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初春時節,但是大雍地處大陸北方,氣候偏冷,又是入夜,故而皇城內春寒料峭,涼意入骨。
僅穿一件單衣的吳恙、劉先二人只是文弱書生,無法用真氣隔絕天地,不一會兒便被凍的瑟瑟發抖,嘴唇發青,甚至能隱約聽到牙齒互相碰撞的聲音。
袁首功何等耳力,只是他充耳不聞,只管領路。
葉青槐心底嘆息一聲,緩行兩步,與吳恙、劉先二人并肩,一手握住一人手腕,將自己真氣渡入二人體內。吳恙、劉先二人頓覺周身通泰,一股暖意游走全身。
就這樣,垂垂老矣的先生拉著兩個風華正茂的學生緩緩而行,極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為他們遮風擋雨。整個場景滑稽而悲愴。
紫宸殿。
嘉信看著跪在臺下的師生三人,瞇起眼睛,一言不發。
直到吳恙、劉先二人衣衫背后都滲出了清晰水漬,嘉信終于開口了。
“吳恙,劉先,抬起頭來。”
二人聞言,立刻直起身子,誠惶誠恐的望向嘉信。
“算起來,朕有四年沒有見你們兄弟了吧?”
吳恙趕緊回話:“回陛下,臣兄弟二人確實是四年前進京述職之時見過陛下。”
嘉信面上多了一絲笑意,如同拉家常般閑談起來:“吳恙還好,劉先你怎地胖了?朕記得離京之時,你可比你大哥瘦多了。”
劉先一頭霧水,不過還是恭敬回答:“回陛下,臣在蜀州,過得還算滋潤,絲竹享樂,熬鷹斗狗,自然心寬體胖。”
嘉信微微一怔,旋即忍不住笑罵道:“你這潑才!朕派你去蜀州,是讓你縱情聲色的嗎?虧得你大哥東奔西走,殫精竭慮,方才穩住局勢。不然,朕定要罰你!”
聽到這里,葉青槐的眉頭略微舒展。
劉先趕緊磕頭:“臣不知上進,有負圣恩,請陛下降罪。”
嘉信擺了擺手:“行了行了。朕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頑固,少年風流,本是人之常情。更何況你從未誤事,朕為何罰你?”
說罷,嘉信又看著吳恙,皺了皺眉頭:“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瘦,朕之前就說過,你勞心勞力,若不吃胖點,容易耗傷元氣。”
吳恙苦笑道:“有勞陛下掛念,只是臣也試過,只是每次吃多,就腹脹如鼓,連連嘔吐,實在是吃不胖啊,請陛下恕罪。”
嘉信伸出右手點了點吳恙,笑道:“你啊你啊,晝夜謀劃思慮,幾天不吃飯都是常事,能胖起來才怪呢。”
吳恙只能叩首:“陛下明察秋毫,確實如此。”
嘉信似乎有些冷了,將手縮回衣袖,袁首攻立刻去端了一個火盆進來。嘉信端起茶杯,啜飲一口,淡淡說道:“你們兩人,行事向來穩重縝密,怎地這次捅了這么大的簍子?朕剛剛敕封的冠軍侯,在你們眼皮子底下差點喪命,豈不是打朕的臉?”
語調平平,聲音不大,落在與吳恙、劉先二人耳中不亞于平地驚雷,正要磕頭請罪,怎料嘉信一句話就噎住了他們。
“少跟朕說什么一時不察、罪該萬死的屁話,朕從來就不愛聽。”
吳恙惶恐不安,頭皮發麻,連連叩首,醞釀了一下措辭,小心翼翼的說道:“回陛下,臣以為那南朔高手能夠潛入我大雍腹地,僅憑王瑛一人作為內應絕無可能。臣等在蜀州收到的消息明明只是一名照海高手,為何搖身一變成為了即將破開天人之隔的大宗師?更何況來自紅樓的吩咐只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臣等誤以為局勢尚在掌控之中,故而大意懈怠,出了紕漏。”
劉先也附和道:“陛下,臣等收到紅樓傳信之后,立刻安排眼線盯防南朔諜子,并請蜀州將軍出動鐵騎甲士以防萬一,但是那名大宗師,我臣等委實一無所知,束手無策!”
