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中一時陷入了沉默。
羅霸猶豫良久,還是咬著牙說道:“屬下以為,羅岐山大軍意在進入草原,與聯軍會師,志不在夏州,我們可以坐視不理,放他進入草原。”
位置靠后的一名矮小武將抬起頭,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譏諷道:“別人在自家院子里逞兇作惡,主人家非但不還擊,反而還要禮送出門,羅將軍真是好大的胸襟!”
王府典軍牧輔臣強忍住回頭的沖動,握了握拳。
其余人神色各異,羅霸卻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只是看著李綱。
聽到矮小武將的言語,李綱并未出言斥責,反而點點頭:“姬校尉說的不錯,涼軍一路破我三關六鎮,夏州軍防名存實亡,為何要讓他們全身而退?”
羅霸毫不猶豫的說道:“因為羅岐山入草原,于我們百利而無一害。涼朝東疆大都督孫沛然卸任已成定局,繼任者只會在羅岐山與陳和尚二人之間產生,而陳和尚之所以讓羅岐山駐守焉支山口,就是為了避免羅岐山與自己爭搶首功,以羅岐山的性子,絕不會坐以待斃,即使我們不去招惹他,他也會想盡辦法進入草原。”
“而羅岐山一旦涉足澠州戰事,局面就不是陳和尚能掌控的,更何況劉統也不是省油的燈,屆時必定會出亂子。”
“再者雖然如今的焉支山口如同雞肋,但從長遠來看,依舊意義重大,我軍可以沿著鐵門關、西蘭河谷、焉支山口布置一道防線,屯兵駐守,互為犄角,一勞永逸不敢說,至少可以確保不會重蹈此次覆轍。”
“最后,羅岐山大軍看似所向披靡,但后援斷絕,人困馬乏,已是強弩之末,一入草原,勢必要消耗大量補給,以陳和尚的手腕,肯定會有意拖延,那么羅岐山只能自力更生,從周邊的戎族小部落里劫掠物資,一旦引起戎族反彈,則涼戎聯盟必然松動,一旦出師不利,土崩瓦解,指日可待。”
聽到這里,不少武將恍然大悟,就連那出言譏諷的矮小武將也若有所思,唯有李綱嗤笑一聲:“陳和尚是當世名將,羅岐山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將才,兩人并非貪戀權勢而不顧大局的蠢人,東疆大都督固然炙手可熱,可是哪里比得上為涼朝拓土開疆來的痛快?”
“你們都忽略了一點,與戎族不同,涼朝與澠州并未接壤,為何要大費周章,打下澠州?如此白費力氣,為他人做嫁衣,涼朝何時變得這么菩薩心腸?”
眾將心頭一凜,李綱擺了擺手:“都下去吧,想清楚了,再給本王回話。”
待眾人退去,李綱起身伸了一個懶腰,笑意盎然:“讓蘇三先生看笑話了。”
話音剛落,軍帳里便出現了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正是客棧里的書生,也是大名鼎鼎的雍山三先生蘇玄黎。
蘇玄黎現身后,一揮衣袖,一股清幽氣機迅速縈繞在軍帳周圍,隔絕天地。
做完這一切,蘇玄黎朝李綱作揖,打趣道:“王爺御下有方,蘇某長見識了。”
李綱聞言,哈哈大笑,招呼蘇玄黎坐下,有些遺憾的說道:“此處無酒,先欠著,等到了王府,我請先生喝三陽春。”
蘇玄黎擺擺手,說道:“喝酒先不急。王爺頻頻在眾人面前現身,會不會打草驚蛇?”
李綱點了點頭:“那是自然,而且不瞞先生,這座軍營中,就有暗樁探子,而且不止一人。”
蘇玄黎搖頭嘆息:“真是搞不懂你們這些身居高位者,不會覺得心累嗎?”
李綱大笑起來:“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想停手,別人也不肯啊,不想做牽線傀儡,只能如此了。”
蘇玄黎心想確實如此,他話鋒一轉,道明來意:“涼朝的兩名高手已經入城,境界不高不低,勉強能應付,按照四師弟的推演,絕無可能只有這兩個人,不知王爺有沒有消息?”
