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飛云毫不掩飾的笑出了聲:“哈哈哈哈,真可笑,你張鐸會放著盡在咫尺的城主不要?”
張鐸收斂笑意,神色落寞道:“白驥當年沒有殺我,便是對我有恩。可若是讓唐朝輕輕松松、隨隨便便就得了白帝城主的位子,那就是在侮辱白驥和白帝城了。”
“雖然白驥未曾言明,但在他心中,白帝城,遠遠重于白家。白帝城可以不姓白,但必須是那個讓天下正道都不敢輕視的白帝城。可是這么多年你也看見了,我張某人實在無法挑起這負擔子。”
“唐朝更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更何況他和朝廷牽扯太深,按照他的身份,以后只會更深。”
“朝廷怎么了?”陀飛云滿臉不解。
“嚴格來說不是朝廷,而是宮中。如今的這位皇帝,心性,野心,手腕,城府,單論每一樣都算不得拔尖,可是綜合起來,堪稱世間罕有。自他繼位以后,朝廷對江湖武林的掌控和壓制簡直到了一個空前絕后的程度。”
“無孔不入的紅樓密探,強弓勁弩的大雍甲士,多年之前,就掀起了一片腥風血雨,那些名震天下的大野龍蛇,要么收起桀驁,規規矩矩,連離開自家山頭都要提前向兵部和紅樓遞文書。要么進了紅樓和武功司,成了朝廷鷹犬。剩下的,就成了用來訓練合擊陣形的活靶子,死無全尸,慘烈程度,遠超南朔當年的馬踏江湖。如今讓唐朝巡狩江湖,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區區一個白帝城,擋得住這洶洶大勢么?擋不住的。下任白帝城主,只能是一個讓朝廷放心的人選。我肯定不行,薛明王不行,白帝城里的人都不行。”
陀飛云明白了,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只能是唐朝?”
張鐸點點頭:“只能是唐朝。”
陀飛云臉色數變,最終咬著牙說道:“我就是不服,有本事就殺了我。殺我一人倒也不算本事,有本事把白帝城直接屠了,可是他敢嗎?”
張鐸目光閃爍:“他當然敢。就在唐朝入城不久,廣陵水師的三千多人就已經趕到夔門了,而且后面還有不知多少人馬。岸上也有一營鐵騎秘密進入奉節。據說是有人拿了嘉信帝手諭兵符,在蜀州將軍手里調的兵。”
陀飛云臉色一白:“怪不得那個小孽種如此狂妄,原來是有恃無恐。”
張鐸點點頭:“唐朝是雍帝手中最重要的棋子之一,怎么可能允許他在白帝城折戟?只要唐朝少了一根毫毛,白帝城立刻就會被大軍圍攻,灰飛煙滅!”
陀飛云臉色陰晴不定:“聽你的口氣,是真的打算讓他做城主?丑話說在前頭,他的人頭,要定了。”
張鐸雙臂環胸,冷冷一笑:“那我只好請你先死了。”
陀飛云猛的瞇起眼睛,青絲飛舞,真氣暴漲!片刻之后,她又突然泄氣一般放松下來,滿臉不甘。
雍帝如此看重那個孽種,看來此事只能徐徐圖之。她旋即看向張鐸,陰陽怪氣道:“看來你已經做出選擇了。”
張鐸默然不語。
過不投機,陀飛云起身離開,臨走前冷冰冰的說道:“即使被你趕出城去,這個孽種我也要殺!”
“當年談笑間屠盡白帝城半數人馬的張左使居然也到了怕死的年紀,真是可笑。”
陀飛云走后,張鐸站立許久,微微一笑。
“我本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與白帝城隔江相望的北岸,一支裝備精良、兵馬雄壯的鐵騎甲士正在夜色掩護下安營扎寨,行動迅捷卻悄無聲息。
趙僖站在江邊負手而立,身旁是一個身高八尺有余的武將,全身覆蓋漆黑鎧甲,臉上都有一副面甲,一雙虎目炯炯有神,顧盼之間英武不凡。
趙僖依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模樣,輕聲道:“這次將軍以及諸位軍士不會有什么軍功可掙,按照兵部的說法,只是蜀州副將帶兵輪訓,路過此地而已。”
因為面甲的緣故,武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無法判斷他此時的心緒:“為陛下分憂,不敢言功。”
趙僖哂然一笑,沒有說話。
身為天子六軍中神威軍元從營,是八萬禁軍中名聲不顯卻大有來頭的一支驍騎,可追溯至大雍建國,當時的太祖永昌帝起事時,麾下有一支騎兵,驍勇善戰,所向披靡,待到太祖稱帝,已經損失殆盡,太祖感慨當初篳路藍縷,艱難險阻,以當時騎兵主將的表字為名,重設一營,當做紀念。歷經十幾任帝王,元從營一直是最被倚重的部隊之一,作為元從營主將,有些傲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看到趙僖神色似有異,那名武將似乎想起眼前這名大宦官雖然在宮里不算權勢滔天,但畢竟是宮里為數不多的老人,而如今的陛下,最是念舊不過,想到這里,他覺得方才的話有些冷硬,于是接著說道:“不過還是要多謝公公給末將指點迷津,不然會被御史臺抓住把柄參上一本。被那些御史咬住,不掉幾塊肉是過不去的。”
趙僖笑瞇瞇道:“將軍客氣了。都是為陛下分憂,咱家也不能看著將軍掉進坑里。不過將軍還是要多加提防,那些讀書人,殺人不用刀,陰狠的緊。”
武將深有同感的點點頭,這是趙僖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一名身高九尺的鐵甲大漢,身背鐵胎弓,手持一桿大槊,奇怪的是,這名大漢似乎與周圍的元從軍格格不入,就那么形單影只的遠遠站著。
趙僖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那個人看起來不是元從營的人。”
元從營主將順著趙僖的目光望去,頓時臉色一變,低聲說道:“此人是上個月才調過來的,按律我本不該接受,可是程將軍親自領過來,我不收不行!”