嘉信一揮衣袖,差點打翻面前茶碗:“朕不是那種不分青紅皂白便將人一棍子打死的糊涂蟲,但是你們兩個,縱容王瑛在蜀州任性胡為,連他與南朔諜子勾搭成奸,也裝聾作啞,莫非你們的結義之情,要大過朕的君臣之義?”
吳恙、劉先二人汗出如漿,磕頭如搗蒜,很快地面上便出現了斑斑血跡。
嘉信吐出一口氣,胸中郁郁消散不少,他沉聲道:“別磕了,朕可聞不慣血腥氣。”
二人聞言,立刻停了下來,只是額頭死死貼住地面,不敢抬頭。
嘉信閉上眼睛,問道:“你們覺得,朕應該如何處置王瑛?”
吳恙深吸一口氣,緩緩抬頭,任由血水順著額頭淌下,說道:“回陛下,王瑛勾結外敵,刺殺當朝一品軍侯,罪無可恕,按大雍律,夷族!”
劉先猛的顫抖了一下,又恢復正常。
嘉信不易察覺瞇了瞇眼:“夷族啊,朕記得王瑛好像是個私生子,他的生父是誰,可曾對你們說起過?”
吳恙毫不猶豫道:“陛下,據王瑛親口說的,他的生父,正是大雍漳州牧王卓!”
劉先又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嘉信哦了一聲:“是嗎?若他真的如你所說,是王卓的私生子,那豈不是要朕殺盡王家滿門?王卓在任期間,兢兢業業,造福一方,就因為這么個私生子,便滿門死絕,恐怕會引起廟堂震動。”
吳恙閉口不言。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想說:“功過不能相抵。”
但是他不敢。
一旦說出口,等于把這個難題拋給了陛下。
嘉信略做沉吟,直接問了一個新問題:“冠軍侯與齊王、燕王感情深厚,你們覺得,朕應不應該將冠軍侯遇襲重傷的消息,告訴他們二人?”
吳恙剛準備回話,猛然想起西北邊境涼朝已經和戎族會師,不日就會南下。而齊王,則是前幾日剛剛被元朝諜子刺殺過。
如何是好。
劉先猛然抬頭,看著嘉信,咬牙道:“臣以為,手足之情乃人倫綱常,況且陛下乃一國之君,行事光明坦蕩,何需遮遮掩掩?”
嘉信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光明坦蕩?這話你自己信嗎?”說罷,他朝著袁首功點了點頭。袁首功立刻轉身出殿,須臾之間便端著兩杯酒走了進來。
嘉信看著從始至終從容不迫的葉青槐,臉上第一次閃過陰霾。
“難得見到葉卿如此安分守己,一言不發,莫非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葉青槐挺直腰身,恭敬道:“臣往日行事孟浪,忘了臣子本分,還請陛下恕罪。”
嘉信扯了扯嘴角:“葉卿言重了,你替朕掌管,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何罪之有?”
葉青槐自嘲一笑:“臣蒙陛下圣眷,本應肝腦涂地,以報天恩。卻挾恩自重,不守本分。妄議朝政,揣摩圣意。若不是陛下胸襟似海,臣豈能茍延殘喘活到今日?臣請陛下降罪!”
嘉信眼神晦暗不明:“你倒是有自知之明。蜀州之事,你有何話說?”
葉青槐在看到袁首功端來兩杯酒的那一刻,便已心知肚明。他苦澀一笑,說道:“臣輕忽大意,連情報真假都沒能分辨出來,致使吳恙、劉先二人錯誤估計形勢,冠軍侯遭外敵暗算,重傷瀕死,誤了大事。臣罪該萬死!”