李綱拍了拍腦門,滿臉歉意道:“怪我,本該提前告知先生的。根據紅樓傳來的密信,目前已知的高手有四位。”
“東陽帝君,此人是涼朝臭名昭著的魔頭,雖然戰力只能算中下,但極為難纏,除了各種層出不窮的鬼蜮伎倆,保命手段也極多。”
“不夜城少主應蘭臺,此人年紀輕輕,境界卻極為高深,是貨真價實的藏真境,不夜城各種絕學融會貫通,而且與人對敵極為謹慎,最喜歡隱藏實力,耐心極好,頗為棘手。”
“天臺山六妙尊者,這個你應該有所耳聞,修為精深,心智通透,一身佛門神通絕對不容小覷。”
“還有一位,只知道來自小雷音寺,其余的一概不知。”
蘇玄黎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直言道:“僅憑我一人可應付不了,我大師兄倒是清閑,可畢竟相隔數千里…”
李綱笑著搖了搖頭:“無需勞煩大先生。”說罷伸手在長案上寫了兩個字。
蘇玄黎微微一怔,旋即恍然,點頭道:“還好,還好。可是我入城便發覺,那位…那位高人如今不在燕然關,所幸也不算遠,萬一事急,能否及時趕到?”
李綱打了一個響指,微笑道:“先生莫非忘了那位的來歷?區區兩百五十里,彈指間便可趕到。”
蘇玄黎心中惋惜,頓足道:“可惜了,當年被譽為謫仙的風流人物,被天下道門寄予厚望,號稱一人壓過一山,舉世公認近百年來最有希望肩扛天道,證道飛升,突遭變故,一切皆化為過眼云煙,如今寂寂無聞,避世不出,實在令人扼腕嘆息。”
李綱卻搖了搖頭:“我卻以為,他雖然境界停滯多年,但脫去道門桎梏,如同游魚逃脫釣鉤,反倒有了魚躍此時海、花開彼岸天的意味,他如今也算因禍得福,沒有卷入那些腌臜瑣事,以他的天分,未必不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兩人相談甚久,末了李綱問道:“蘇先生以為我們勝負幾何?”
蘇玄黎瞇起眼睛:“別的不敢說,只要蘇某不死,便能護得王爺周全。”
三天后。
在客棧里等的不耐煩的應蘭臺心頭一震,迅速起身,來到門外,見到幾乎同時出門的東陽帝君,兩人對視一眼,確定了心中猜想。
方才有人以大神通直接在他們二人心底開口說話,讓他們半個時辰后,前往關外西北方五十里處匯合。
看來六妙尊者所說的那個小雷音寺的大能到了。這也就意味著這場蓄謀已久的刺殺即將揭開帷幕。
兩人不敢耽擱,直接拔地而起,沒入極高處的云海,云朵震蕩,留下兩條顯眼路徑。
客棧里的蘇玄黎搖頭嘆息道:“如此心急,焉能成事?”說罷默念一聲欲速則不達,身影消失在了簡陋房間中。
關外。
在沙塵漫天的西北,居然能有一處小小湖泊,清澈透亮,分外可愛。李綱帶著三百騎兵離開燕然關,來到此處要見一個人。
羅岐山。
湖邊,一襲白衣、遺世獨立的六妙尊者見到一騎絕塵的李綱,無悲無喜,輕聲道:“眾生皆苦!”
話音剛落,平靜湖面頓時波濤洶涌起來,翻滾如鼎沸,霧氣蒸騰,仿佛湖底藏著什么龐然巨物一般。
李綱看見那一抹窈窕身影,微微皺眉,想必那就是名滿天下的六妙尊者了。他一抬手,身后騎兵立刻圍攏過來,取下背上弓弩,凝神戒備。
尋常江湖武夫,絕對不敢正面沖撞軍陣,已經有無數人用那破碎不堪的尸首印證了這一點。而且各國軍中都有專門對付武夫的套路,大都是以人命換對方真氣耗盡。但是如果對手是六妙尊者這般的宗師人物,起碼得有一千往上的人馬,而且對方還得是心存死志,不然以藏真境的神通,想要走,尋常軍陣是攔不住的。
六妙尊者就那么站在湖邊,定定的望著湖心,似乎在神游萬里。
李綱驀然抬頭,便看見天邊有兩個米粒大小的黑影逐漸放大,最后變成兩條模糊身影,一左一右,落在六妙尊者身側。
正是東陽帝君和應蘭臺。
二人看著遠處的人馬嘶鳴,東陽帝君嘖嘖稱奇:“這李綱真是小家子氣,這么點人馬,還不夠老夫塞牙縫的!”
應蘭臺陰柔一笑:“反正我肯定不會先出手,要不前輩你來?”
東陽帝君嗤笑一聲:“來就來,區區一個藩王,比起賈富貴如何?”說罷身影一擰,如一道箭矢,掠向那支雄壯騎兵!
箭如雨落!
東陽帝君忍不住罵了一聲,身形搖擺不定,前沖幾步又迅速轉向側面,躲避鋒銳箭矢。
一輪齊射過后,騎兵紛紛抽刀,在統兵都尉的帶領下,開始縱馬沖刺!
