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是知道的,臣那孩子看著直咧咧的,其實心思挺重。她又整天捧著那左傳看,這看著看著都走火入魔了。總說,自己要是嫁人,陛下必有擔憂。非不信她,而是怕其夫家借其勢起歹心。
還整天說臣那老爹。說什么自古功高蓋主,若君父心胸不豁達,自己再處處惹事,必招來滅族之禍。”
朱慈烺臉色變得難看。
果然什么都知道。
可為什么?
唯獨沒看見自己那顆為她沉浮的心?
心緒起伏。
一時間,竟是意難平。
他聽著左大友的絮叨,望著老臣臉上的淚痕,過了許久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愛卿,眼下不是說這些的時候。眼下,先給弗兒治病要緊。”
頓了下又道:“朕這就宣旨,讓太醫院的人前去瞧看。”
“臣謝恩。”
左大友連忙磕頭謝恩,而朱慈烺則道:“準備下,朕要去靖國公府探望下小左大人。”
“謝陛下隆恩!!”
左大友一臉“激動”,“陛下若能親自探視,想來弗兒也會好許多的。”
“愛卿快起來吧。”
朱慈烺溫和地道:“我與弗兒情同兄妹,起個口角也是常事,哪會真記心里的?”
左大友連連點頭應著,可心里卻是冷得厲害。
幸好孫訓珽做了安排,早就猜到弗兒裝病天子必去探望,并會延請太醫為其整治。就在自己出家門前,他已人去做了安排,想來應是不會露出破綻的。
而自己手里也掌握了太醫院御醫的一些丑事,自己當時覺得孫訓珽說的有理,也偷偷告訴了女兒。相信以弗兒的機智,必會利用此事的。
當了錦衣衛頭子多年,終于在這個時候,他覺得這官當得還不賴,好歹也能給女兒助力下了。
天子出宮甚是高調,車馬排場那是一個都不能少。在這個節骨眼上,高調也是正常的。
畢竟,左弗是被天子懲罰病倒的。此刻在城里鬧事的百姓也只是替左弗委屈。天子此時高調親自探視,好歹也能平息一些民怨,讓百姓覺著他不過是一時激憤,折辱功臣這等事并不是他做的。
這也無甚稀奇的。畢竟,朱慈烺若是連這點政Z手腕都沒有的話,也不可能能將那么多彈劾左弗的折子給壓下去,并讓群臣畏懼。
鬧騰著的讀書人與百姓見到天子往靖國公府去了,紛紛歡呼了起來。
在他們看來,這是天子聆聽到了他們的呼聲,認清了身邊的小人,知自己錯怪了忠臣,這是親自探視緩解關系了。
探視,便意味著天子的道歉。堂堂君王是不可能將“自己錯了”這樣的話與臣子說的,畢竟,那樣會影響其權威。能做到這一步,已是變相讓步了。
所以臣民們很高興,而那些讀書人隱隱有些得意。感覺他們正義的呼聲喚醒了君王,將邪惡打倒了。
城里暫時消停下來,而左大也提前跑回了家,稟告家主準備迎接圣人。
“張景瑄沒被放出來嗎?”
躺在床上的左弗聽完椿芽的稟報后,冷笑了一聲,“走一步看三步,當真不俗。”
說罷便是起身,將孫訓珽等人都支開,從淘寶買了一盒帶有增白效果的隱形毛孔膏。
后世的科技是古人難以想象的。就像化妝這樣的事,在TB諸多商品中,有著太多太多的選擇,可以在頃刻間讓一個健康的人看起來像個病鬼。
再加之,她本生還病著,用那毛孔膏往唇上一抹,嘴唇立刻變得蒼白,且根本看不出是化妝的。
做完這些,她又選了一個色號偏黃的隱形粉底液,除了將臉抹了下外,將脖子,手也都抹了下。
霎時間,一個病怏怏的臉就出現在鏡子里。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望了好一會兒,慢慢垂下眼。
素來厭惡陰謀的她終是變成了自己討厭的那個人…
生活里總是充滿了對理想者的諷刺。在這皇權大于天,世俗禮教死死囚固人心的年代里,想走在光明下是何等艱難?
