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
看著整日和薛明王游山玩水的唐朝,張鐸手下得心腹不由得暗自著急。
這日,張鐸正在自己的書房里臨摹前朝書圣遺留下來的字帖真跡,雖然殘破,但價值連城。
張鐸雖然外表粗豪,卻粗中有細,書法極佳,字體遒勁方正,墨透紙背,又有一絲飄逸風采,但極少動筆。
聽到由遠及近的沉重腳步聲,張鐸沒有分心,依舊在一筆一劃的臨摹字帖,心態平和寧靜,筆鋒穩健。
吱呀一聲,來人推門而入,然后很嫻熟的關上了門。
看到張鐸筆下行云流水的字跡,來人由衷贊嘆道:“張左使好俊的字。”
一滴墨汁滴落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張鐸突然有些意興闌珊,將紫毫筆扔在桌子上,收起那篇殘帖,自顧自倒了一杯早已放涼的茶水,喝了起來。
“說吧,什么事。”
來人一襲黑袍,面容瞧著不顯老,但十分消瘦,兩顴凸起,眼窩深陷,一笑起來分外瘆人,他伸手在小葉紫檀方幾上比劃了兩下,留下兩道深而粗糙的痕跡,聽到張鐸的呼吸略微慢了幾分,他收回去,干巴巴說道:“大家托我問左使一句,這位公子,左使打算怎么處理?”
張鐸沒有回答,只是眉心跳動一下,重復了兩個字:“處理?”
黑袍人淡淡一笑,陰森森道:“那個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在白帝城中耀武揚威,游山玩水,儼然一副主人做派,張左使卻躲在這里附庸風雅,莫不是想起白驥那個匹夫,心存膽怯了?”
張鐸擺弄著書桌上的筆洗,漫不經心道:“雖然他已經不在人世,我還是希望你能敬重一些,畢竟沒有他,就沒有白帝城的今天。”
黑袍人嗤笑一聲:“人都死了,說這些虛頭巴腦的話作甚?左使莫不是書讀多了,腦子燒壞了?”
張鐸五指成鉤,輕輕一拽,黑袍人被氣機牽扯,不由自主,腦袋狠狠撞在紫檀方幾上,砰的一聲,質地堅硬的方幾碎裂倒地,黑袍人額頭鮮血直流,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后退幾步,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一雙眼睛里閃爍著兇光,死死的盯著張鐸。
“我的意思是,不管你心底如何想,至少在我面前,要敬重一點。他死了,我還活得好好的,明白了嗎?”
黑袍人一言不發,擦拭著臉上的血跡。
“滾吧,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來問我,出了事,我自然會保你。”
張鐸揮了揮手,黑袍人思忖片刻,退了出去,不忘帶上了門。
書房內歸于平靜,張鐸又取出一副字帖,用心臨摹了起來。
這邊,唐朝和薛明王二人離開觀星亭,正要去城外江岸,被石階下的一行人攔住了去路。
為首的是一個云鬢花紋、媚意天成的宮裝婦人,身材好的驚人,玲瓏浮凸,冰肌玉骨,杏臉桃腮,一頭青絲高高挽起,散發著驚心動魄的魅力,如同一朵盛放的芍藥。婦人身后,是兩個相貌平平的婢女,一人持傘遮陽,一人捧玉瓶,看上去有些古怪。
除了三個人女人,還有兩個護衛身份的男人,一人抱刀,一人負劍,都是面容普通,氣質也是如出一轍的慵懶隨意,昏昏欲睡。
薛明王看了一眼宮裝婦人,立即轉過頭去,滿眼厭惡。
唐朝一眼便看出三個女人都不會功夫,兩個護衛氣機綿長,心跳緩慢而平穩,應該算得上登堂入室的高手。
可惜,自己今天沒有帶刀。
宮裝婦人柔媚一笑,行了一個萬福,嬌滴滴道:“妾身朱顏,見過薛先生,見過公子。”
朱顏夫人,擅長舞樂,絕色絕技,艷名遠播,連蜀州和漳州都有海量擁躉。
唐朝似乎被眼前的美色震撼,怔了許久,才回過神來,不留痕跡的抹了一把嘴唇,眉開眼笑道:“姐姐真好看,不知姐姐嫁人了沒有?”
