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夫人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很快從震撼中回過神來,帶著唐朝和薛明王來到一處庭院,樓閣亭臺,小榭流水,雅致非常。
值得一提的是,牌匾上龍飛鳳舞三個大字。
入色樓。
二樓的雅間,賓主落座。這里很明顯是朱顏夫人招待貴客的地方,陳設用具,無一不是講究到了極點,連桌子上的筷子都是象牙的,更別提云紋長案、水紋波八仙桌,目光所及,不是金絲楠木就是小葉紫檀,以及各類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至于各類玉石擺件,名貴瓷器,大家字畫,不一而足。
最讓唐朝中意的是圓桌上擺放的玉八仙紋酒壺,上面雕刻有八仙過海的圖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唐朝環顧四周,不由得笑道:“此間陳設,倒是看不出主人居然是一個女子,夫人胸襟不輸尋常男子。”
朱顏夫人抿嘴一笑:“些許俗物,也只有妾身才會這般暴發戶行徑了。”
唐朝搖搖頭:“大俗即是大雅。這一屋子東西,光是看著便讓人心曠神怡。”說罷他看了一眼朱顏夫人,眼神輕浮:“就像夫人一樣。”
朱顏夫人心頭一緊,心道自己這招驅虎吞狼,是不是有些冒失了,萬一到最后,自己送羊入虎口,可就成天大的笑話了。
很快便有仆役將各色菜肴端了上來,以唐朝的身份來看,不過是些吃膩了的東西,他卻吃的津津有味,下筷如飛。
朱顏夫人見他吃的開心,心里輕松不少。
吃完一塊紅燜羊肉,鮮香濃郁,口齒留香,唐朝意猶未盡的擦擦手,抬頭看了一眼朱顏夫人,好奇道:“夫人怎么不吃?莫非菜里有毒?”
薛明王只是夾了一些素菜,細嚼慢咽,吃相文雅,他聽到唐朝這句話,啞然失笑。
朱顏夫人趕緊回話:“公子說笑了。”說罷拿起象牙筷,就要夾菜,卻被唐朝揮手阻止:“我只是和夫人開個玩笑,我知道夫人是目睹那個護衛命喪當場,沒有胃口。”
朱顏夫人沒來由想起董姓護衛抱刀而坐的模樣,鬼使神差,下意識說道:“他姓董!”
唐朝一愣,原本那些傷人的話咽了回去,只是朝著朱顏夫人拱了拱手。
“夫人與我想象的不一樣啊。”
朱顏夫人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被他輕薄的樣子,帶著一絲惱怒一絲后怕,憤憤道:“公子和妾身想的也不一樣。”
唐朝知道自己用力過度,嚇著美人了,于是解釋道:“夫人實在是太美了,我一時把持不住。”
朱顏夫人白了他一眼,拿起玉八仙壺,親自給唐朝斟酒,唐朝嗅了嗅,眉毛一揚:“蜀南春?”
朱顏夫人忐忑道:“公子不喜歡?”
唐朝咧嘴一笑:“怎么會?我在草堂,只喝這個。”
朱顏夫人如釋重負:“公子喜歡就好。”
唐朝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阻止了朱顏夫人想要繼續斟酒的舉動,輕聲道:“夫人先不急,要不咱們聊聊?”
朱顏夫人心想正事來了,趕緊正襟危坐。
唐朝斜斜靠在椅子上,看上去有些不太端莊,他看著朱顏夫人,問道:“那兩個護衛是誰派給你的?”
朱顏夫人猶豫片刻,看了一眼薛明王,似乎有所顧忌,唐朝微笑道:“薛先生與我一見如故,是自己人,夫人但說無妨。”
朱顏夫人定了定神,小心斟酌措辭:“前幾年,有個不知從哪里來的江湖豪客被張左使邀請入城,并指名要妾身作陪,不得已,妾身只能去敬了一杯酒,那位看著年歲不小的豪客要讓妾身獻舞,所幸被張左使攔了下來。”
“過了幾日,這兩個護衛就來到妾身的入色樓。多方打聽之下,才得知那位豪客當晚就要讓妾身侍寢,張左使嚴詞拒絕,并說明必須是你情我愿,不得用強,為此二人險些翻臉。那豪客便退讓一步,聲稱要等妾身對他死心塌地,只派人守著妾身,不許與任何異性接觸。”
“可是這幾年來,他再也不曾入白帝城,這兩個護衛也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打算。”
唐朝轉頭去看薛明王,薛明王搖頭道:“不知。我大部分時間都在閉關,城中之事,我知之甚少。”
唐朝也不糾結,話鋒一轉:“還未請教夫人何時在白帝城定居的?”
