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途中,莘邇反復斟酌,對宋方諸般作為梳理二三。
愈發覺得此子貌似宋家在朝堂之上的干將,時時處處扇風鼓噪,儼然一副仗其宋家歷年積蘊之勢抗擊自己的做派,實則不過是一介跳梁小丑,雖花招頻出,卻皆是花拳繡腿,欲邀名而不知其名何在,想逐利卻盡是舍本逐末,誠如唐艾、張龜所評,鵝毛、家雀罷了。
凡此所為種種,其實正好給了自己機會。
倘若宋方真的伺機待動、隱忍不發,還真不好找到機會一網打盡這些深藏不露的老狐貍,這下倒好,宋方的種種伎倆,正可謂是處處授人以柄,既然你想要的是這渾水摸魚的勾當,就別怪我莘邇也來下餌,連窩端了你這個見鉤就咬的呆王八!
正思量間,卻是已到了家門口。
一過照壁,莘邇便覺有異,隱有肅殺之氣盤桓,不由長嘆一聲:“又來了…!”
扶額踅進后院。
只見幾個僮仆神色匆匆,看見莘邇后躬身行禮急忙離去,也有幾個侍女,正在搬著些大大小小的物什,其間夾槊帶刀,盡是從側院演武場上取來的兵器,來來往往的好不熱鬧。
大頭左手持張黃色的彎弓,右手提著個繡花的箭袋,立在靠近院門的回廊上,板著小臉,皺著眉頭,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東張西望。瞧到莘邇進院,她臉上一喜,目光與莘邇對上,下意識地往這邊走了兩步,旋即止住,撅起紅唇,往院中努了一努,提醒莘邇去看。
莘邇循之望去。
院中十余個站得整整齊齊的小婢、馬僮前頭,一個頭裹幘巾,身著褶袴,穿著長靿皮靴的少女背對自己,一手叉腰,一手戟指,正在大聲的訓話。
這戎裝打扮的少女,可不就是令狐妍。
令狐妍氣勢洶洶地說道:“你們都聽明白了嗎?今日之事,你們誰都不要再來勸我!
“他宋方落我的臉面,我大人有大量,且可容忍了他,但他落我的臉面,就是落老莘的臉面!老莘的臉面豈是他宋方能落的?落了我家老莘的臉面,他今晚還要設宴?設給誰看?
“他敢設這個宴,我就敢讓他這頓宴吃不了兜著走。”
莘邇哭笑不得,咳嗽了聲。
令狐妍聞聲,轉過身來,杏眼圓瞪,齒叩下唇,胸前兀自起伏不定,看是氣得不輕。
莘邇努力把自己嚴肅起來,因已熟知了令狐妍的性子,卻又不好訓斥,免得引她越是逆反,語調倒是放得極為柔和,他問道:“神愛,你這是在做什么?”
“老莘,你回來了?回來的剛好,抄家伙,跟我去找那宋方算賬!”
莘邇示意大頭:“先叫他們散了。”
大頭得救了也似,歡快應命,急忙招呼那十余個小奴、馬僮和往院中搬送兵械等物的奴婢們退下。
令狐妍大怒,說道:“你聽我的,還是聽他的?”
大頭心道:“這還用說么?我當然是誰講道理聽誰的。”做出茫然的神態,啊啊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道,“哎呀,我耳朵怎么聾了?”丟下弓箭,掉頭就跑。
那一群奴婢與大頭的反應相類,個個如釋重負,一哄而散。
令狐妍怒極,跺腳叫道:“你們誰敢跑?晚上不給你們飯吃!”
大頭和被迫集合聽令的奴婢們跑得更快的,轉眼間,院中已無一人。
莘邇走近前去,到令狐妍邊上,說道:“神愛,前日不是說得好好的?公家的事要從公來辦。宋方說姬韋的考課諸項皆不合格,不管真假,他走的是公家的渠道,考課的結果有文書在。你縱再是不滿,也不能因此動粗啊!我向大王奏請,召姬韋入京,再重新課其政績就是。”
牽起她的手,到涼亭坐下。
莘邇接著說道:“姬韋今日已經到京,遲則半月,短則十日,真相就可查明了。不日即有定論,公道自在人心。這個時候,你何必再去找宋方鬧?豈非白白給人留下蠻橫的口實了?”
溜走的大頭,適時地轉回出現,奉上茶湯一壺。
莘邇斟了一杯,遞與令狐妍,柔聲說道:““我知你也是為我氣不過,早說別讓你再輕易動怒,你總是不聽,倘淤積了心火,無處可發,到時候難為的不還是我么?”
令狐妍問道:“姬韋到京了么?”
“今天剛剛到京!我安排了他在考功曹的客舍住下,只等陰洛來到,便可展開復查。”
令狐妍仍是氣不下,說道:“你一個男兒郎,婆婆媽媽!要我說,還搞什么復查?宋方明是在羞辱你,你就羞辱回去!怎么?還怕了他不成?不說我堂堂顯美翁主,就你輔國將軍,隨便點些兵馬,砸了他家不是輕而易舉!你是怕中宮、大王責怪你么?到時我給你求情去!”
