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
等到葉青槐身上的最后一絲氣機消散,吳恙、劉先二人的禁錮才消失,二人撲倒在地,將倒在地上的葉青槐抱在懷里,嚎啕大哭,聲聲泣血,好似那杜鵑啼血猿哀鳴。
后殿里,聽著前面傳來的陣陣哭聲,嘉信眉頭一挑:“這葉青槐也算是識時務,朕沒有看錯他。”說罷,他閉上眼睛,似有倦意:“去吧,按照朕之前的吩咐,好生安撫,劉先也就罷了,可那吳恙,稍加雕琢,便是貨真價實的國士!”
袁首功點頭彎腰,緩緩倒退,往前殿而去。
看到去而復返的嘉信親信首宦,吳恙只是坐在地上,抱著先生的冰涼身體,雙目無神,嘴唇顫抖。
劉先則抬頭死死盯著袁首功,眼神兇狠,目眥欲裂。
袁首功心底嗤笑不止,不過還是一絲不茍道:“傳圣上口諭,紅樓司正吳恙,心性純良,忠君愛國,特擢升為巡鎮,明日即往越州赴任,不得有誤。”
“紅樓掌諭劉先,違背既定謀劃,以致蜀州動亂,即日起除去紅樓諜譜,即日前往漳州魏王府,五年內不得踏出巴陵城一步。”
“前任巡鎮葉青槐,行為不端,有傷國體,賜死,并傳首紅樓各地。”
傳首,顧名思義,是將某人的首級完整割下,四處傳看,以儆效尤,是立威的不二之選。
此話一出,吳恙渾身顫抖,面目猙獰,雙眼充血,狀若癲狂,死死咬住牙關,一言不發。
劉先雙拳緊握,猛的起身,披頭散發,嘴唇被咬出血來,盯著面前的書案,眼神中恨意滔天!
袁首功瞇起眼睛打量著這個螻蟻般的落魄書生,殺氣一閃而逝。
宣讀完口諭后,袁首功沒有急著離開,而且駐足良久,將吳恙、劉先二人的一舉一動、細微表情變化都熟記在心,甚至連體內心跳節律、呼吸長短都不曾放過,這才退出前殿。
回到后殿,嘉信已是昏昏欲睡,聽到袁首功進來,他勉強睜開眼,問道:“如何?”
袁首功彎腰,恭敬道:“吳恙養氣功夫堪稱一流,雖有不甘,但并未肆意流露。”
嘉信微微一笑:“果然。”
至于劉先,嘉信不用親眼目睹,都能想象的到,太無趣了。
第三日正午時分,潘師正果然帶回來自己的四師兄鄧桃仙,頭戴逍遙巾,身穿一身青色武當道袍,雖然瞧著普普通通,卻是實打實的武當山大真人,通玄道法僅此于老神仙謝太玄,自詡武當第一天才的潘師正也難以望其項背,而且醫術極高,喜好下山云游天下,懸壺濟世,不僅在大雍,連大澤以南的周、朔二地都聲名卓著。因其修道之地是一片桃林,名字又有桃、仙二字,故而人稱桃林醫仙。
來不及喝口茶,二人一進門便直奔小樓,恰逢周密為唐朝引導氣機結束,滿頭大汗的坐在樓外石階上。這幾日來周密為唐朝引導不下二十次,真氣損耗之大,甚至超過與公孫一站。氣機浩大、體魄強健如周密,也是將頰消瘦,眼窩深陷,疲態盡顯。
鄧桃林與周密本是故交,見到周密形容枯槁,饒是鄧桃林早有準備,也是大吃一驚,緊走兩步,扶住倉促起身的周密,手一搭脈,心中了然,看著周密,眼神凝重:“文禮,你氣血耗傷已領到了駭人聽聞的境地,從此刻起,只能靜養,不許妄動!”
周密臉色慘白,不過還是擠出一絲笑意:“有蓮舟你在,我自然沒有了用武之地。靜養便靜養。”
鄧桃林面色稍霽,取除一枚色澤墨綠、異香撲鼻的丹藥給周密服下,看得身后的潘師正直咧嘴,這枚丹藥因為耗材甚巨,極難煉制,故而珍貴異常,整座武當山也不過五顆而已,四師兄此次下山也不過待了兩顆以備不時之需,這就用掉一顆?