朱顏夫人莫名有些羞意,卻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說道:“十六年前。那年妾身剛好十六歲。”
十六年前。剛好是白驥離世那一年。
唐朝看著滿臉暈紅的朱顏夫人,心中了然。
應該是有人將朱顏夫人當做禮物送進了白帝城,打算獻給白驥。可惜天有不測風云,錦州一戰后,白驥回到白帝城,不久離世,應該沒來得及。
否則,他就要稱呼朱顏夫人一句小媽了。
突然,他想起朱顏夫人說話她已有心上人,并且已經私定終身,莫不是…
想到這里,唐朝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
朱顏夫人看見唐朝的臉色,立刻就明白過來,趕緊解釋道:“不是公子想的那樣,妾身何等身份,豈能入了城主法眼?妾身入城以后,從未與城主碰面。”
那還好。唐朝的臉色緩和許多,他又恢復了滿臉輕浮的模樣,笑嘻嘻道:“不知夫人今天請我,所為何事?”
朱顏夫人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那個念頭,只是笑意涔涔的看著唐朝:“妾身只是素來仰慕公子,特意備下薄酒,招待公子一番,并無其他用意。”
唐朝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一雙丹鳳眼里格外沉靜:“夫人何必遮遮掩掩,莫非不拿我當自己人,那我可要生氣了。”
見朱顏夫人還要解釋,唐朝擺了擺手,神色認真道:“我入城這么多天,一直很安分守己,你應該清楚我的身份,白驥后人,又是雍山傳人,想來必定是溫良恭儉,你又被人挑動,覺得可以利用我達成某些目的,故而才有今日的酒席。”
“只是方才見面,你這才發覺我是一個表里不一、人面獸心的好色之徒,而且行事毫無顧忌,你害怕事成之后,被我脅迫威逼,兩害相權取其輕,于是你放棄了心中謀劃。”
“可是夫人,我若真的想要用強,你又能躲到哪里去?”
“夫人不妨猜一下你那個帶劍的護衛此時在哪里?”
“你再猜張鐸會不會為了你和我翻臉?”
朱顏夫人俏臉煞白,失魂落魄。
唐朝拿起玉八仙壺自斟自飲,滿足的嘆息一聲:“這蜀南春,怎么也喝不夠啊!”
朱顏夫人打起精神,花容慘淡,強顏歡笑:“公子既然已經洞悉一切,為何還要與妾身虛與委蛇?”
唐朝臉上滿是委屈:“夫人這話就沒道理了,明明是夫人和我逢場作戲吧?”
見他言語不正經,朱顏夫人也不敢確定唐朝是否有怪罪之意,只能苦笑著斟酒。
唐朝卻沒有喝,瞥了一眼朱顏夫人面前的空酒杯。
朱顏夫人假裝沒有看見唐朝的示意,若無其事的夾了一塊青筍放進嘴里細細品嘗。
唐朝臉上笑容可掬,眼角眉梢卻冷了下來,他用手指在酒杯上沿輕輕敲擊兩下。
酒杯極薄,聲音極脆。
朱顏夫人心頭一顫,立刻斟酒一杯,舉起來說道:“妾身敬公子一杯。”
碰杯之后,唐朝也不吃菜,沉默半晌,冷不丁問道:“你出城之后,想去哪里落腳?”
朱顏夫人一怔,立刻說道:“妾身是湖州人氏,如果有機會,想去湖州看看。”不知為何,朱顏夫人的聲音有些微顫。
唐朝略做思量,點頭道:“看在這桌酒菜的份上,我可以試一試,成不成兩說。”
朱顏夫人喜極而泣,捂住嘴巴,拼命點頭。
唐朝站起身,打趣道:“希望夫人不要以為我是居心叵測就好。”
朱顏夫人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跟著起身,挽留道:“公子再喝幾杯吧。”
唐朝搖了搖頭:“不喝了,剩下的就夫人可以讓人送到我的住處。咱們就此別過。”說罷和薛明王一起下樓去了,朱顏夫人本來想要送一下,可是被唐朝制止了,只能目送他們離去。
出了入色樓,唐朝看了一眼站的遠遠的負劍護衛,不由得好奇道:“按照你們東主的吩咐,你不是應該阻止朱顏夫人和其他男人接觸嗎?為何你不阻止我?”
