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洛韋雷樞機昂首闊步地走入了梵蒂岡宮,雖然他無法成為教皇,但他仍然可以成為教皇的父親,他已經有了一系列的計劃,從法國人到西班牙人,從西班牙人到威尼斯人,再從威斯尼人到土耳其人——固然,他有著一個不那么聽話的兒子,但大洛韋雷樞機總有辦法令他順服——他已經雇傭了一些巫師與醫生,用死囚嘗試過了許多能夠令人虛弱,昏沉或是頭腦遲鈍,卻不致命的藥物。當然,對尤利烏斯二世來說,或許還是一件好事,因為他用苦鞭與齋戒來懲罰自己的次數,已經讓那具本應充滿活力的軀體傷痕累累,瘦骨嶙峋。
出于一個父親的仁慈,大洛韋雷樞機也不會任憑他這么下去。
洛韋雷家族的修士們已經準備妥當了,從明日起,尤利烏斯二世的餐食中就會被投入罌067粟汁與曼陀羅的混合物,當然,最初是非常少量的,少到幾乎令人覺察不出來,但等到他倔強的兒子發現自己力不從心,根本無法承擔起教廷沉重的政務時,就是他這個父親兼薪俸管理樞機出面的時候了——他想,被他的兒子與那些黑衣教士們折磨得快要崩潰的樞機們,一定更愿意與他打交道。
他的事業,也終于能夠在被迫停滯了那么多年后,再度起步。
不但大洛韋雷樞機是這么想的,大多數樞機們也是這樣想的,他們又一次聚在大議事廳,等待著教皇駕臨,比起庇護三世時,他們之間的氣氛要輕松了許多,是啊,他們并不認為,被他們選出的新教皇能夠真正的掌握住手中的權力,他還那么年輕,又有些天真——需要他們防備的還是大洛韋雷——小洛韋雷還在法理部的時候,雖然負責徹查與懲戒的全都是他與他的黨徒,但真正與使臣、樞機以及其身后的家族交涉的還不是大洛韋雷樞機么,但現在大洛韋雷樞機已經拿到了他最想要的東西,那么他就應該兌現他的諾言。
一位教士從打開的門里走了出來,他的臉令許多人感到熟悉,因為他就是一個洛韋雷——尤利烏斯二世在他做出通報之后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他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因為在大洛韋雷樞機的要求下,他身邊那些的近侍與修士都不再允許他在大腿上綁上尖銳的鐵片,但他看上去還是那樣的蒼白與單薄,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
樞機們紛紛向他鞠躬行禮,大洛韋雷樞機幾乎只是微微地一點頭就算了,倒是以巴格里奧尼樞機為首的,庇護三世的一系人馬,至少在表面上,誠心誠意地弓下身,低下頭。尤利烏斯二世在走過他們的時候,眼神也要比注視其他人的時候更溫和一些——在庇護三世將羅馬外大修道院中的秘藏交給他后,也讓他見過了他們的支持者們,其中就有巴格里奧尼,喬.美第奇,還有低地地區的布因斯,以及另外三位可靠的樞機。約書亞之前若說還在擔心他們的忠誠會隨著庇護三世的離去而消失,或是轉移到朱利奧.美第奇身上,但在教皇選舉時,他們做出的最后選擇,毫無疑問地,讓約書亞真正地放下了心中的隱憂。
大洛韋雷樞機第一個站了出來,他已經準備好了今天的議題——博洛尼亞的本蒂沃利奧家族,他們的家長曾經追隨過博爾吉亞的凱撒,但因為有意背叛這位過于暴虐與喜怒無常的主人,他在塞尼加尼亞的市政廳里被凱撒親手割掉了舌頭,又被米蓋爾.柯烈羅絞死,從那天起,博洛尼亞就成為羅馬涅公爵的囊中之物。