薛明王面皮緊繃,給人一種極力壓制怒氣的感覺,實際上,他只是憋笑憋的辛苦。
朱顏夫人身后的兩個婢女齊齊一怒,有些惱火眼前這個無良紈绔的不知分寸。
身后的抱刀男人睜眼看了唐朝一眼,又重新閉上了眼睛。
朱顏夫人先是一愣,然后捂嘴而笑,嬌俏嫵媚,她看著唐朝,嬌聲道:“公子好眼光,雖然妾身未曾婚嫁,但已經與人私定終身,身心托付,不能侍奉公子了。”
未曾想唐朝瞇眼而笑:“姐姐生得如此好看,只要姐姐愿意,我不會介意的。”
朱顏夫人嘆了一口氣,故作幽怨道:“姐姐知道你只是說說而已,你們這些男人,只圖個新鮮,玩兒膩了就回丟掉。姐姐可不會上當了。”
唐朝滿臉誠摯:“姐姐誤會了,我可不是那種人,喜新不厭舊,況且姐姐如此國色天香,我心疼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始亂終棄?”
見唐朝神色不似作偽,眼神澄澈,滿臉傾慕,朱顏夫人莫名有些心慌,不敢再與唐朝對視,下意識轉過視線,笑容僵硬,有些緊張的說道:“公子說笑了,妾身蒲柳之姿,怎么配侍奉公子?妾身今日冒昧前來,是想請公子赴宴,小酌兩杯,還請公子賞臉。”
唐朝驚喜道:“求之不得。”說罷他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只是方才和薛先生逛的時間長了,腿有點酸麻,邁不開步,能不能勞駕姐姐扶我一把?”
朱顏夫人微微錯愕,旋即媚笑起來:“妾身已經很久沒有服侍過人了,難免生疏,萬一唐突了公子可就不好了。還是讓我這兩位侍女來吧。楊柳,你去扶著公子,千萬要仔細些。”
一旁捧玉瓶的侍女楊柳將玉瓶遞給持傘婢女,就要上前攙扶唐朝,可是他剛剛邁步,唐朝開口了:“我的好姐姐,我只想讓你扶我下臺階,我不愿意別人碰我。”
朱顏夫人滿臉為難,她是真的做不來這種事。
身后早已蠢蠢欲動的抱刀護衛忍不住了,陰惻惻道:“要不讓我來扶公子,畢竟是習武之人,肯定不會傷著公子。”
朱顏夫人臉色微變,卻又無可奈何,畢竟這兩個護衛名義上是保護她,實則是監視控制。
唐朝沒有理會那個有些僭越的護衛,只是盯著花容月貌的朱顏夫人,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
那名護衛的臉色漸漸變的難看起來,他伸手握住刀柄,似乎下一刻就要拔刀出鞘,一股極為暴烈的殺氣彌漫著。
另一名負劍護衛依舊沒有睜開眼,只是后退兩步,擺明了不會摻和。
唐朝朝著朱顏夫人伸出了右手,一臉期待。
可是朱顏夫人遲遲沒有動作,唐朝的臉色冷了下來,一股尖銳的光芒在眼底閃爍不定。
最終,朱顏夫人咬了咬嘴唇,極力掩飾心底的委屈與不甘,強顏歡笑,搖曳著腰肢朝著唐朝走來,風情萬種,懾人心魄。
她來到唐朝身前,兩只手扶住唐朝的右手,幽怨的瞪了唐朝一眼,說道:“走吧。”
嗅著沁人心脾的體香,唐朝心曠神怡,握住朱顏夫人滑嫩沁涼的柔夷,不輕不重的捏了幾下,朱顏夫人兩頰飛紅,卻又不好發作,只能以眼神做飛劍,試圖讓這個登徒子見好就收。
可惜唐朝臉皮奇厚,幾乎是貼在朱顏夫人身上走下臺階,朱顏夫人幾乎崩潰,氣惱的胸脯顫動,都聽別人說白公子是難得的少年英雄,又是雍山傳人,學宮弟子,正氣凜然,今日一見,卻是個如此不堪的好色之徒,早知道這樣,自己一定封門閉戶,等他走了或者死了再出門!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不敢做聲。那名護衛終于忍不住了,鏘然一聲拔刀出鞘,刀鋒直指唐朝,橫眉冷目,怒喝一聲:“大膽!放開朱顏夫人,饒你不死!”
唐朝一怔,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接著他滿臉害怕的看著朱顏夫人:“姐姐,有人要殺我,怎么辦?”
朱顏夫人咬牙切齒的想到,要是能做到,我也想將你千刀萬剮。可惜只能想想而已,她表面上還是很和氣的說道:“董護衛與公子說笑呢,公子是我們的貴客,怎么會打打殺殺呢?”
唐朝喃喃自語:“貴客么?”