自嘲一笑,收起所有東西扔進空間后,便是躺回到床上。
天子來得很快,左弗才剛剛躺好,便聽到了外面山呼海嘯的呼聲。
沒多會兒,房門便是被推開,一身明黃色出現在門口。很快,那身影便來到了里間,來到了她床上。
左弗睜開眼望了朱慈烺一眼,立刻又閉上了眼睛,一副賭氣的模樣。
朱慈烺也是一愣。
這嘴唇蒼白,臉色蠟黃,跟昨日頂撞自己時簡直完全兩個人。只是那氣勢依然不弱,圣天子跟前,竟是連句好話都欠奉,膽子之大,一如往昔。
只是…
這樣才是真實的她吧?
她本就脾性大,剛直得要命,昨日受了這等折辱,若有好臉色給自己看,自己倒要當心了。
畢竟左弗雖聰慧卻也不屑玩陰謀詭計。
想到這里,他也不計較她的無禮,只彎腰下來,伸出手想探下她的額頭。
左弗避開,直直望著他,道:“陛下是覺臣在裝病嗎?”
朱慈烺的手僵在半空中。
心思被點穿,總是有些尷尬。
只是他也不是當年的嫩頭青,立刻就換上了溫和的臉,道:“這么多年了,脾氣怎么也不改改?氣性這么大?”
“臣不敢。”
左弗嘴里說著不敢,卻是翻了個身,只留了個后腦勺給朱慈烺。
“弗兒,不可任性!”
左大友出來呵斥道:“陛下跟前焉敢無禮?”
“陛下若覺我無禮,現在便摘了我腦袋去。免得日夜擔心受怕,生怕哪里為民做主觸犯了天威落得個滿門抄斬。”
“你憑得心思怎就這多?”
朱慈烺坐了下來,將她拉扯過來,見她瞪著眼,眼里隱隱含著淚,心莫名被刺了下。
他從未見她哭過,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見她眼中含淚。望著她倔強的模樣,明明委屈地都要哭了,可卻還死死抑制著眼淚,心莫名就軟下來了。
伸手將她被角掖好,柔聲道:“牙齒和舌頭還有打架的時候,這君臣之間就更不同提了。怎么?到現在還未消氣?外面的百姓都在為你喊冤,鬧得朕灰頭土臉的,還不夠解氣?”
“本就是您不對!”
左弗瞪著眼,“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陛下的權威固然重要,可若是國法不維護,豈不是要亂套?那些勛貴子弟的惡行豈不是變相受到了鼓勵?只因犯法者是皇后弟弟便可網開一面,那么百姓又該如何看待朝廷?!陛下!”
左弗忽然提高了聲音,“河山并非安然無恙,半匹江山依然在清韃手中,若失了民心,陛下又拿什么去收復祖宗失地呢?!昔年清軍南下,在揚州屠了十萬人,陛下于危難中倉促登基,在皇城城樓勉勵諸民,那場景陛下可還記得?”
這是變相提醒朱慈烺了。
別忘了當年在皇宮門上說的話。
朱家的天下可亡,可漢家的天下不能滅!
本就是以失敗者,戴罪立功者的面目出現在百姓眼里的,現在才得了幾年安穩,就迫不及待地又要露出統治者的嘴臉了嗎?!
明朝是在漢人受盡屈辱的元朝上建立起來的。故而,立國近三百年,民間的民族主義十分盛行。故此,才有了天子御國門,君王死社稷之說。
連你爹都以發覆面,留下“諸錯皆他一人,莫傷百姓的話”了,難道,你比你爹還牛逼?
這話誅心到了極點!只要不是傻子都聽得出來左弗的言外之音。如此不給天子面子,如此直言不諱,左弗還當真是直臣啊!
