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氾丹從隴西郡到了朝中。
隨著他這個“主官”的到來,莘邇提議設立的考功曹已正式掛牌開門。
考功曹的主要官職配置有三個,分別是曹掾、右曹史和左曹史。
曹掾氾丹,右曹史張道將。
左曹史的職位,莘邇舉薦授給了在西域一戰中立下了參謀大功的陰洛。
實際上,莘邇本是想把此職任給黃榮的。
但是,黃榮的門第不高,其家只能算是建康郡本地的二流寓士;他本人截止眼下,也還沒有為國家立下過什么出眾的功勛,其個人的名聲,目前在王城和定西國中亦并不高。
就算莘邇一力舉薦於他,料來也無法得到陳蓀、氾寬等人的同意。
因此,莘邇索性也就收起了這份心思,轉而薦舉了陰洛。
陰洛雖長在西域,其家且是在遠離中樞的敦煌郡,但論及他家敦煌陰氏的族聲,放在二三十年前,卻是可與宋、氾、張、麴四家并稱的,乃定西國一等一的高門上戶。
只是近年以來,一則因為族中少有杰出的人物出現,二來,也是因為此前他們“門宗強盛而功多”,一家三將軍,兩太守,功名權勢冠於朝野,遭到了令狐奉的祖父,時任之定西王的猜忌,被宋、氾等家趁機落井下石,最終陰洛的從祖,時任鎮軍將軍的陰寂受誣謀反,被迫自殺,陰寂之兄,時任武威太守的陰高則辭官歸鄉,由是導致陰氏衰落至今。
陰寂謀反的事情早就水落石出,世人已知,純是受誣,誣陷之人是陰寂的主簿魏崇,背后的主使不是別人,正是令狐奉的祖父。
民間傳言,令狐奉的祖父與魏崇,后來相繼患病,在病重之際都看到了陰寂,兩人遂不治而死。這些傳說固然無稽,但從中也可看出,普通士人對陰寂被迫自殺的事情實是自有公議的。
說起敦煌陰氏,不妨提一句武威陰氏。
隴地姓陰的共有兩支,一個即是陰洛之家,敦煌陰氏;一個是王城所在之武威郡的武威陰氏。這兩支陰氏的祖先是同一個人,都是秦朝中后期的南陽人陰承。——說起來,隴地陰家的祖先也是從內地遷來的,然與敦煌張氏等家的祖先不同,陰承卻非是因罪獲謫,而是作為將軍,領兵來此與匈奴等打仗的,他“野戰十年,流連於此”,開枝散葉,遂有了之后的隴地兩陰。
武威陰氏雖居住王城,但較以名氣,不及敦煌陰氏。
武威郡共有四個著姓,分是賈、陰、段、姬。
賈珍,便是出自其中的賈家。剛剛到都的顯美縣長姬韋,是姬家的人。
陰洛的家族既曾有過輝煌的過往,他從祖受誣自殺的事情,又頗得尋常士人的同情,加上他在西域之戰中立下的功勞,以及他身后西域軍事集團的支持,薦他出任考功曹的左曹史,聯想到莘邇才把薤谷的那位陰師請到王城未久,雖是難免會引起宋、氾等家對“莘、陰”可能合流的警惕,但在朝議上還是得到了順利的通過。
辛辛苦苦地搞個考功曹出來,利用此措,分掉宋方的權力、示柔於氾張兩家,對宋、氾、張三家進行一個分化,當然都是利處,但也總要安排個自己用得上的人進去,才能算功成圓滿。
現在,就到用上陰洛的時候了。
聽完府吏稟報說姬韋已到王都,莘邇問羊髦:“士道,陰洛何時可到朝中?”
羊髦答道:“朝廷的辟除任命是於十日前發出的,計算路程,此時應已到西域長史府。陰洛接旨以后,大概得拿出兩天的時間,用來打點行裝、與同僚宴辭,如果速度快的話,至遲四月中旬,他就能到達谷陰。”
莘邇做出了決定,命令門外那個傳訊的府吏,說道:“先把姬韋安排在考功曹的客舍暫住,等陰洛到都,再由陰洛負責主持對他進行重新的考課。”
已在四時宮的附近征地,給考功曹建成了一座官廨。官廨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聽事堂、三個主吏的辦公場所、僚佐日常住宿的吏舍、安頓進京官員的客舍等等,一應概有。
那府吏接令,應諾而去。
唐艾等人互相看了看。
對莘邇為何要把姬韋召入京城,重新對之進行考課的用意,唐艾等人都心知肚明。
羊馥穩重,羊髦聰明而能雅量,這一對兄弟兩人,心中雖各有念頭,但都沒有開口說什么。
唐艾是個心直口快的,忍不住,說道:“時人贊譽宋家子弟,說黃奴、黑奴,后起之秀。
“宋鑒年方弱冠,治祁連郡雖佳,而遠才猶未顯露。宋方此人,先王落難日,他潛逃江湖,藏伏草莽,小有堅韌之節,及先王撥亂反正,順命即位,他數上諫議,收胡、嚴法、屯牧,亦各頗高明,倒無愧英秀之稱。唯從先王病時起,直到先王薨后於今,他卻是昏招迭出!已失先王之寵,陷害宋家覆滅,不思悔改,今考課官吏,更評宋鑒第一,蔑姬韋為殿。”
唐艾本來對宋方還是較為欣賞的,但宋方的幾次昏聵舉動,早已使他對宋方大失所望。
他搖頭不止,說道:“這種小伎倆,有什么用呢?”唐艾的羽扇是用雕翎制成的,他將之舉起,以手拭之,嘆道,“譬如扇之十羽,鵝毛亦可為之,乍觀似與雕翎無別,把玩稍久,高下自明。若宋方者,即此類乎!初視之,仿若俊雕,終不過鵝毛哉!”