姓董的護衛見唐朝不把他當作一回事,不由得勃然大怒,大步上前。
“膽敢冒犯朱顏夫人,受死!”
依舊站在石階上的薛明王眼神微冷,雙袖無風自動。
唐朝呵呵一笑:“這位姓董的好漢,你喜歡朱顏夫人多久了?”
董護衛猛然停步,滿臉錯愕。
朱顏夫人一愣,旋即抽回雙手,淡淡道:“公子莫要說笑了,董護衛可是有家室的,不要憑空污人清白。”
唐朝手腕一翻,抓住朱顏夫人的皓腕,輕輕一拉,鼻尖幾乎貼在婦人臉上,低聲道:“你信不信他真的會為了你殺掉我?”
朱顏夫人滿臉通紅,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窘迫道:“公子請自重!”一邊伸手去推。
那個姓董的護衛終于忍不了了,身形如一縷青煙飄向唐朝,沒有帶起一絲風聲。
他手中的長刀突然活了過來,快若驚鴻,仿佛落下一道清幽月光。
負劍護衛睜開眼睛,一臉茫然,心說怎么還玩兒命了呢?
看著那道冷厲的刀芒,唐朝在心底感嘆,用刀的人果然沒幾個脾氣好的。
眼看刀鋒就要將唐朝切成兩半,朱顏夫人嚇得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顫抖,下意識的靠在唐朝身上,看上去分外楚楚可憐。
面對能將自己攔腰斬斷的一刀,唐朝依舊笑容輕佻,沒有任何要閃避格擋的念頭,更何況如今的他是半個廢人,也不一定能擋住。
刀鋒距離唐朝腰間還有三寸,便停下了。
不是姓董的護衛畏懼唐朝的身份,而是一只修長寬厚的手掌握住了刀鋒。
薛明王站在唐朝身側,擋下這一刀,猛然皺眉。
“原來你是真的想殺我。”
唐朝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消失,他盯著姓董的護衛,慢條斯理的說道:“我以為你只是想嚇唬嚇唬我,最多只是讓我受傷,可剛才那一刀,除了薛先生幫我擋下,我想不出任何生還的可能。”
姓董的護衛試圖抽回長刀,薛明王明明沒有鉗制刀鋒,掌心朝外,可長刀仿佛與他融為一體,不可動搖分毫。
姓董的護衛當機立斷,松手后撤,就要遁走。
薛明王眼神微冷,屈指握住刀鋒,隨手一擲,長刀化作一道冷電射向董姓護衛的咽喉!
電光火石之間,董姓護衛怒喝一聲,兩只手掌將長刀夾住,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連連后退,雙腳在青石板上踩出無數蛛網般的裂紋。
雖然頹勢盡顯,但董姓護衛心底卻松了一口氣,因為他趁機退出了七八步。這個距離,他完全有能力從薛明王手下逃脫。
畢竟,薛明王不可能為了追殺自己,就將唐朝一人留在這里。
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轉身朝著遠處掠去,身法輕盈,不出三個呼吸,他就能離開此處。
撲的一聲輕響,一道血花在他后背綻放,董姓護衛笑容凝固,不由自主的跌落下來,看著透胸而出的鋒利箭鏃,滿臉不敢置信,接著才察覺到一陣錐心劇痛,他死死咬住嘴唇,鮮血直流,卻沒有痛呼出聲。
他艱難的轉過腦袋,沒有去看薛明王,而是看著約兩百五十步外的高大男人,一身勁裝,外罩輕鎧,正提著一把長約三尺的弩機,靜靜地站著。
不認識。
董姓護衛吃力的瞪大眼睛,癡癡的看著失魂落魄依偎在唐朝懷里的朱顏夫人。
“有人答應我,只要殺了他,就可以將夫人送出城去。”
“可惜。功虧一簣。”
“薛明王,薛先生,此事是我一人所為,還請不要追究我的家人。”
薛明王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董姓護衛擠出一個笑容,拿起自己的長刀,在頸前劃過。
鮮血噴涌。
他就那么坐著,抱著刀,身下血流成河。
薛明王沒有回頭,便知道殺人的是唐朝的護衛,他雖然極力掩藏蹤跡,但瞞不過薛明王。
唐朝揮了揮手,抬手便殺人的季羨云立刻隱去行蹤,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唐朝拍了拍朱顏夫人的香肩,笑道:“我就說了,他對姐姐用情至深,如何?”
朱顏夫人臉色慘白,凄凄慘慘,說不出話來。唐朝趁勢擁著她朝前走去:“既然姐姐請我赴宴,那便走吧。”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