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玄黎哦了一聲:“難道不應該是一大憾事嗎?”
裴一休轉頭看了一眼洶涌湖面,湖面立刻平靜死寂,沒有一絲波紋,如一輪碩大鏡面。
湖面無風鏡未磨。
他這才轉頭看著蘇玄黎,惋惜道:“與先生初次見面,便是如此場面,確實遺憾。”
蘇玄黎眉頭微皺,察覺到地底深處的細微震動,猛的跺腳,腳下響起一連串悶響,綿延向下,一聲苦苦壓抑的痛苦嘶吼響起,湖面再次翻滾起來,且幅度遠遠超過上次。
六妙尊者微微猶豫片刻,一步來到湖心,冷艷面孔愈發飄然出塵,她雙手合十,閉上雙眼,細長睫毛微微顫動,低喝一聲:“隨我心靜。”湖面復歸于平靜,只是片刻之后,六妙尊者腳下有一巨大頭顱浮出水面,如同佛門壁畫中的八部天龍,頭角崢嶸,長須飛舞,只是遠遠沒有那般莊嚴氣象,野性未消,一雙青色豎瞳中盡是冰冷殘忍,還有一種竭力掩飾的畏懼。
觀音踏龍!
六妙尊者立足于蛟龍頭頂,朝著裴一休微微頷首:“此物是天臺山的護山龍王,未及稟報,還請師兄見諒。”
按照輩分,六妙尊者與法空、裴一休同輩,喊聲師兄,也是理所當然。
裴一休看都不看尚未成氣候的蛟龍,只是背對一人一蛟微微點頭。
蘇玄黎壓下心中震怒,一拂衣袖,不悅道:“此等造下無數殺業的孽障,你佛門不為民除惡也就罷了,居然還替它遮掩天機,抵擋天劫,如此行事,就不怕失道寡助嗎?”
六妙尊者并不理會,只是閉目凝神,幫助腳下蛟龍平復傷勢。
裴一休破天荒露出一絲無奈,錒背負雙手,語氣低沉:“天地為洪爐,你我皆為螻蟻,徒呼奈何?”
蛟龍似乎感應到有人撐腰,瞳孔中露出一絲人性化的得意,勉強超過三丈的真身微微蜷曲,露出一截尾巴,朝著蘇玄黎甩了甩,極為挑釁!
蘇玄黎冷笑一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罷踏前一步,蛟龍仿佛被無形重物砸在頭顱,一頭撞進湖底,堅硬青石被撞的粉碎,聲如洪鐘大呂,久久不絕。頃刻間湖水瞬間上漲,湖面泛起大片的猩紅血花。
東陽帝君喉結上下蠕動,咽了咽口水。
瞧瞧,誰說讀書人都是好脾氣?
六妙尊者雖然察覺到蘇玄黎的舉動,但卻來不及應對,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的護山龍王被蘇玄黎一腳踏入湖底,不由得心生恚怒,雙手結印,氣機震蕩不休!
只是等了好久,也不見有動靜,東陽帝君心道難道那女法王只是泄憤不成?只是下一刻他便瞪大眼睛!
一尊流光溢彩的菩薩法相虛影在湖面緩緩凝聚,雖然只是盤膝而坐,但高已超過一丈,甫一現身,四周邊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檀香,還有那五彩祥云,紫氣升騰。待到法相徹底現世,十八只手,二十四門,執定瓔珞傘蓋,花魚腸,如持神杵寶銼,金玲金弓,銀戟旗,寶相莊嚴,分外逼真。
更惹人注目的是,菩薩法相并非往日所見的眉眼低垂、慈眉善目,而是威風凜凜、金剛怒目般的嗔怒狀,與六妙尊者此時心緒契合,六妙尊者遙遙一指蘇玄黎,身后法相便拉開金色彎弓,對準蘇玄黎,弓弦之上便有無數氤氳霧氣凝結成的淡金色箭矢生成,法相毫不猶豫,一箭射出!
箭矢一離開弓弦,便出現在蘇玄黎胸前不足一尺之地,仿佛不需要耗費任何時光。
蘇玄黎神色輕松,豎起兩根手指,輕聲道:“定!”
心神篤定,言出法隨!
金色箭矢瞬間停滯不前,微微顫動,六妙尊者微微皺眉,就要散去那道佛氣濃郁的箭矢,不想蘇玄黎輕輕一握,就將箭矢握在手心,六妙尊者心頭一跳,自己已經完全失去對箭矢的掌控。
蘇玄黎手臂一揮,大笑道:“雍山還禮天臺山!”一抹金光徑直穿過六妙尊者心口,順便將她身后的寶相莊嚴的菩薩法相打的粉碎,消散于無形!