莘邇笑道:“是,是,是,我是個男兒郎,可神愛,忘了你是個女兒身么?砸了宋方家自是輕而易舉,但若不小心傷到了你的纖纖蔥指,找誰心疼去?”
令狐妍不知想起了什么,臉頰浮起紅暈,羞澀說道:“我怎會不知我是女兒身?”
“茶湯都涼了,快,喝一口,消消怒氣!”
令狐妍接過茶碗,抿了口,嘴中仍然不依不饒,說道:“宋方今夜還要宴請谷陰名士,做什么清談,自命風雅!阿瓜,要不是你攔著,我非要讓他見識一下我顯美翁主的風雅。”
說著,她放下茶碗,就要摩拳擦掌。
莘邇聞之,笑道:“翁主的風雅,只可我來見識!他人豈可有此福分?”
令狐妍睜大眼,歪著頭,看了莘邇片刻,問道:“你在調笑我么?”
“沒有!”
“我的手指真的好看么?”
莘邇斬釘截鐵地說道:“蔥指如玉!”
宋府內外燈火通明,絲竹陣陣。
宋方峨冠博帶,一身長袍臨風飄舉,左右綠云繽紛、倩影嫣然。
他一邊顧盼調笑,一邊頻頻舉杯,倒真有幾分方外神仙的風姿。
座下眾人多有京中諸姓的青年才俊,也是酒酣耳熱、高談闊論,一派賓主盡歡的場面。
但其實宋方內心遠沒有看起來如此晏然。
令狐妍折騰出的陣仗雖然每次都被莘邇阻止,但宋家在京城多有耳目,早就隱有聽說了。他自忖若是真的鬧將起來,結果倒是其次,他這顏面是著實掛不住的,況且宋方深知令狐妍與左氏情誼深篤,若是令狐妍在左氏面前說了些什么,對他現下處境百害而無一利。
思來想去,也覺得之前在姬韋的事情上動手腳有點得不償失、意氣用事了。
現下莘邇多策并舉、步步為營,人望漸盛,非但寓士多以之為馬首是瞻,右姓中也多有對之示好的,更別說在軍中多有爪牙,兼且上恩日隆,終不是昔日之莘阿瓜了!
思及於此,早前宋方心中那種鄙夷,已然變成了心頭的一根刺,隱隱作痛又隱隱作祟,竟有些不安了。
旁邊一個仆從躡手躡腳上前,拊耳給宋方說了一句什么。
宋方聞言起身,向賓客行了一禮,轉身去到書房,卻見已有一人正在躬身等候。
“說吧!”宋方神色嚴峻。
那人施了一禮,低頭答道:“下官見到姬韋,直接道明來意,那廝倒也湊趣,對公課考較并未申辯,不過…。”
“不過什么”宋方睥睨問道。
“此人說自己身被祖上蔭澤,世受王恩,忝列公門,本該肝腦涂地以廣布吾王之仁政,以彰顯美翁主之懿德;而今考功曹明光察察,自己身為顯美縣長,主辱臣死,只有當面向王上和翁主告罪,請獲明戮,以謝天下,也不辱沒了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
宋方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說道:“甚么‘主辱臣死’?甚么‘請獲明戮’?一句一個死,這狗東西!他什么意思?還武威姬氏的世代清名?拿姬家壓我么?”
那人不敢說話,諾諾而已。
“狗東西!以為有了莘阿瓜撐腰,就有膽子與我作對了么?‘當面向王上’?還想給老子來個殿前告狀么?覺得我宋家如今誰都能欺負了么?我好言好語的派人去給你說話,你不承情,還威脅老子?真當我不敢動你了?別說你個小小的姬韋,便是莘阿瓜,我動上一動又有何妨!”
這話一出,把那人嚇了一跳,慌忙四顧,垂頭緘默。
宋方自知說漏了嘴,看了看那人,森然一笑。
那人悚然一驚,額頭竟有冷汗落下。
“你且下去吧。”
宋方抬手在那人背上輕輕一拍。
那人又是一個機靈,趕緊施禮退出,自有仆役領著他從偏門離去。
宋方整理衣冠,姍姍從書房走出,向著那片燈火通明處走去。
一路上曲徑婉轉,樹影搖曳,在月光下映得宋方臉上陰晴不定。
考功曹的客舍里,姬韋夜不能寐。
宋方派來的人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否則其族中幾個親近子弟便都要受到牽連,輕則功名無望,重則被調到邊軍,想那幾個子弟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真去戍邊,有死而已。
但這一口惡氣卻也著實憋得難受,所以他回復那人時,確是報了以死明志的心思的。
越想越是郁憤難平,姬韋信步在堂前彳亍,忽然有人來報,說是舍外有人求見。
姬韋收拾心思,一面命請,一面自忖道:“甫到京城,便有這許多不速之客,看來之前風聞的京城中波詭云譎的種種明爭暗斗,誠不我欺也!”
門外走進一人,灑然一笑,拱手朗聲道:“久聞足下清名,今夜叨擾,還望贖罪,在下黃榮。”
抱歉啊,忙了一天,平時一天一千來步的,走了快一萬步,累得腳疼。所以更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