張龜已從莘家搬出去住了,他的妻、子前時來到谷陰,莘邇買了套宅院送他。雖是搬出,兩家離得很近,張龜幾乎每天都要去莘宅一趟,對莘邇的家事還是很了解的。
自從姬韋被評了個“殿”之后,令狐妍是怒不可遏。
盡管顯美縣只是令狐妍的湯沐邑,具體的行政管理與她半點關系也無,但到底她的封號上邊,是帶著“顯美”兩字的。顯美縣在考課中得了個倒數第一,說出去,叫她也是臉面無光。
從小到大,哪里受過這等閑氣?一想起這事,令狐妍就火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摩拳擦掌的,要點齊婢女、僮仆,持槍弄棒,去找宋方講講道理。
莘邇自然不會放她去,但每次勸說,都得費大力氣不可,往往鬧的宅中雞犬不寧。
就在前天,莘家還鬧了這么一出。
張龜對此,一清二楚。
他也很惱怒宋方這個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義憤填膺的,睜大了獨目,說道:“便是鄉野鄙夫,也不會屑於此等無恥的伎倆!所謂‘鵝毛’,還是高看了他!家雀罷了!”
鵝的形貌像一個“之”字,飄逸如仙道,鵝性愛干凈,渾身潔白,浮於綠水之上,又如隱雅之士,是很合乎當下士人的審美的。江左就有一位大名士,好鵝如命。
從這個角度出發,評價宋方是“鵝毛”,確然像是“高看”。
那邊秦國的蒲茂、孟朗勵精圖治,在國內積極地進行唐化,本就已是莘邇最重視的大敵了,經過朔方一戰的勝利,朔方郡和至少數萬落的鐵弗匈奴盡被納入他們的實際掌控,無論從國內的穩定,還是民力的增多來說,秦國的實力都得到了進一步的增強,使莘邇越發地感覺到了巨大的壓力。
這邊的宋方等上流士人卻依舊蠅營狗茍,眼里只看著自己碗里的那點干飯,不僅對定西的發展毫無幫助,且大拖后腿。
莘邇一邊聽著唐艾、張龜的言語,一邊心道:“我現在得到了麴碩的助力,通過沙州和玉門護軍的設立,加強了與西域長史、戊己校尉兩營的聯系,并與北宮越更加親近,於軍事上,現下已無內憂。
“孫衍前時上書朝中,請求更換僑郡的中正。雖然因為本地大族的反對,沒能在所有的僑郡都得以實行,但建康等幾個郡的中正,卻在當地士人的強烈呼聲和其郡中正違法亂紀的確鑿實證下,都得以換了寓士出任。於士望上,我如今也是今非昔比,已得眾多寓士、寒士的擁護。
“為了修撰通史,不分土、寓,我屈己尊人,禮聘了許多的學者、文士,設立史館,統統給以清貴的待遇,經由此舉,我在飽學之士、文學之士這方面,收獲了一些的美譽。
“勛官制度之確定和得以運行,則使我從此以后,可以源源不斷地從底層獲得豪杰使用,并因此得到一些民間豪強、富戶的擁護。鳩摩羅什博通佛家典籍,美姿儀,有善辨能言之才,國中的信男信女對他都是信愛有加。也就是說,在白丁民望這塊兒,我而下亦略有基礎了。
“對下層官吏的加俸、依實獎罰,使他們對我多有感激之情。
“考功曹的設立,又使我在向氾、張兩家示好的同時,在氾張與宋家之間埋下了釘子。
“宋方這個人,挾其族望,處處與我作對,他如是出自公心,也就罷了,然正如千里、長齡所言,他的一切舉動,卻全是因為私心。強秦在側,若虎狼窺伺,定西時刻有亡國之危。我不能再容忍宋方了!”
耳中聽著張龜等人說話,莘邇輕撫短髭,神色如無異常,想道,“希望能借姬韋這件事,找到一個除掉宋方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