定遠伯程奕,神威軍主將,世代簪纓,祖父程稽曾任鎮西大將軍,弓馬嫻熟,曾在東疆齊王麾下殺敵建功,深得雍帝信任。
趙僖眼神數變,最終冷冷道:“咱家去元從營宣旨的時候,你為何不說?”
元從營主將連忙解釋道:“末將以為程將軍已經和公公知會過了,故而不敢畫蛇添足,還請公公見諒。”
趙僖盯著那個大漢看了好一會兒,吐出一口氣,說道:“我的郭將軍哎,你這么一弄,咱們倆的腦袋可就綁在褲腰帶上了,這件事要是辦好了,還有回寰余地,可要是辦砸了,咱家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把你大卸八塊!”
郭將軍悚然一驚,卻聽到趙僖陰惻惻的說道:“這元從營是陛下的元從營,還是定遠伯的元從營?或者,是你郭銘的元從營?”
郭銘頭腦一片空白,手腳僵硬,差點跪了下去,趙僖伸手扶住,輕聲說道:“當著你的兵,就不要跪了。”
郭銘急得兩眼通紅:“程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又是神威軍主將,”他說話,我不敢不聽!
趙僖嘆了一口氣:“將軍糊涂,你以為這元從營主將的位置真的是他定遠伯給你的?那是陛下給你的,陛下念你素來忠勇,在東疆殺敵無數,這才將元從營交給你,可你呢?背著陛下做下這等事,太糊涂了!”
郭銘臉色鐵青,咬著牙說道:“這些道理末將都懂,可是末將在東疆,九死一生,大部分軍功卻被尚書臺兵部抹殺,如果不是程將軍,末將到現在也只是個校尉!”
誰知趙僖輕飄飄的丟下一句話:“你以為那些軍功最后落到誰頭上了?”
郭銘如遭雷擊,渾身顫抖,瞳孔中滿是不敢置信!
第二天一早,唐朝被人喊醒,看著眼前這個畏畏縮縮的年輕漢子,他愣了好一會兒。
“敢問您是?”
那年輕漢子渾身傷痕累累,形容枯槁,他艱難的擠出一個笑臉,彎腰拱手道:“小人姓姚,名玉樓,涼朝東星郡人,特來投奔侯爺。”
唐朝皺起眉頭,眼前這人開竅不過三四處,氣血不足,不像是習武之人,但畢竟身在白帝城,唐朝絲毫不敢大意,悄悄駕馭飛劍朝歌以防不測,他看著姚玉樓,神色冷淡:“這位姚兄弟也是白帝城的好漢吧?大家都是一家人,何來投奔一說?”
誰知這姚玉樓苦笑道:“侯爺,小人并非白帝城的人,是與我師叔游歷之時,不知為何得罪了張左使,被抓進水牢。今日有人將小人放了出來,說小人的師叔就在侯爺船上,故而小人斗膽前來投奔。”
唐朝心下一沉:“你師叔是誰?”
“小人的師叔是大雷音寺千佛洞,心羅大師。”
唐朝心思急轉,反手握住大鯤刀柄,追問道:“那你應該是佛門弟子,為何是如此打扮?”
姚玉樓臉色一變,吞吞吐吐道:“這個說來話長,小人是被師尊半路收入門下,至今未曾剃度,故而依舊是俗家裝扮。”
這里面肯定有鬼!
唐朝心中戾氣大漲,就要抽刀出鞘!
就在即將血濺五步之時,薛明王從院外走了進來,對著唐朝搖了搖頭,唐朝深吸一口氣,心中權衡良久,方才松開刀柄。
不知自己差點人頭落地的姚玉樓瞧見薛明王進來,趕緊退了幾步。
薛明王走到唐朝身側,低聲說道:“這個人沒有說謊,他確實管那心羅叫師叔,可是心羅卻并不記得自己有這么個俗家師侄。”
唐朝思忖片刻,收回飛劍,搓了搓手,微笑道:“勞煩先生派人將他送到樓船上去,先讓他們師叔師侄團聚。”
薛明王點點頭:“我親自去。”說罷朝著姚玉樓招招手,兩人一道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