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朱慈烺臉色鐵青,一雙俊目似要凝出水來,他死死盯著高庸道:“這話是從皇后宮內人傳出來的?可有去核實?”
高庸跪在地上,咽著口水道:“回皇爺,奴婢已去打聽了。昨個兒,昨個兒…”
他深吸了一口氣,憋足了全身的力氣道:“昨個兒在宮門前,鎮國公不能行走,安順候脫了自己大絨披風給鎮國公披上后,便將她打橫抱起,抱上了馬車,后來便送她回了家。”
朱慈烺臉色無比陰沉,口氣似凝上了寒霜般,道:“打橫抱起?”
“是。”
高庸知道左右都是拖不過去的,索性心一橫,道:“將鎮國公送到家門口時,他又將鎮國公抱進了左弗。根據奴婢下面的人回報,安順候衣冠不整,未著褻衣,褻衣在鎮國公身上。后來,安順候還拿了自己名帖…”
“無恥!”
話還未說完,高庸眼前已是一片浪跡。
案幾上的硯臺灑落在地,墨汁飛濺起來,濺了他滿臉,滴滴落落地順著他的眉眼落下。
一絲鮮血混在這墨汁里,高庸額角疼得厲害,顯是被砸落在地的上好端硯的碎片給劃傷了。
但他不敢去摸,甚至都不敢抬頭。
此刻的朱慈烺已怒到了極點,甚至連無恥,下賤這樣的話都罵出來了,天子之怒可見一斑。
寢殿內伺候的人無不緊緊捏著自己的衣角,屏著呼吸,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呼吸聲大點都會招來殺生之禍。
“后來呢?”
朱慈烺的胸口起伏著,妒火像熊熊燃燒的火焰在他胸膛燃燒著,讓他再也難以遏制,有種要爆發的感覺。
“后來,后來,安順候便一直到凌晨宵禁解除后才出來。據皇后宮里的宮婢傳言,安順候嫡母白氏今日探望皇后時,說是安順候親口所言,在左弗閨房照顧了一夜,白氏是入宮向皇后說情,希望皇后能做媒人,好讓她早日抱上孫兒。”
“抱上孫兒?”
朱慈烺冷笑,“誰和誰生的孫兒?左弗與孫訓珽?!她兩個嫡子死的不明不白,這些年一直活在孫訓珽的壓制下,巴不得孫訓珽死了才好,她能有這么好心?!”
頓了下又是冷笑,“皇后當真是懂事了,呵呵,還知迂回了。好啊,這深宮果是最磨練人的地方,入宮時日尚短,便知算計朕了,呵呵。”
他笑得陰冷,聽在人耳里有種震動心尖的感覺,讓高庸更是不敢抬頭,只敢將頭低得更低,恨不能貼地上去。
“穿著孫訓珽的衣服…”
朱慈烺似是在自言自語,“什么時候換上的?”
“回,回陛下,中途安順候有下車,應,應是在那時候。”
“以前如此討厭這個人,如今竟如此親密…”
朱慈烺怒極而笑,“果是女人心海底針,不可測嗎?”
高庸不敢接這話。
這話不僅他不敢接,放眼這天下恐怕也無人敢接。
不,不對,還是有人敢接的!
那就是左弗本人!
想起昨日左弗跪在宮門前的一幕,高庸抑制不住地生出敬佩來。這敬佩讓他感到惶恐。
左弗冒犯了天威,可他身為天子內臣竟是敬佩冒犯天子的人,這著實是大逆不道。
可想要抑制這心思卻也難辦。
只要閉上眼,那個一身素衣,平視皇宮,一臉從容的面容就會從腦海里冒出來。
那樣淡然,卻又那樣倔強。
那是一種為公義寧死不屈的精神。
高庸從未深刻的從一個人身上體會到這四字所代表的含義以及重量。
而在昨日,他在左弗身上感受到了。
所以,那畫面久久揮之不去,哪怕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可依然難以控制自己的向往。
向圣之心,人人有之,圣賢果不欺我。
乾清宮內安靜得可怕,所有人都屏著呼吸,低著頭,連偷眼打量天子的勇氣都沒有。
鎮國公是天子心中的禁臠,那是任何男子都靠近不得的。如今一個男子如此親密,大庭廣眾被打橫抱起不說,甚至連對方的貼身褻衣也穿在身上…
這若不是心生情意,如何能接受?想想都臉紅…
“稟告陛下。”
宮外傳來守門太監的聲音,“靖國公遞了面圣折子,正在外朝候著。”
沉浸在怒火中的朱慈烺被這聲音拉回了思緒,他面色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外面如何了?”