嘉信眼神漸冷,微微皺眉:“既然你們師生三人都已認罪,那朕該如何罰你?”
三人一同叩首,口稱:“聽憑陛下發落。”
嘉信指了指那兩杯酒,眼神玩味道:“既然師生三人都有錯,那便一起受罰。念在你們三人師生一場,朕也不至于做那趕盡殺絕的惡人!”
“三個人,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沒有毒。”
“有毒的那杯,便是公孫喝了都要半死不活。沒毒的那杯,自然是極品美酒。”
“至于誰喝,怎么喝,喝哪杯,就由你們自行決斷吧!”
說罷,嘉信起身朝殿后走去,袁首功立即跟上,在即將越過帷幕時,嘉信突然回頭,看著失魂落魄的吳恙,微微一笑:“吳恙,朕見過你那一雙兒女的畫像了,女兒像你,可是兒子卻像她娘親多一點。恭喜啊!”說完直接進了后殿。
殿內只剩下了師生三人,吳恙聽到嘉信最后那番話,面如土色,如遭雷擊。
他幾年前便偷偷成親,因為害怕被自己牽連,連葉青槐、劉先、王瑛等人都不曾透露半點風聲,大費周章將夫人安頓在錦州的鄉下,自認為能瞞天過海,卻是癡人說夢。
劉先聽到這個消息也是震驚萬分,自家大哥這么忙,哪來的時間娶妻生子?還兒女雙全?劉先很快就不再去糾結,而是眼神堅毅,雙腿發力,撲向那兩杯酒!
吳恙也驚醒過來,連滾帶爬的朝那兩杯酒爬了過去!
可惜,他們的先生,不只是讀書人,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藏真巔峰宗師!
葉青槐心意一動,兩人身形僵硬,保持身體前撲的姿勢,宛如陷入琥珀的飛蟲,身不由己!
葉青槐從容起身,整了整衣袖,理好有些散亂的發絲。這才低頭看著兩個得意門生,笑容滿面:“兩個癡兒,陛下的心思,你們還猜不到嗎?”
“我若不死,何以平息眾怒?”
“燕王大軍即將征戰沙場,齊王鎮守東境,都不能分心。”
“何況雍山四位先生,都是以直報怨之人,若是因為此事與朝廷再生嫌隙,陛下多年心血,就有毀于一旦的風險!”
“為師自以為這些年頗有功勛,最不濟也能落個全身而退,不想一著不慎,連累你二人與我一同受罰。”
“我一死,陛下對齊王、燕王以及雍山,都算有個交代。”
“待我死后,你二人絕不可流露半點怨懟之情,否則,為師便是白送性命。”
“吳恙,你大概率會接收為師的位子,雖然有些倉促,但我相信陛下肯定會有應對之策。為師送你八個字,上承圣命,下安人心。”
“劉先,陛下對你印象不佳,我死后,紅樓你肯定是待不下去,去藩王身旁當一個清客幕僚,是最好的去處。從此以后,你要收斂心性,韜光養晦,方能保住性命。”
說罷,他轉過頭,再也不去看兩個滿臉淚水,嘴角滲血的學生,笑容快意,端起酒杯,以袖遮面,一飲而盡,咂咂嘴唇,意猶未盡,又端起第二杯酒,放在鼻尖嗅了嗅,滿臉陶醉:“果真是美酒,陛下誠不欺我!”說罷將酒倒入嘴里,仍掉酒杯,盤膝而坐,雙眼緊閉,念念有詞:“南華眇夸靈椿樹,八千為秋八千春。要是循名須責實,人生三萬六千日。世間修短皆自然,造化到底難為言…”,漸漸沒了聲息。
他笑著說出生前最后一句話“吳恙,你那一雙兒女的圖像我也看過,別聽陛下亂說,都像你,都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