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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師生

  深夜。雍京皇城。皇城緊附宮城之南,南北七條大街,東西五條街。承天門街把皇城分為東西兩半,所有建筑物也是以它為中心東西對稱布設。

  此時的皇城萬籟俱寂,一片安寧。然而緊鄰后宮的紫宸殿內,卻極為壓抑肅殺。

  隨意披著一件深色常服的嘉信正聚精會神看著手中的一份黑色卷軸,卷軸外皮上的紅樓標志格外醒目。

  這種黑色封皮的卷軸,是紅樓內規格最高、封鎖最嚴密的卷軸,一旦有黑色卷軸,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將它送到指定地點。外面的封口火漆若有半點松動不全,經手之人一律處死,絕不姑息!

  一旁的王朝第一宦袁首功低眉順眼的站在一旁,極為恭敬。腰間余光掃到那封黑色卷軸,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自從雍山那個小子回山以來,已經有兩份黑色密信進宮了,真不讓人省心。

  嘉信將密信仔細的的看了一遍,隨手扔在面前的書案上,眉尖挑動幾下,突然扯了扯嘴角,無聲的笑了起來。

  袁首功入宮雖已五十余年,嘉信卻是他服侍的第一位帝王,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道某些細微動作所包含的情緒。

  當他看到嘉信腰間眉梢盡是煞氣,還是忍不住有些心驚肉跳。

  要死人了!

  果然,嘉信斜靠在榻上,語氣冷漠:“讓蜀州吳恙、劉先二人交出紅樓印信,立刻進宮,不得耽擱。如果明日戌時之前不到,就不用回來了。”

  “巡鎮葉青槐也一并進宮。你親自去找他,如果他敢流露半點倨傲不滿,直接殺了!”

  “讓漳州的紅樓司正給王卓傳一道口諭,自己生的兒子自己好生管教,若他狠不下心,就把兒子送進宮來,朕替他管教,十二監、四司、八局一直缺人手!”

  “還有,吳恙、劉先在蜀州的暗子,全部清楚干凈,一個不留!”

  說道最后一句,嘉信近乎咬牙切齒,滿臉陰沉。

  袁首功跪下,口稱“老奴領命。”然后徑直出殿離宮而去。

  次日,向來以勤勉著稱的嘉信突然宣布今日休朝,惹的一眾黃紫公卿一頭霧水,而那位九五之尊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解釋。

  天南郡,河西縣,酉陽城。

  酉陽城乃是天南郡最西面的一座小城,建筑矮仄,街道狹窄,而且連青石板都沒有鋪設,一遇上陰雨天氣,便泥濘不堪,故而外來商旅都不愿入城歇腳,寧愿在野外露宿。

  城內西北角有一棺材鋪,沒有任何牌匾,棺材鋪掌柜是一個身形佝僂、頭發花白的老人,沉默寡言,足不出戶。鋪子不大,只是一座破敗院落,里面院子里橫七豎八的擺著五六口棺材。

  這天,掌柜的正在院里來回踱步,在棺材上這兒摸摸,那兒瞧瞧,似乎有萬分不舍。

  突然,他停下腳步,平淡道:“來了。”

  人影一閃,一個身穿黑色長衫,貴氣陰氣兼具的男人站在一口棺材上,居高臨下的打量著掌柜,嘖嘖道:“葉青槐,又在這兒裝神弄鬼?弄成這副模樣,想讓陛下對你法外開恩?”

  來人正是嘉信身邊的袁首功,他瞇起眼睛,如同一只昏昏欲睡的老貓。

  棺材鋪掌柜便是紅樓九大巡鎮之一的葉青槐,也是嘉信真正意義上的心腹重臣,也是吳恙、劉先兄弟二人的授業恩師,只是如今師徒三人,處境不比紅樓暗獄里的囚犯好過。

  葉青槐灑然一笑:“我等辦事不周,有負圣恩,哪來的臉面乞求陛下寬恕?當年論功行賞時沒有推辭,那么今日犯下過錯,自然也不能逃避。”

  袁首功嗤笑一聲:“你倒是識相,走吧,跟我進宮,是生是死,就看你造化了!”

  葉青槐環視一圈,似乎有些不舍,不過仍是隨著袁首功走出院門,他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唐朝…”

  不等他說完,袁首功便陰惻惻道:“咱家雖然只是一介閹人,卻始終不敢忘了本分二先生。你葉青槐好歹也是陛下近臣,怎地如此不識好歹,不知死活?”

  葉青槐悚然一驚,這才后知后覺自己心神不寧,關心則亂,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境地,又哪來的底氣去過問旁人呢?

  “跟緊些,莫要耽擱了!”