“回陛下…”
高庸小心翼翼地道:“有過之而無不及,許多百姓都在替左弗叫屈。”
“砰!”
朱慈烺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她這是要做什么?!這是要挾民以呵君王嗎?!眼里還有沒有君父?!”
“回,回陛下…奴,奴婢,奴婢琢磨著鎮國公應不知此事。陛下,昨個兒那大的風,鎮國公跪了半晌,又被潑了冷水,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昨個兒夜里,左家家仆拿著安順候的名帖連夜出城,趕往江東門,將瓊州來的軍醫官都請來了…
今個兒又會請諸醫館杏林高手,左家奴仆亦有出來倒藥渣。奴才派人檢查過了,都是去風寒退熱之藥,想來是病情反復,不知外面鬧騰。”
“所以?”
朱慈烺瞇眼,“你覺靖國公此刻入宮面見是何事?”
“奴,奴婢無才學,腦又笨,猜,猜不出。陛下恕罪…”
“那就見一見吧。”
朱慈烺陰沉著臉,道:“也不能寒了功臣的心。”
須臾片刻,左大友便進了乾清宮。
還未等朱慈烺開口,左大友便是“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哭道:“陛下,陛下,救救弗兒,救救弗兒吧!”
朱慈烺心里咯噔了下,見左大友這模樣,忽然心思恍惚了下,心底涌起一種不好的感覺來。
“愛卿快起來說話!”
他忙下得玉階,親自走到左大友跟前,想將人攙扶起來。
哪里曉得左大友卻是不肯起來,腦袋直搖,哭得鼻涕眼淚一把一把的,“陛下,弗兒反復高熱,便是請了軍醫官,打了吊針依是高燒反復,那些軍醫官可都是弗兒與道長親自培養的軍醫官,有化腐朽為神奇之能。
可如今,可如今,他們面對著弗兒的病情也是束手無策。那些軍醫官說是弗兒多年操勞,吃飯作息不規律,身體本就虧損厲害,如今受了風寒,難抵疾病侵襲,故高熱不退,有轉肺炎的可能。”
“肺炎?”
朱慈烺一臉詫異,“這風寒怎會導致肺癆?”
“陛下,肺炎與肺癆不同。臣聽那些軍醫說,肺癆是一種什么病菌造成的。就是我們人看不見的小蟲子,具體是什么,臣也說不清楚。陛下啊,求您救救弗兒吧!臣,臣就這一個女兒啊!”
左大友說著又大哭了起來,“臣這是殺戮太重,將報應都落到了弗兒身上啊!陛下,陛下啊!臣就這一個女兒,還是三十多歲才有的這么一個寶貝乖乖兒!
從小到大,臣是捧在手心里怕摔著,含在嘴里怕化了,是臣太驕縱了她,讓她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您。但,但…但臣說句斗膽的話,弗,弗兒一直將您當兄長看,您往日又多寵她,故,故才敢這般放肆,她,她真得不是有心的啊!還請陛下恕罪,莫要讓閻王爺收了她去啊!”
左大友哭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說的話又是如此真情實意,讓在場的人都紅了眼。
想想…
鎮國公也太不容易了!
而且…
的確是陛下以往對她太過放縱,所以才導致她如此膽大妄為…
這樣想想,好像也不全是鎮國公的錯啊。
而且…
鎮國公畢竟不是為了自己的事任性,那是為了百姓啊!這懲罰也懲罰了,也不至于傷了君臣和氣吧?這韃子誰也不怕就怕鎮國公,鎮國公若出了事,那韃子還不立刻打過來?
朱慈烺被左大友這一番哭訴弄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話聽著字字動情,句句在理,可他知道,這個一向以報先帝恩情的男人這會兒已有了其他心思了。
陰冷潛藏在眼底,他不知該如何回應這個男人。
此刻盤旋在心間的情緒很復雜。
有憤怒,有失望,可更多的卻是失落。
這種眾叛親離的感覺讓他再度感覺到了虛弱。他恨這感覺,他不喜歡虛弱將自己控制。
一登帝位六親絕…
罷了…
本就是注定要做孤家寡人的,又何必在意這些兒女情長?