六妙尊者臉色一白,差點跌入湖水,所幸最后關頭還是穩住身形,腳尖一點,水面蕩起一圈細小波紋,飄回岸邊,落地之后,趔趄了一下,被應蘭臺扶了一下,這才站穩。
東陽帝君匪夷所思道:“這個蘇三先生當真只是照海境?”
裴一休笑容可掬,似乎并未因六妙尊者受傷而影響心緒,反而興致頗高,侃侃而談:“自然是照海境,但帝君這個只是二字,恐怕不妥。”
“世間武夫何止百萬?最強輔助二字又有幾人奪得?況且蘇三先生的天下最強照海境,是舉世公認,絕無半點爭議。照海境的巍巍氣象,唯有蘇三先生一人得以窺見全貌,這還不夠嗎?”
東陽帝君點點頭,可還是有些懷疑:“老夫孤陋寡聞,實在想象不來照海境最強,能強到哪里?”
裴一休伸出一只晶瑩白皙的手掌,淡然一笑:“一試便知!”剛要出劍,卻看見蘇玄黎邁步走來,大感訝異:“莫非蘇三先生要以一人之力阻擋我等?”
不取法號,不自稱貧僧,裴一休確實不像個得道高僧。
蘇玄黎笑著搖搖頭:“雖然很想與裴先生過招,但今天不行,我只是想要送走這三位惡客而已!”
“至于裴先生,自然有人招待。”
裴一休絲毫不懷疑蘇玄黎的話,果真袖手退去一側,將身后三人讓了出來。
應蘭臺微微錯愕,心想咱們大費周章的潛入夏州,不就是為了取走李綱的項上人頭嗎,為何裴一休還要橫生枝節?蘇玄黎再厲害,總不能攔下這里的四個人。
東陽帝君也一頭霧水,忍不住看著六妙尊者:“這可如何是好?”
六妙尊者搖了搖頭,臨行前國師法空對她說過,不管成敗,裴一休只會為此事出劍一次,至于什么時候出劍,對誰出劍,別說六妙尊者,法空也管不了。
不過聽聞,裴一休對藏身于燕王府的紅樓天字號供奉很有興趣,這也是他動身前來此處的原因之一。
應蘭臺臉色陰晴不定,差點就要轉頭離開此處。六妙尊者也有些舉棋不定,只要裴一休不出劍,再拖延下去也于事無補,于是她輕輕吐出一句:“事不可為。”率先轉頭向西。
應蘭臺心道竟然如此兒戲,莫非是特意來消遣我?
卻聽見頭頂云層深處響起一聲雷鳴,訇然作響,震耳欲聾!
正要打道回府的三人止住身形,慢慢轉身,看著不知何時懸停在半空的蘇玄黎,心中隱隱有了一個荒謬猜測!
這個書生居然狂妄到要將他們三人一起留在這里!
裴一休打定主意隔岸觀火,微微一笑,不虛此行!
只見蘇玄黎雙手負于身后,在空中慢悠悠踏步亂轉,看似雜亂欲望,但細細看去,分明是踩著道門的奇門遁甲,暗合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每當蘇玄黎踩在死、驚、傷三門時,便有數道粗如手臂的雷霆自天空砸下,最多九道,最少三道,天威煌煌,勢不可擋!
晴天霹靂!
六妙尊者身形飄蕩如鬼魅,在數道雷霆中來回穿梭,仙氣十足。只是她口中護山龍王卻下場凄慘,天雷雖沒有直接落在它身上,但浩蕩天威,避無可避,此時的它已經是渾身浴血,驚駭欲死,恨不得鉆進地底。可是更令它絕望的是,每次雷霆炸響,都清晰無誤的傳入它心底深處,任它如何遮掩,都是徒勞無功!
應蘭臺剛開始還硬氣的不閃不避,自傲到雙臂環胸,任由雷電潑灑在身軀上,反正傷不了自己,反倒可以借此機會錘煉自身體魄氣機。
東陽帝君最是雞賊,他不知從哪兒習得的旁門左道符箓,畫地為牢,雖然躲不了被波及的下場,但確實最輕松的一個。
隨著時間流逝,漫天電光沒有半點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漸漸變成了粗壯如大樹,落在地上,便是一個焦黑深坑。以至于遠遠望來,只見一片雪白電光連接天地。
六妙尊者面容古井不波,盤膝而坐,口中輕誦一篇佛經,每念出一字,便有對應的金色文字隨之產生,圍繞著六妙尊者盤旋飛舞,等到佛經誦完,金色文字便以她為中心,圍攏成一座佛龕,自己端坐其中,將雷霆隔絕在外。
只是雷電劈在佛龕之上,不斷濺射起雪白霧氣,雖然佛龕牢不可破,只是不斷下沉,如同鐵釘被錘進地面,到最后地面只留下一個不斷冒著白氣的漆黑窟窿。
應蘭臺臉色陰沉,如今他已經不愿再去用肉身硬抗天雷,在游走躲避之余,將那些礙眼的雷光砸碎,雙拳上電光瘋狂繚繞,久久不絕。期間他不是沒有想過離開,只是剛要有所動作,就心生警兆,不得不放棄。
應蘭臺不由得罵了一句臟話:“這般場面,果真只是區區照海境嗎?”