不久之后,羅馬涅公爵凱撒.博爾吉亞死了,本蒂沃利奧家族重新回到了博洛尼亞,嘿,他們還以為能夠繼續做他們的無冕之王呢,但大洛韋雷樞機早就有了安排與打算,無論是威尼斯人,還是本蒂沃利奧,都別想從他的手中奪走博洛尼亞,他要讓教皇發布敕令,告知眾人,現在竊取了博洛尼亞的人不過是個卑劣的私生子,他是無權繼承博洛尼亞的——還有烏爾比諾,法恩扎,佩魯賈…都是如此,所有曾經被凱撒.博爾吉亞宣布為教皇國領地的地方,都要重新回到圣廷、教皇,正確點來說,是他的手中。
但尤利烏斯二世伸出他帶著白色手套的手,阻止了他的發言:“稍安勿躁,”他和善地說道:“我的叔父,我有一個議題,需要首先提出。”
大洛韋雷樞機不悅地將嘴唇抿做一條直線,但那句“叔父”完完全全地彰顯了教宗閣下對他的親近與信任,讓他不由得感到了幾分滿足。另外,這畢竟是第一天,無論如何,他應該給他的兒子一個機會,于是他略一點頭,“我等洗耳恭聽。”就暫時退回到了樞機們的隊列里。
“我將要發布敕令,”尤利烏斯二世繼續用他細柔的聲音說道:“從今日起…嚴格禁止在選舉教宗時的一切買賣行為!”
即便有雷霆從天上落下來,就落在大洛韋雷樞機腳邊,他也不會更驚駭了,他想要大叫,或許他也大叫起來了,但尤利烏斯二世,他的兒子說出的每一句話仍然不斷地涌入他的耳朵。
“禁止買賣圣職!
禁止買賣圣物與贖罪劵!
主教與神父必須固守所領的教區與教堂!除非朝圣與述職,否則不得遠離!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么?他知道這些敕令如果頒發出去,那些樞機、主教與神父們,會如同憎惡魔鬼般地憎惡他么?他知道自己正在毀滅洛韋雷家族,毀滅他的父親,還有他自己么?
大洛韋雷樞機甚至顧不得約書亞現在的身份,就猛地跳了起來,大喊道:“他瘋了!他瘋了!他瘋了!”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后沖了上去,想將他的兒子從教皇的寶座上拉下來,但還沒等他動作,從門外就涌入了許多士兵,他們都穿著著統一的黑色衣服,裝備著胸前蝕刻著十字架與三重冕的半身甲,就如同約書亞的修士們一般在腰上纏著鐵鏈,卻危險得多——他們都持著武器,逼迫著樞機們向后退,跪下。
約書亞微微地笑了,他的笑容總是有些疲憊,有些虛弱,但此刻,樞機們只覺得里面蘊藏著無數可怖又不可知的東西。
“將這個罪人捉起來。”他指著大洛韋雷樞機說,那些士兵沒有絲毫遲疑地去做了,大洛韋雷樞機比起其他樞機來,要高大與強壯得多,他隨手抓起一個黃銅的蠟燭架,與這些士兵們對峙起來,士兵們的首領謹慎地瞥了他們的主人,尤利烏斯二世一眼,只見他只是垂下了眼睛,就不再猶豫,帶著幾個士兵圍了上去——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大洛韋雷樞機的武技居然也不遜色于他在神學上的成就,雖然沒有稱手的武器,他仍然擊傷了兩個士兵,甚至險些沖過了尤利烏斯二世身前的防線。
這下子傭兵的首領可惱火了,他不再留手,而是爆發出了真正的力量與技巧,沒幾下,大洛韋雷樞機就被擊中了右臂,蠟燭架從他的手里掉下來,士兵們一擁而上把他捉住,并強迫他跪下,額頭碰觸到地面為止。
大洛韋雷樞機不顧一切地大罵,其中的用詞,就連巴格里奧尼或是喬都不免有些臉紅,或是發黑,但約書亞.洛韋雷,尤利烏斯二世,教宗閣下就像是沒有聽到一般,只是懶洋洋地揮了揮手,于是士兵們熟練地將大洛韋雷樞機提了起來,撕下法衣的一角塞到他嘴里,就這么把狼狽不堪的他帶了出去。