來到榻前,撲鼻而來的藥香味兒沖淡了血腥氣,唐朝的臉色比前幾日稍有好轉,有了一絲血色,腹部傷口也以愈合,看來齊云山的那副方子果然靈驗。可鄧桃林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便將唐朝雙手翻過來,掌心朝上,臉色一變,暗道不好。
潘師正定睛一看,原來唐朝的大小魚際遍布青紫斑點,密密麻麻,格外瘆人,這分明是氣不歸經、血溢脈外之象!
鄧桃林從隨身藥箱取出一副銀針,掀開唐朝衣衫,以獨到手法進針,刺入胸腹竅穴,眨眼間便已進針十幾次,反復搓捻彈搖循捫,手指翻飛如穿花蝴蝶,令人目不暇接。
經過一番針刺,鄧桃林已經大致確定唐朝體內經脈竅穴的情況,值得慶幸的是氣海、天樞、中極及三丹田等關鍵竅穴并無大礙,無需修繕,如此一來,唐朝還保留了否極泰來、破而后立的可能,若是足夠幸運,萬古長青便能抽出新芽,重新落地生根。而已經死寂干涸的春水劍心未必不會江河流轉的盛景!
只是這一切都太過遙遠,當務之急是接續經脈和修繕竅穴,鄧桃仙取出筆墨紙硯,筆走龍蛇,下筆如飛,寫下兩副藥方,不需吩咐,潘師正便接過藥方,急匆匆下樓去了。
鄧桃仙雙腿一盤,坐在地上,雙手拇指扣住中指,閉上眼睛,以武當山某種玄奧功法開始吐納,漸漸地進入“鼻無出入之氣,臍有噓吸之能,專氣致柔,是為胎息”的玄妙境界。
一縷縷的氤氳紫氣從鄧桃仙的泥丸宮緩緩飄出,長不過寸余,手指粗細,如初生蛟龍般盤踞在鄧桃仙額頭、雙耳、兩肩、胸前,神異非常。鄧桃仙雙袖一揮,唐朝被無形氣機牽引,雙臂張開立在空中,如懷抱滿月。
鄧桃仙睜開眼睛,平心靜氣,口中念念有詞:“坎離混合出泥丸,二斗相交照項前。心火腎水隨升降,璇璣一出在兩邊。煉得二帥不須言,元始三臺變自然。須臾雷雨霶霈降,化運千千萬萬年…”
每說一句,一縷氤氳紫氣如同倦鳥歸林般沒入唐朝胸腹竅穴,銀針微顫,離體而出。唐朝臉上也閃過一抹紫色華光,身體也下墜一分,直到那些紫氣盡數沒入體內,唐朝也重新躺在榻上。
原本仙風道骨、飄然出塵的桃林醫仙,如今已是雙目無神、汗流浹背的境地,他回想起自己方才在樓外對周密說的話,不由得自嘲一笑,真是天理循環,這么快就輪到自己頭上了!
他緩緩起身,擦去臉上汗水,伸出右手為唐朝切脈,見脈象雖空虛浮動,卻從容和緩,節律整齊,不由得長出一口氣,臉上多了一分笑意。
恰在此時,春華端著一碗湯藥走了進來,看見坐在榻上鄧桃仙,雖不認識,卻知道這是潘道長請來為公子療傷,趕緊施了個萬福,嗓音軟糯道:“奴婢見過道長。”
鄧桃仙起身,微微躬身回禮。春華猶豫良久,還是忍不住問道:“敢問道長,我家公子傷勢如何?”
鄧桃仙見春華并非習武之人,心中思忖若說的晦澀玄奧,她定然聽不太懂,于是換了一套淺顯易懂的說辭:“唐公子如今性命無虞,氣血也不再妄動,但是經脈問題仍然很棘手,需要多些時日,才能好轉。”
春華點點頭,再次施了一個萬福,低聲細語道:“道長費心了。”
鄧桃仙擺了擺手:“治病救人,是醫者本分,何況唐公子與我武當山有莫大淵源,貧道已然將他當做同門師弟,師弟身受重傷,做師兄的,豈能坐視不理?”
