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家最為華貴的廂房里,高長恭正盤坐在床沿,雙目半閉著,仿佛一位老僧入定。
這些天以來,這位荊吳戰神就幾乎扎根在了這座房間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吃食也是下人專門送來,要不是秦軻天天會來看一眼,還真以為高長恭也變得跟公輸般一樣孤僻了。
不過對于公輸家的人來說,荊吳戰神能屈尊來公輸家養傷小住,也是一種無上榮耀,非但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甚至老人們覺得這廂房依舊不夠招待這位大將軍,想要專為高長恭空出錦州某處的大宅…
不過高長恭也十分謙和地婉拒了這些老人們的請求,畢竟他這次是來養傷的,不是來享福的,讓公輸家的人以這樣的大禮招待也有些說不過去。
他留在公輸家大宅里,一方面是方便和公輸家當家人對話,另外一方面,也因為秦軻等人都在這里,喜歡熱鬧的他當然不會在意那么多彎彎繞繞。
秦軻坐在他的對面,終于把公輸雪受封行州郡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完,隨后靜靜地看著高長恭,猜想著他會說些什么話。
高長恭此刻體內的氣血也正好運轉了一周天,周身飄動的氣機也隨之平復,隨著他睜開眼睛,淡淡的笑容出現在嘴角:“王玄微的死起作用了,這位墨家的巨子大人終于下定決心了。”
秦軻微微一怔,只覺得高長恭話里有話:“什么意思?這跟王玄微有什么關系?怎么就下了決心?”
“下了決心就是下了決心。”高長恭站起身來,不急不緩地在秦軻身邊凳子上坐了下來,用眼神示意他給自己倒茶,“王玄微到底是王玄微,雖然他如今已經不在人世,但他的計謀卻依舊還在墨家朝堂之中發揮著應有的作用。前些日子我得到消息,稷城那邊正在商量給王玄微加封謚號,大抵就是這兩個字。”
他把手中的茶水倒了些許在桌上,再淺淺地喝了一口,隨后開始用食指在桌子上寫字,不一會兒,兩個字成型,雖談不上怎么龍飛鳳舞,卻好似蘊含著某種不知名的力量。
“忠武?”秦軻好歹看過不少書,知道這個謚號的尊貴,自謚號制傳承以來,文臣有文謚,武將有武謚,然而還有一種則是文武大臣通用的謚號,那就是忠。
而忠武這個謚號,幾乎可以說是做臣子的最高級別謚號,即便是前朝,能有這個謚號的人也不過七人,墨家更是第一次把這個謚號賜予臣子,其中分量可想而知。
只是秦軻卻依舊不覺得高興,只是搖了搖頭,嘆息著說道:“王玄微都已經死了,就算給的謚號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難不成還能讓他死而復生,重新回到朝堂不成?”
自出錦州以來,他可以說是一路見證了王玄微的韜晦與犧牲,就在那天的戰場上,他的雙眼穿透時間,清楚地看見了未來,那個身穿黑衣的人會擋在他的面前,隨后現實就真地發生了。
他見證了王玄微的逝去…兩次,或許其中的體驗,會比任何人都要深刻一些。
其實他也不明白王玄微為什么要救自己,或許是出于憐憫?又或者,他只是想要破壞項楚的好事?
但無論如何,救命之恩,終究是值得秦軻記他一輩子的。
不過高長恭和秦軻考慮的顯然不是一件事情,對于高長恭而言,王玄微之死固然值得他尊敬,但接下來墨家朝堂會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才是他身為荊吳大將軍必須考慮的事情。
“謚號當然是有用的,至少有一個忠武的謚號,也算是證明王玄微這一生所作所為沒有被否定不是么?更重要的是,這個謚號對活人來說也是意義非凡。”高長恭沉聲道:“如果說僅僅只是加封謚號這件事情,我還不能肯定,但今天公輸雪受封行州郡守,正好把我的猜想變成了現實。如果我沒猜錯,無論是王玄微受封忠武謚號,還是公輸雪就任行州郡守,其實都是墨家朝堂的一個信號。”
“所以呢?”秦軻怔怔地看著他,身旁的阿布也是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看他的動作,像是恨不得找出一卷竹簡來刀筆記錄了。
“先倒茶。”可高長恭偏偏就停了下來,嘴角帶著笑意望著秦軻。
“…”秦軻雖然很煩高長恭這種風格,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給他倒滿了一杯茶,隨后用最真摯地語氣道,“你繼續說。”
高長恭呵呵一笑,覺得和這些孩子們相處真是其樂無窮,道:“墨家大概是要變法了。”
“變法?”阿布眼神一凝,知道這兩個字中包含著多大的重量,“長恭哥,你的意思…巨子是想借著王將軍之死,掀開一些事情,再把墨家朝堂重新整理一遍?”
“也不是稀奇的事兒了。”高長恭微笑著說道:“王玄微本人一直都是墨家變法的最忠實支持者,這一點,從他在墨家軍里不斷推行的改制就可見一斑。他那個亦徒亦友的軍師孫伯靈,也和他持有同樣的看法。”
“但是墨家的問題,并不在于軍旅勝負,而在于朝堂之制。制度不改,軍旅必定會受朝堂所累,這一次趙寬大敗于唐軍就是例子。只不過墨家這位巨子一直下不了決心,變法的事情也一拖再拖,始終沒有提上議程。”
秦軻若有所思著點頭:“大概王玄微的死,給了他些許刺激,所以他這回終于不打算再逃避了,想要奮力一搏了吧?”
高長恭欣慰地看了看兩人,對兩人的成長都十分滿意,看來這一年多的游歷沒有白費:“既然要變法,自然就需要一批支持變法的骨干大臣,否則變法就是一場空談。王玄微去世之后,誰能承擔這等大任?”
“孫伯靈?”秦軻順著高長恭的話語說出答案。
“沒錯,不過一個孫伯靈顯然是不夠的,不過孫伯靈卻是一桿大旗,他的背后代表著的,是支持王玄微、支持變法的一眾勢力,雖然說相比較如今朝堂已經成勢的儒派和法派,這群人依舊顯得薄弱。”
“墨家巨子也深刻知道這一點,自然要在這方面做一些籌備。”
“公輸雪在這次戰事之中有功,并且公輸家當年與王玄微也算是有些交情,即使她自認自己不屬于任何派別,恐怕別人也會把她當成是王玄微派系的人,提拔她做行州郡守,等同于是給王玄微派系加了一股力量。”
“除了她之外,恐怕接下來墨家還會有不少動作,目的就是為了抬高變法派,使之能與儒法兩派抗衡。”
盡管秦軻聽得有些頭疼,但還是對其中脈絡有了不少了解,但也正因為這種了解,反而嘆息起來:“這樣看來,雪她沒法安安穩穩地做事了。”
朝堂內斗這種事情,他也是親眼見過的,荊吳一場毀堤淹田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又不知道有多少官員人頭落地,那些鮮血至今還時不時地在他睡夢之中徘徊,若是公輸雪卷了進去,真的還能明哲保身嗎?
想到這里,他突然嚴肅地站了起來。
“你做什么?”高長恭站起身問道。
“我得去告訴雪,這個行州郡守不能當。”秦軻一邊說一邊就想去拉開門。
“回來!你去管什么用?這件事情早已經成了定局,何況你覺得處在公輸雪的位置上,她真的有拒絕的權力嗎?”高長恭聲音嚴厲,“不要以為那個姓鐘的女人玩了一手‘隨你選’的把戲,就以為這件事情真的有轉圜余地,若我沒猜錯的話,那卷白色綢帶捆綁著的竹簡里…應該什么都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