巴格里奧尼樞機注意到,就連之前作為教皇近侍的洛韋雷家族的人,也跟著不見了,他猛地一哆嗦,連忙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幸而尤利烏斯二世似乎已經覺得足夠了,他沒有再用那根可怕的細手指頭指向什么人,而是溫和可親地讓樞機們站起來,繼續討論今天的議題,他甚至寬容地允許他們討論與商議,或者想要談談其他更重要的議題也可以。
難道還有比這更重要的議題嗎?樞機們心中一片愁苦。
嚴格禁止在選舉教宗時的一切買賣行為——沒關系,距離下一次教皇選舉還有好幾年,教皇的敕令也不是不能推翻,篡改,他們并不是沒有機會。
買賣圣職——這就意味著他們,還有圣廷會失去很大一筆收入,而國王與公爵們也會因為失去了一條供親信與后裔攀升的捷徑而惱怒,這是絕對不可以 禁止買賣圣物與贖罪劵,除了收入之外,還涉及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當人們問起為何要禁止的時候,難道他們還要承認,這些東西,除了為他們牟取暴利之外毫無用處嗎?
而主教與神父必須固守所領的教區與教堂的問題…是的,按理說,他們是應當這么做的,但問題是,高階的圣職人員,如樞機主教們,無不掌管著兩個或是更多的教區,譬如說,亞歷山大六世還是樞機的時候,就領著三個教區,瓦倫西亞、波圖斯和卡塔赫納…讓他們固守一處,除非用馬匹將他們撕裂,否則別無他法。
或者有人說,可以讓他們放棄其中的一個或是更多,但這就如同讓國王或是公爵讓出自己的領地來,沒有了教區,他們再怎么使用鑲著金邊的碗碟,穿著精心刺繡的絲綢衣服,用四足纖細,脖頸頎長的阿拉伯馬為自己拉車,豢養獵狗、娼婦與刺客,以及沒日沒夜地享樂、暴食與痛飲呢?
不過在士兵的刀劍下,他們可不敢大聲地說出自己的心里話——雖然他們都認為,他們的新教皇,尤利烏斯二世確實已經瘋了,他們有心不讓這份敕令離開梵蒂岡宮,但很顯然,尤利烏斯二世雖然年輕,孱弱,卻有著如同亞歷山大六世一般的狠毒,大洛韋雷樞機一般的果斷與庇護三世一般的縝密,在他們還在高床軟枕中安睡的時候,他的士兵已經無聲無息地滲透進羅馬的每一處,就像現在的梵蒂岡宮,羅馬的要害幾乎全都落在了這位看似莽撞的教宗閣下手中。
梵蒂岡宮就如教皇選舉的西斯廷一般被封閉了起來,在尤利烏斯二世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之前,沒有一個樞機主教可以離開那里。
或者說,只有一個,大洛韋雷樞機,他被迅速地套上一件連帽斗篷,遮住深紅色的圓帽與法衣,送上了馬車,馬車迅疾地馳向圣天使堡,那里有著完備的監牢與刑室,當大洛韋雷樞機在士兵們的推搡下,沿著陰森的甬道向前走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噩夢——他在法國常做的一個噩夢,他夢見自己被博爾吉亞的刺客擒住,或是被法國人出賣,帶回意大利,關在圣天使堡里。
但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被自己的兒子送進這里。
他在穿過地牢的走廊時,聽見了從兩側房間里傳出的哭叫聲,其中竟然還有不少他所熟悉的聲音,他渾身打著抖——最可怕的猜測成真了,他將一個仇敵扶持上了教皇的位置,而他現在要摧毀他與他的家族了。
大洛韋雷樞機被關在了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門口有著兩個守衛,他先是嘗試著用自己的金十字架賄賂,然后又許下了無數承諾,最后他只要求能見教宗閣下一面,但無論他怎么勸誘,怎么威脅,怎么恫嚇,那兩個守衛都不為所動。
到了用餐的時候,大洛韋雷樞機得到了一塊手掌大的面包與一杯清水。