東陽帝君最是狼狽不堪,發須散亂,瞳孔滿是血絲,一襲黑袍早已灰飛煙滅,露出里面的一件古怪獸皮,這種正氣浩然的天雷最為克制他的壓箱底手段。東陽帝君本就不擅長正面廝殺,這般蠻不講理的手段他應付起來確實有些辛苦。
但是僅僅憑借一場雷霆,就想要讓三位高手折戟沉沙,不亞于癡人說夢。
懸在高處的蘇玄黎自然知曉這一點,他攤開手心,輕輕呵出一口氣,云淡風輕道:“吃飽了嗎?沒有吃飽也不妨事,我這里有的是。”
說罷,他解除腳下的奇門遁甲,雷霆頓時消散,被壓制許久的應蘭臺猛的拔地而起,朝著蘇玄黎激射而來!
蘇玄黎點點頭,此子氣機浩大,流轉圓潤,果然不錯!他攤開手掌,一翻一覆,應蘭臺繼續保持向前出拳的姿勢,不過變成了頭下腳上。應蘭臺冷笑一聲,翻轉過來,氣機運轉驟然加快,一身拳意遍布全身,瞬間擺脫了某些詭譎神通的牽絆,再次出拳!
蘇玄黎心道這道門手段果然不適合自己,于是便用手掌擋住勢大力沉的一拳,身形紋絲不動,只是身后云海被凌厲拳罡撕裂!
好重的拳頭!
蘇玄黎忍不住皺了皺眉,抖了抖胳膊,將殘余拳勁震散,另一只手掌拍在應蘭臺額頭,應蘭臺倒飛出去,比來時更快,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卻已是在被自己砸出來的深坑中!
應蘭臺突然有些無奈,蘇玄黎真氣之浩大磅礴,竅穴之深,開竅之多,生平僅見,除此之外,此人對氣機運轉的掌控堪稱妙到毫巔,連最細枝末節之處都不曾放過。心思如此縝密,果然難纏!
這場架沒法打!
突然間聽到裴一休傳音道:“不夜城的小子,蘇玄黎的照海境不僅是世間最強,更是千年以來獨一份,憑現在的你還真打不過他,不如趁機磨煉拳意,砥礪武道,也不算白跑這一趟!”
“不過勸你一句,不要想著殺人。如果你不聽,我不會出劍救你,我和揚帆的交情只值前面幾句話。”
東陽帝君趁機在地面偷偷布置了一座陣法,留著待會兒逃命用。只見他微微佝僂身形,從衣袖中滑落數柄通體漆黑的飛劍,長不過寸余,散發著淡淡腥味兒。
飛劍在東陽帝君的操控下,結成一座劍陣,朝著蘇玄黎絞殺過去!
蘇玄黎一眼便看出這根本不是什么飛劍術,而是每柄飛劍末端都有一根微不可查的透明絲線,絲線另一端自然在東陽帝國手里。
絲線應該是雪原冰蠶絲。據說這種蠶絲吹毫斷發,堅韌無比,尋常武夫的體魄也能分離。東陽帝君依仗此物,不知分尸了多少不長眼睛的武林中人!
雕蟲小技!
蘇玄黎保持背負雙手的姿勢,任由飛劍絲線纏繞全身。
東陽帝君瞧見這一幕,心里也沒了底氣,不過此時已是騎虎難下之勢,他只能拉進絲線,不敢奢望像往常一般分尸,至少也要能割破油皮。
只是那冰蠶絲剛剛接觸到蘇玄黎攀附在體表的磅礴氣機,便如湯潑雪,頓時消融散盡,飛劍也四散跌落。不等東陽帝君收起飛劍的機會,蘇玄黎屈指連彈,勁氣如刀,漆黑飛劍紛紛斷成兩截,落到地面上。
東陽帝君神色一變,果斷潛入提前布置好的法陣之中。
不可力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