東陽帝君冷笑不已,眼中盡是戾氣,只見他雙手下壓,前排的七八騎馬匹前腿一軟,似乎不堪重負,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騎兵猝不及防,滾下馬來,所幸反應快,迅捷滾到一旁,才免去被身后同袍騎兵踩踏的慘劇。
雖然無人傷亡,但騎兵陣形畢竟受挫,雖然很快便重整旗鼓,但對于東陽帝君來說,已經足夠了。
只見他高高躍起,黑袍飄蕩,如一只夜梟,撲向李綱!
李綱握緊韁繩,一步不退。
突然,一道修長身影突兀出現,伸手握住東陽帝君的腳踝,手臂伸直,掄了一個大圈,將東陽帝君砸向原本立足之處!
“滾回去!”
伴隨著一聲冷笑,東陽帝君果真被扔回了湖邊,落地之后居然連先前腳印也絲毫不差,完全重合,東陽帝君心頭一跳,抬眼看著那個不速之客,突然萌生出一股退意。
一襲儒衫的蘇玄黎站在陣前,抬手朝著東陽帝君和應蘭臺打招呼:“兩位,又見面了!”
應蘭臺臉色陰沉,氣機躁動,幾乎按捺不住殺意。
東陽帝君的臉色也沒好到哪里去,兩人對視一眼,心中荒謬萬分。
那個弱不禁風的窮酸秀才怎么就搖身一變,成了武道宗師,偏偏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演了一出好戲。
應蘭臺覺得自己二十年的養氣功夫就快要破功了,急忙穩住心神,默念一篇殘缺不全得道門口訣,來平復激烈震蕩的心弦。須臾之后,應蘭臺睜開眼睛,恢復了鎮定從容的風采,低聲道:“此人到底是誰?”
東陽帝君猜測道:“觀其衣著,應是儒家弟子,大雍文脈屈指可數,可上雍學宮十幾年來與朝廷分道揚鑣,兩看相厭,絕對不會出手相助。如此一來,只剩下河東書院了。”
兩人低聲交談,相隔甚遠,蘇玄黎卻聽得一清二楚,他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二選一也能選錯,兩位這樣的資質,放在山上是要被二師兄打板子的!”
這下不止是應蘭臺與東陽帝君相顧失色,連心靜如水的六妙尊者也霍然轉頭望來。
應蘭臺長出一口氣,眼神莫名炙熱起來:“怪不得師父常說我坐井觀天,原來他老人家一點兒也沒有說錯!”
東陽帝君打定主意,回頭對六妙尊者說道:“抱歉,老夫年邁昏憒,不足以擔此重任,事后老夫自會向國師解釋!”
卻聽見一個清朗嗓音幽幽響起:“帝君不必如此,此事需從長計議!”話音剛落,地平線盡頭出現一抹紫氣,迅猛東來,倏忽而至。
來者是一個高大僧人,相貌雄毅,面如冠玉,罕見的一身紫色僧衣,腰間一柄古樸長劍,仿佛閑庭信步,游山玩水,絲毫不覺得在敵國行刺一個藩王是件大事。
涼朝崇尚佛教,歷來國師均為佛門中人,而且素有涼帝賞賜得道高僧緋紫衣袍的規矩,但是如今的涼帝登基時不過六歲,如今未及及冠,十幾年間不過賜下三件紫色僧衣,兩件緋色僧衣而已,而且大都是法空假借皇帝名義賜下。以法空的毒辣眼光,若不是有真才實學,絕不會獲此殊榮。
眼前這位瞧著有些面生的僧人,便是來自小雷音寺的高僧,雖然在整座天下算不得名聲大噪,但在佛門,絕對是如雷貫耳。他俗家姓名喚做裴一休,卻不曾取法號,更讓人驚訝的是他居然是佛門中極為少見的劍客,一手劍術出神入化。
其實三教中人,練劍的也不少,但因為三教從不參與天下十人武榜,故而世人只知柳永、公孫。其實在千機閣另一個名氣相對較小的榜單里,點評過天下用劍之人,以劍術、劍意、劍氣評定,柳永一人獨占劍意、劍術魁首,公孫劍氣一騎絕塵,至于裴一休,三者均高居榜眼,只是他素來深居簡出,寥寥數次出劍也不過曇花一現,佐證不足,那份榜單被人嗤之以鼻,連累裴一休落得一個劍道亞圣的笑柄。
裴一休看著蘇玄黎,朗聲大笑:“在此處與蘇三先生不期而遇,真是一大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