一些跟隨而來的御醫忍不住這樣想。
朱慈烺臉上陰晴不定,面色有些發青。
他顯然沒想到,左弗會在這個檔口上提醒他,他當日說過的話。
左弗冷眼瞧著朱慈烺,望著他日漸成熟的臉不復當年的溫潤,心底便是越發痛恨。
昔年之語,鏗鏘有力,熱血沸騰。
那時的他,雖在倉促危難中即皇帝位,手段稚嫩,可卻尚存一絲熱血與純真。
而如今,他雖能掌控群臣,可當年的血已冷,心心念念的唯有千秋萬代的朱家王朝,甚至連打壓鄉紳的勇氣都沒有。
打壓鄉紳就意味著損害統治的根基。而他,明明在十七歲那年就看清了王朝的腐壞正是因此,可如今身為天下共主的他卻依然無勇氣去做這件事。
或許,他從來就沒真相相信過自己…
或許,他想著縱然可以依靠左家軍將所有人都治得服服帖帖的,可這把用來磨打鄉紳朝臣的屠刀一旦變得無比鋒利了,那么天下也無人再難抑制這把屠刀。
所以…
從自己到常州為官,打壓鄉紳那天起,信任便已消失了吧?
氣氛變得無比緊張,左大友垂著眼,這一次,他沒再裝模作樣的去呵斥女兒。
女兒說出了他的心里話。
昔年被君王信任,將整個國家的危亡放到他身上。他惶恐過,可更多的卻是一種被信任托付的感動。
從皇城樓下出發那一刻,他已做好了身死殉國的準備。事實上,又有哪一次交戰不是這樣想的呢?
只是…
他也陷入了怪圈。
這個怪圈從宋時便開始了。
每一個站到高位的武將終將被天子猜忌,武人亂國的思想深入人心。當清兵退去,當議和協議簽訂,他便感覺這個怪圈漸漸朝自己籠來了。
很抗拒,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收起一切的棱角,暗暗祈禱,自己一家能得個善終。
只是,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表明,哪怕你龜縮著,可只要權利還在自己手上,那么就會繼續受到猜忌。
他提出過回家養老,交出權利,可卻不允。不允并不是虛情假意,而是條件不允許。
功臣就這樣歸家了,百姓會如何看?天下是要起非議的。畢竟,在這世上,除了朝堂這股話語權外,民間那些讀書人也是能發聲的。
所以…
交出權利真得就能善終了嗎?
聽著女兒的誅心之問,這一次,他沉默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朱慈烺略帶干澀的聲音才傳來,“朕沒忘…只是身在這位置上,早已無法隨心所欲,說出任性的話,做出任性的事。弗兒,世人皆言你聰慧,你又酷愛讀史,你不會不知朕的難處吧?為何年歲越大,反是越固執了?”
“若臣從來沒為官,從來沒收到過百姓帶有血手印血名字的萬民傘,萬民書,或許臣不會如此固執。臣早就與您說過,臣只要想當個不用為衣食發愁的普通人。
可自打常州百姓步行幾百里送我離任后,我便被深深觸動了。站在船首的我,望著那些默默行走相送的百姓不由想起了張養浩的山坡羊潼關懷古。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陛下,為何?為何?!”
她忽然猛地抓住朱慈烺的手臂,聲音像是從胸膛里被擠出來似的,帶著一股撕心裂肺的感覺,吶喊道:“亡,百姓苦可解!可為何,興,百姓依舊苦?!我不服!我不服!這不是盛世該有的模樣!
臣曾于夢中夢見過盛世的模樣!那真是如西方極樂一般的境地!每一個普通百姓都可以隨意地下館子,沒有宵禁,鮮少有人為惡。他們可以隨意地根據心情買新衣裳,舊衣服堆滿了幾個櫥柜,便是贈人也無人要。
還有那些孩童。他們有吃不完的糖果,零食,有無數令人羨慕的玩具。他們不僅可以讀書,還能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自己想讀的科目。
那兒的人住在干凈明亮的屋子里,有吃不完的食物。生病了,有朝廷為其承擔大部分醫療費,老了,有朝廷發養老金。女子可出來工作,不必再裹足,可肆意的選擇自己的如意郎君擇人而嫁。
亦可和離,繼承祖輩產業,與男子享受同等的權利。她們不必擔心婆家的苛待,無須忍著丈夫三心二意的閨房寂寞,在那個世界里,男子只能娶一個妻,沒有妾!婚后與人廝混,和離時甚至會將其所屬權益歸為女方!
臣見到這些只覺荒誕!如此不尊禮教,豈不是要亂套?!臣在夢中詢問,大聲呼喊,可他們只是笑,那笑充滿了鄙視,好似臣是一個愚蠢的人。直到半夢間,忽然天空傳來四個字將臣震醒:天賦人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