘乘涼。”

  “你這乘涼,穿的也太涼快了吧?”

  因為心中有事,出帳的時候,程遠只披了件袍子,還忘了系帶,敞胸露懷的,這羯人不說,他尚未有覺得,羯人這么一提醒,夜風入懷,小覺冰涼,他頓時打了個噴嚏。

  那巡夜的羯人說道:“程君,你忘了么?河北、河南這些地方,氐胡、白虜才剛打過惡仗,地方還不太平,多有賊寇出沒,我等去定西路上時,可就在這些州郡遇到過不少的盜賊啊!君快些請回帳中去吧!免得要是碰上賊寇偷襲,兵士們不好保護程君。”

  程遠說道:“好。”掩住懷,回帳去了。

  這天晚上,倒是沒有碰上賊寇來襲,不過在隨后的路途中,接連碰上了好幾撥賊寇。

  ——事實上,他們碰到的這些,稱是賊寇,不如說是由受到戰爭影響的唐、胡各族之難民、流民組成的求生團伙。最大的一撥,足有四五百人之眾。

  好在隨行護衛的羯人等徐州兵士俱是勇猛敢戰的,刁犗、程遠在他們的護衛下,於大半個月后,安安生生地返回到了徐州。

  進了彭城郡,入到州治所在的彭城縣,已是這天的傍晚。

  程遠與刁犗商定,明天再去求見賀渾邪,稟報出使事宜,便在入城后,兩人分手。程遠先回到家里,略作盥洗,換了身衣服,飯也沒吃,就命車出門,徑往張實家去。

  張實、程遠都不是彭城縣本地人,兩人住的宅子,包括宅中的用具、奴婢皆是賀渾邪賞給他們的。張實的宅子比程遠住的宅子大,占了差不多半個“里”那么大,宅子分前后數進,屋舍合計百余間之多,宅中的唐、胡奴婢共三二百人。除了張實,還有張實的一個兒子跟他同住,——亦即是說,百余間的屋舍,只他們父子兩個人住,三二百的奴婢,只伺候他兩人。

  賀渾邪對待張實,不可謂不厚了。

  程遠見到張實,撩衣下拜,說道:“下官程遠,拜見右侯。”

  張實吃了一驚,說道:“程君,你這是作甚?為何行此大禮?”

  “右侯,下官此禮是為我徐州衣冠而行!”

  “此話怎講?”

  程遠把他那晚月下的思慮憂心,盡數說與張實聽了,然后說道:“右侯,天王的脾氣,右侯比下官清楚,天王既已決定自立,便是下官進諫,他也必不會聽!下官在定西、關中、河北等地的所歷所見,適才已皆述與右侯聽曉,我徐州斷非氐秦之敵,…甚至,我徐州現在連定西亦不如也,如此,天王若執意自立,我徐州大禍恐將隨之至矣!我徐衣冠,無不是自前代秦朝延續至今,各家簪纓不絕,傳承都有數百年之久了,何止僅是我徐名族,實且俱我華夏高門也!一旦徐州大禍至,我輩該何去何從?如何才能使我徐衣冠存身,不致因是斷絕?

  “右侯,這一切,都得靠右侯決斷,靠右侯拿主意啊!”

  室內無有外人,只有張實、程遠兩個。

  聽完了程遠的話,張實捻須說道:“程君,你說的是這個啊。”

  “是啊,右侯!敢問右侯,可有主意?”

  “吾已有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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