  二人一前一后,如箭矢般掠出城去,撞開云層,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吳恙、劉先兄弟二人已經翻過了出云嶺,朝著雍京城進發。

  如今的兄弟二人已是今非昔比,宮里傳令,他們在蜀州的一切私人物品、仆役婢女都不得帶離,有紅樓密探負責接收盤查,甚至連吳恙從不離身的腰間玉環,也被收繳。二人離開幽篁園之時,只有一身布衣,連車馬都是紅樓安排。

  朝夕之間,便從云端跌入泥淖,吳恙卻不見半點頹然,反而眼神清亮,炯炯有神,看起來格外精神。

  劉先自從離開錦官城后一直郁郁寡歡,窩在車廂角落里,睜大眼睛看著車頂,長吁短嘆。

  吳恙微微嘆息,說道:“都怪我這當大哥的連累了你,本該在蜀州大展拳腳,青云直上,如今卻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喪家之犬,生死難料,慚愧啊!”

  劉先苦笑一聲:“大哥不必自責,說出來此事還是我惹出來的,若不是我主動登門拜會唐朝,也不會有后面這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兒了!”

  吳恙笑了起來:“并非如此。從昨日到現在,我細細復盤了一下,三弟應該和紅樓之外的某位大人搭上線了,所以這些時日才會躲著我們。可是以他的城府,應該不會如此莽撞行事。所以,那位大人物肯定允諾了無法想象的巨大好處。”

  “最重要的一點,那位大人物身份必定異常尊貴,以至于三弟并沒有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只是禁足家中了事。”

  劉先驀然瞪大眼睛:“三弟那張地圖是送往雍山四先生手中,莫非…”

  吳恙斷然道:“絕無可能,周四畢竟是唐朝的師兄,怎么會謀劃自家師弟?周四先生雖然才高八斗,但從不涉足廟堂江湖。你這個猜測,純屬無稽之談!”

  劉先還不死心:“那份地圖?”

  吳恙沉吟片刻,搖頭道:“這個是真的不清楚。當然,不排除三弟為了混淆視聽,掩人耳目。”

  劉先長出一口氣,沉默良久,看著大哥,眼神有一絲悲涼:“大哥,你會不會埋怨三弟?”

  吳恙一怔,繼而微笑起來:“說毫無芥蒂那是假的。只是身為兄長,自然不會與弟弟記仇。話說開了,仍是兄弟。”

  劉先點點頭,有突然揮拳猛砸車廂隔板,惱怒道:“這三弟也太不懂事了!兄弟之間有什么話不能挑開了說?我們三人在蜀州經營日久,眼看就要開花結果,被他毀于一旦,著實可惜!”

  吳恙沉下臉,肅然道:“二弟慎言!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蜀州,自然也是陛下的蜀州。我們辦事不力,壞了陛下大事,莫說受罰,受死都不為過!即便沒了我們,蜀州便不是蜀州了。何來毀于一旦之說?”

  劉先猛然驚覺,自知失言,緊緊閉上嘴巴,這一路上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等二人到了皇城,被早早在此等候的內侍領到一處八角亭內,看到跪在亭子里的葉青槐,兩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泣不成聲。

  吳恙額頭死死貼住冰冷地面,雙目通紅:“學生無用,連累先生淪落至此!”

  不知道跪了多久的葉青槐目不斜視,也沒有起身扶起兩位得意門生的打算,只是平淡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有今日也并非皆因你二人,我這些年自認為行事圓轉如意,八面玲瓏,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漸漸忘卻了本分二字。對某些分內之事冷眼旁觀,以至于遺禍無窮,蜀州之事,只是其中之一。”

  “陛下對巡狩江湖一事,分外上心。之前紅樓所為,是打斷江湖草莽的脊梁,而唐朝此行,是為了撕下他們的臉面,徹底消磨他們身上的戾氣、傲氣、骨氣。可笑我還以為此舉只是為了安撫前朝舊人。年老昏聵,又居功自傲,妄圖揣摩圣意,自取死爾。”

  劉先滿臉淚水,心痛如絞:“所有罪責,皆由學生一人承擔,相信以陛下圣明,不至于遷怒先生。”

  葉青槐微微一笑:“不是先生小看你,蜀州之事,牽連甚廣,莫說你一人,便是我師生三人一同赴死,都難以平息。”

  見劉先還要多要,葉青槐擺擺手:“若還當我是你先生,在陛下面前,不要為我出言辯解,也不要一心求死。切記!”

  話音剛落,袁首功彎著腰走了進來,看著師生三人,尖聲尖氣道:“陛下宣三位大人在紫宸殿見駕。”說罷轉身就走。

  “請三位大人跟老奴來。”

  劉先、吳恙二人趕緊起身,攙扶葉青槐。可是葉青槐畢竟是氣機充沛的武道宗師,直接甩開二人,大踏步向前走去。

  吳恙、劉先對視一眼,滿是苦澀,只能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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