春華聞言,溫婉一笑:“道長高義,奴婢感激涕零,沒齒難忘。”
鄧桃仙趕緊回禮:“姑娘言重了。”說罷他看了一眼唐朝的臉色,灰白漸退,點了點頭,說道:“姑娘可以服侍你家公子服藥了,只是注意不要隨意搬動,以免臟腑受震。”
春華點頭應下,鄧桃仙收拾好藥箱,轉身走出房間,下樓去了。
春華來到唐朝身側,見臉色確實好轉,緊繃了數日的心弦才終于放松下來,舀起一勺色澤黑沉的湯藥,放在嘴邊吹了吹,這才小心翼翼的喂到唐朝嘴里。
突然,秋水蹦跶著跳了進來,像個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起來:“姐姐姐姐,我剛才看見學宮的二先生和武當山的鄧道長了,我居然看不出他們的武道境界,你說他們和師父比起來誰厲害啊?”
春華趕緊放下藥碗,做了一個噤聲手勢,狠狠地瞪了一眼口無遮攔的妹妹。秋水看見躺在榻上的唐朝,吐了吐舌頭,乖巧的站在姐姐身后,緊緊的閉上嘴巴。
喂完了藥,春華掏出一方香帕,貼心的為唐朝擦干凈唇邊藥漬,轉頭看著神游天外的秋水,氣不打一處來,伸出手狠狠擰住秋水的精致耳垂,低聲道:“公子重傷臥床不起,你不來服侍也就罷了,整日游手好閑,只想著怎么吃、怎么玩,你還有沒有一點下人的本分?”
秋水疼的齜牙咧嘴,趕緊求饒道:“姐姐,好姐姐,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春華好氣又好笑,松開手,在妹妹的挺翹屁股上拍了一把:“每次都來這套,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以你的武道境界,我根本擰不疼你!”
秋水干脆不裝了,笑嘻嘻的用兩條藕臂從后面環住姐姐的纖細脖頸,無賴道:“誰讓你每次都吃這套,百試百靈,這叫一招鮮,吃遍天!”
春華豎起柳葉眉,氣道:“就因為比你早生下來兩年,就要整天被你欺負!”
秋水晃著小腦袋在姐姐的頸間蹭來蹭去,像一只撒嬌的小狗,笑眼彎彎:“你是我姐姐,我不欺負你欺負誰?”
春華哭笑不得,推開秋水,理了理凌亂發絲,伸出青蔥手指在秋水額頭上點了一下,旋即收斂神色,嚴肅道:“你給我記好了,下人就是下人,公子受傷,你我就應該服侍左右,從公子受傷到現在,你這是第一次踏進小樓吧?周二先生和祁道長輪番熬夜守護,他們二位是因為擔心公子的傷勢,才親力親為,但這絕不是你袖手旁觀的理由,今夜就由你在這里照顧公子。”見秋水還要討價還價,春華第一次拿出做姐姐的威勢,冷著臉呵斥道:“你若不愿,現在就回雍京去,我自會向公子和紅樓解釋。”
秋水撅起紅潤小嘴,拼命搖著姐姐的手臂,不依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春華一把推開她,指了指屋外:“那你今晚就住在這里!”
秋水苦著臉,可憐兮兮道:“姐姐,我不會伺候人,萬一出了什么岔子怎么辦?”
春華眼睛一瞪:“不會伺候人,還不會端茶喂藥,擦擦洗洗嗎?這些事難道還要我教你!”
見姐姐真的生氣了,秋水急忙點頭:“我聽你的,我今晚就好好服侍公子。”
見秋水答應,春華臉色略有好轉,輕聲道:“其實姐姐也不希望你干這些話,你是師父最心愛的弟子,從小到大沒吃過什么苦,但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我們選擇了給公子當奴婢,就要盡心竭力,不可兒戲!”
秋水趴在姐姐肩膀上,吐氣如蘭:“好了好了,我錯了嘛,我以后肯定乖乖聽姐姐的話。”
春華捏住妹妹的精致鼻尖,沒好氣道:“是聽公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