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暦元年六月戌子(十一)。垂拱殿前,幾乎所有在京文武大臣,全都齊聚一堂。
不獨是兩制大臣們。
各主要有司機構,在京司庫的正貳長官,也難得的穿上了朝服,系上了魚袋,持著笏板,規規矩矩的站在了垂拱殿前的廣場中。
烏泱泱的人頭,密密麻麻,起碼有數百之人眾!
上一次垂拱殿早朝前,能聚集這許多人的,恐怕還得追溯到當年章獻明肅太后垂簾聽政時期。
那時候,劉太后日以繼夜不停的工作。
有時候一個早朝,就要接受十九班大臣的奏報,并作出批示。
于是,早朝常常拖到午時之后。
“幾更了?”等了許久之后,難免有大臣有些不耐煩,悄悄的問著身邊的人。
“大約快五更了吧…”有人回答。
“你們說,唐王會不會貪睡,還沒起來?”
“應該不會吧…”
“大概不可能吧…”
但終究沒有人敢保證,因為舊年劉太后垂簾聽政的時候,當朝官家就常常因為貪睡,而不能早起,常常需要劉太后再三派人去請。
而如今這位唐王,也就兩歲多一些。
這么小的孩子,若是在自家,恐怕還在吃奶學語,每天更是必要睡足六個時辰!
那里能和大宋祖制一樣,黎明前十刻起床洗浴,五更御殿升座?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原本站成一排的殿直武士卻忽然向兩旁散開。
接著,垂拱殿那扇大門被人奮力推開。
一排排的油燈,被人點亮,將整個垂拱殿映得猶如白晝。
入內內侍省都知張惟吉穿著一身正式的朝服,帶著整個入內內侍省的押班、供奉官以及加了帶御器械的內臣,從殿中一側走出來,走到垂拱殿的正殿寶座之前,然后俯首而拜:“臣等恭請唐王殿下升座臨朝!”
啪啪啪!
有殿直武士,在垂拱殿前,點燃了竹子做的鞭炮(不是火藥的那種,是一種很古老的燒竹子聽響的方法)。
于是,群臣紛紛翹首以待。
就見一輛小小的攆車,抬著一位身穿王袍,頭戴琉冠的小人兒,來到了垂拱殿中。
三衙的大將們,則適時的出現,排成人墻,簇擁著這位唐王的攆車,來到天子寶座之下左側的一個已經被安排好的座位前。
然后紛紛拜道:“臣等恭請唐王殿下升座!”
趙昕于是被人抱著,坐到了那張對他的年紀而言還是太高太大的座位上。
小小的身子,很是單薄,夏末晨間的風吹來,吹動他的琉珠,但他卻滿是興奮。
“垂拱殿…”他熟悉這座殿堂的每一塊瓦礫,每一寸地板,每一個石柱,每一塊磚位,他甚至記得這座殿中曾經發生的無數事情。
“朕,終于是再回來了!”他的眼睛,掃視著這座殿堂的一切,最終心滿意足的低下頭去。
而隨著他的升座,朝會也正式開始了。
宣禮官的聲音,隨即在殿門口響起來:“首相、次相、參知政事入朝奏事!”
于是,趙昕連忙坐直了身體,目視前方,一絲不茍。
而很快,穿著金紫袍的呂夷簡,領著正府的次相李迪,三位參知政事:晁宗愨、程琳、任布,來到趙昕面前。
因為趙昕還不是君,只是代君聽政,他們也就微微躬身一拜,然后就由呂夷簡奏道:“唐王殿下,臣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夷簡,率政事堂上下,拜見大王!“
所有人都是微微作揖。
“免禮!”
呂夷簡卻是上前一步,持著笏板,看著刻在上面的文字,念道:“臣等政事堂上下大臣,伏聞殿下受官家所委任,升座垂拱殿,臨殿升座,深為國家有嗣,天下有后而喜…”
“然則…臣等受陛下之任,而為宰相、參政,卻不能不為陛下龍體考慮…”
“故臣等斗膽,請逐林瑀!”
說著,呂夷簡就帶著所有臣僚,全體下拜,深深鞠躬。
趙昕看著這個情況,他不動聲色,輕聲道:“此事再議!”
他那里不明白,這位首相和他的正府參政們,是想借著他的手,除掉那個林瑀。
這也是一種擦邊球的打法。
逐,也可以是出知地方,也可以是編管、安置,甚至剝麻。
官字上下兩張嘴嘛。
區區一個近臣而已,趙昕點頭了,兩府用印了,病榻上的天子還能怎么辦?
只能承認既定事實唄!
一個臣子而已!
只是…
對趙昕來說,逐了林瑀,豈不是可能要放那個寧華殿一馬了?
這怎么行呢?
所以,他堅決不上當。
呂夷簡卻是有些著急,他和過去一樣,再向前一步,看著趙昕,道:“大王,如今朝野議論紛紛,人心惶惶,若不能逐林瑀,臣擔憂此事恐怕難以收場啊!”
趙昕聽著,卻是不置可否。
他知道,呂夷簡和正府的參政們這么著急,甚至迫不及待的在他第一次升座聽政時,就把這個問題拿出來的原因——假若他們不做點什么的話,就會被人罵死。
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可從來都是敢于懟天懟地的。
可是,事情的當事人,官家都已經臥病在床了。
誰還敢去他面前討沒趣?
不怕龍顏震怒,袍服易色嗎?
而另一個當事人,又是官家的寵妃,在沒有看到那位官家明確表態前,誰敢去碰她?
于是,呂夷簡就剩下一個選擇——先拿林瑀出氣,給士林輿論一個交代。
只是他碰到了趙昕!
“呂相公不必激動…”趙昕輕笑著道:“相公擔憂朝野議論,士林人心,倒也確實可慮!”
這個事情確實是要解決的。
不然,萬一這個八卦傳出汴京城的范圍,被西京的人知道了,鬼知道那些吃飽了沒事干的家伙,會不會忽然就文思泉涌,開始文學創作了。
“這樣…”
“班荊館中不是有十多個遼國人慰留于彼嗎?”
“就以其等陰謀刺探大宋內要為名,盡逐之回國!”
偉大的漢佛萊爵士曾經說過,假如正府丑聞纏身怎么辦?答案是驅逐七十六位蘇聯外交官。
這一點對大宋同樣適用。
反正趙昕前世就沒少用遼人給自己開脫。
“這…”呂夷簡卻是愣住了。
大宋上下,對遼國的恐懼,是難以言說的。
雖然,其實澶淵之盟后,宋遼都發現,互相之間是奈何不得對方的。
但大宋依然對遼人無比恐懼。
主要是遼國騎兵,居高臨下,時刻威脅著無險可守的汴京。
“怎么?”趙昕卻是笑了起來:“難道遼主還能因為十幾個陰謀刺探大宋內要的細作被大宋禮送回國,而要與大宋開戰?”
這怎么可能呢!
于是,呂夷簡深深鞠躬:“伏唯大王能斷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