想到此刻,幽冷在眼底迅速消散,他一臉著急道:“怎會如此?!昨個兒是朕氣糊涂了,才想稍作懲戒!朕與你們患難過,怎會起殺心?!朕這就宣太醫去給弗兒看病!愛卿快起來吧!”
“陛下!”
左大友忽然伸手一把抱住朱慈烺的腿,臉貼了上,鼻涕眼淚一把亂蹭,大喊道:“陛下啊!大夫們都說弗兒是心病,弗兒這命苦啊!”
這一聲喊,那叫撕心累肺,聽得所有人心尖一顫。
靖國公提什么心病?這是要做什么?
面色剛轉換過來的朱慈烺立刻又蹙眉,道:“愛卿,這是何意?”
“陛下,臣也是昨個兒才知道。臣那女兒中意安順候已久,便是昏迷中亦在喊著他的名字。陛下!”
左大友抱著朱慈烺的手又緊了緊,哭道:“孫訓珽是個好孩子啊!弗兒都這樣了,他還愿意娶她,甚至還愿意入贅,為弗兒沖喜!陛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沒準您恩賜他們這段姻緣,弗兒就好起來了呢?!”
朱慈烺心里一緊,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
“弗,弗兒昏迷中還喊著他的名字?可,可朕記得,弗兒以前明明很討厭他的…”
“都說烈女怕郎纏。這孫訓珽臣以前也頗看不慣他。桀驁不馴,浪跡花叢,端得是品行不良!可,可這些年,臣見他一改往日壞毛病,如今三十有二,都過而立之年了,依然孑然一身,還在苦等弗兒!這等深情,豈能讓人不感動?
陛下,臣已經老了,這回受了傷,已感到先帝在召喚臣了,臣不知還能陪伴弗兒多久…若臣去了,這弗兒可怎么辦?陛下啊陛下!”
左大友哭得厲害,許是真說到傷心處了,這眼淚抑制不住地流出來,他哽咽著道:“這女兒家一生不嫁,來日老了無依無靠,這是何等凄慘?弗兒上不愧天地,下不負百姓,她不該得到如此結局啊!”
這句話誅心了,說得朱慈烺竟不敢看左大友。
無論如何提防,猜忌亦難抹去功臣的功績。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在他最落魄時還收留了他,哪怕他是因為自己的父親。
拒絕的話梗在喉口,竟是難以說出來。
左大友從不邀功,辦事能力不算出眾可卻也是戰戰兢兢的。比起他那個耀眼奪目的女兒,可以說是一無是處。而且,頗有自知之明,對下素來是聆聽多過命令,在錦衣衛口碑極好。
而且也不光光是在錦衣衛。其實撇開左弗不說,他在朝中也嫌少有人攻擊。概因人老實,別人也不想做得太露骨,欺負老實人。
想到這里,他悠悠嘆了口氣,道:“先派御醫給弗兒瞧病先,這些事可容以后再說。”
見左大友還抱著自己的腿望著自己,他只得將人攙扶起來,違心道:“愛卿,你放心,只要弗兒中意的郎君,便是有妻室朕都做一回昏君,勒令其休妻再娶。”
頓了頓又道:“若弗兒真的非孫訓珽不可,朕亦不會阻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愛卿與弗兒都覺可以,朕自不會做這個壞人的。”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左大友忙又跪下,連連磕頭拜謝,“臣就說那丫頭,自己沒事瞎琢磨,陛下怎么可能阻攔她嫁人呢。”
朱慈烺心里一緊,可臉上卻擺出驚訝之色,“弗兒妹妹怎會如此想?她這樣跟你說的?”
左大友望著朱慈烺,心里越發冷了。也暗暗慶幸,自己今天來提親果然是正確的。尤其是白氏入宮明顯動機不良,若陛下一怒之下,隨便指個人嫁了,那弗兒豈不是苦死了?
因愛生恨這樣的事話本戲曲里多著。他讀書雖不多,可這些沒少看沒少聽,有些人因渴而不得往往會將他喜歡的那個人往死里整。
朝堂上又不是沒大臣頂撞天子,為何對弗兒罰得如此重?
愛之深,恨亦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