負劍護衛閉著眼睛,沒有絲毫猶豫:“我可打不過北仙薛明王,不想送死。”
唐朝樂了:“那你們東主怎么辦?你辦事不力,他會追究的。”
負劍護衛依舊是那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懶洋洋的說道:“東主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把我怎么樣的,那個姓董的實在太蠢了,為了一個女人就背棄了東主,你不殺他,我也會弄死他。”
唐朝哦了一聲:“你的意思是白帝城的人挑動他殺我?”
負劍護衛不耐煩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不明擺的嗎?除了他們誰會這么大費周折,要是我,一劍刺死你得了,費這些事。”
唐朝一笑置之,轉身就走。
薛明王看了一眼負劍護衛,突兀開口:“即便我不出手,你也殺不了公子。”
負劍護衛睜開眼睛,盯著薛明王:“這么快就效忠了?你當真要和張鐸翻臉?”
薛明王大笑起來:“和他翻臉,很了不起嗎?”
當天夜里,張鐸就收到了消息,唐朝、薛明王以及朱顏夫人幾人碰面后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甚至包括一些情緒上的變化,都被人送進了他的書房。
張鐸看完后,隨手扔進了一旁的燭臺里。
書房里還有一人,不過并非那個黑袍人,而是當日出現在唐朝接風宴上的那個女人,一襲碧綠長裙,雙耳上各有一條白色小蛇,美艷動人,只是有些清冷。
而且她當時看唐朝的眼神就像見到了殺父仇人一般,讓人不寒而栗。
張鐸看了一眼女人,嘆了一口氣:“人死如燈滅,他都死了那么長時間,你還放不下嗎?”
女人姓陀,名飛云,漳州永野郡人,因為永郡特產一種黑質白章的異蛇,如果這種蛇碰到草木,草木全都干枯而死;如果蛇咬了人,沒有能夠抵擋蛇毒的辦法。然而捉到后晾干把它用來作成藥餌,可以用來治愈麻瘋、手腳拳曲、脖腫、惡瘡,去除壞死的肌肉,殺死人體內的寄生蟲。起初,太醫院用皇命征集這種蛇,每年征收這種蛇兩次,招募能夠捕捉這種蛇的人,(允許用蛇)抵他的稅收,故而永野郡捕蛇人極多,而陀飛云祖上三代都是捕蛇人,她更是繼承家傳絕技,又被白帝城赫赫有名的大魔頭金蛇真君收為弟子,盡得其真傳。
待到白驥登頂白帝城時,金蛇真君與白驥死戰,緊要關頭,陀飛云假意助陣,卻臨陣倒戈,背刺金蛇真君得手,助白驥登上城主之位,白驥將云根堂賜給陀云妃,并許諾可以饒她三次不死。
白驥死之前,這三次機會已經用盡了。
陀飛云的眼中恨意滔天:“他死了,那個賤人也死了,可那個賤人生下的小孽種還沒有死。我一定會讓他嘗嘗萬蛇噬心之痛,再親手殺了他!”言語之間,陰冷刺骨的殺意洶涌彌漫,書房中的燭火開始搖曳不定,眼看就要熄滅。
張鐸嗤笑一聲,抬手將那些氣機牽引扯斷,燭火重新恢復正常,他說道:“練功把你腦子練壞了?即使我不攔你,你也殺不了他,北仙薛明王,已經擺明了要與他同氣連枝。姓薛的可沒我這么好脾氣。”
陀飛云面色陰沉,雙拳緊握。
張鐸懶得搭理這個腦子一根筋的瘋婆子,轉移話題:“他今天去入色樓了。”
陀飛云鄙夷道:“看見稍微有點姿色的便邁不動步,白驥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張鐸揉了揉眉心,有些頭痛。這陀飛云平時還好,雖然談不上算無遺策,但心思縝密,行事滴水不漏,但只要一跟白驥一家扯上關系,就毫無理智可言。
恨海無涯,仇山萬重。
這個女人的心底已經被仇恨充塞,再沒有一絲縫隙。
張鐸再次嘆了一口氣:“唐朝去入色樓,并非貪圖朱顏夫人美色,而是想利用她來破局。”
“眾所周知,朱顏夫人是當年翟伯渠送給白驥的侍妾,可白驥不好女色,一直不曾接納。雖然他去世多年,一直無人敢染指于她,這是為何?因為白驥余威尚存。”
“唐朝是想通過朱顏夫人,來試探城中還有多少人依舊忠于白驥,他好看清局勢。”
陀飛云第一次收斂起殺氣,撩起長裙,坐在太師椅上,抬眼看著張鐸:“你打算怎么辦?將白帝城拱手相讓?”
張鐸瞇眼而笑,半真半假道:“白帝城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