他的房間里沒有窗戶,也沒有鐘,大洛韋雷樞機只得嘗試著用用餐的次數來計算時間,他在用了第十五餐后,房門被打開了。
約書亞.洛韋雷看上去,甚至要比被囚禁的大洛韋雷樞機還要憔悴——為了令那些樞機們屈服,他耗費了不少心力,而還沒等他享受甜美的勝利果實,傭兵隊長又不得不送上了一份令他暴怒不已的情報——那些洛韋雷家族的士兵們,不但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在教皇選舉期間維持羅馬城的秩序,反而與暴徒們沆瀣一氣,給那些錯誤地相信了他們的民眾帶去了如同煉獄般的苦難。
他忍耐著大洛韋雷樞機的嘲諷,他屈辱地承認自己是在仿效朱利奧,美第奇,他慷慨地給予洛韋雷家族的士兵們豐厚的薪酬與完全的裝備,之前的林林總總,如今都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那些民眾會認為他也是一個無辜者嗎?不,不會的,他們只會認為他是一個暴君,一個騙子,一個貪得無厭的小人!
一想到這里,他的心就痛得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看來您的情況也不怎么樣啊,教宗閣下。”大洛韋雷樞機嗤笑道,他是有恃無恐的,即便約書亞.洛韋雷不是他的兒子,只是一個無關的人,他也不可能輕易處死自己的,除了如亞歷山大六世一般喪心病狂的人,誰能低估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
西班牙人還等著他的回音,法國的國王只有他能安撫,羅馬涅的領主們也只有他能夠與之一戰…還有那些老奸巨猾的樞機們,他們能夠屈服在武力的威脅下,但一旦能夠反撲,他們撕咬起來,會比誰都可怕…
他必須說服他的兒子…就如亞歷山大六世一再重申的,最重要的是家人…是血親,他們必須緊密地聯合在一起,即便需要他暫時向自己的兒子卑躬屈膝…
“我想讓您見個人。”約書亞.洛韋雷說,然后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兩個士兵將一個戴著面具,兜帽的人拖了過來,讓他在大洛韋雷樞機面前站好。
一個士兵拉下了他的兜帽,扯下了面具,暴露在火把亮光下的是一張令大洛韋雷樞機感到陌生的面孔。
“啊…”約書亞.洛韋雷說:“您忘了他了,”他點點頭:“那么我來提醒您一下吧,”他轉向自己的父親:“他有個綽號,叫‘豬油皮‘。”
大洛韋雷樞機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二十年前,正是他派出了這名刺客,讓他去阿西西除掉魔鬼一般的兒子,失敗之后,他就失蹤了,他以為這個刺客已經被皮克羅米尼,或是博爾吉亞殺死了,沒想到他還活著。
“你可以干你的活兒了。”約書亞.洛韋雷說。
“豬油皮”猶疑著,“真的嗎?”他問道:“只要我做,您就放我走?大人,”他嘶啞著聲音說:“他是您的…。”
“父親,”約書亞.洛韋雷為他補充:“但那個時候,我也是他的兒子,對吧?”
“豬油皮”不再猶豫,大洛韋雷樞機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想要咆哮,嘶喊,掙扎,但對于一個即便被囚禁了二十年,卻依然強健的刺客來說,他的反抗就如同娼婦與客人間的玩鬧一般。
“神啊,求你保佑我,因為我投靠你。”刺客將繩索套在了大洛韋雷樞機的脖子上后,開始念那首他極其熟悉的詩篇。
“我的心哪、你曾對耶和華說、你是我的主我的好處不在你以外。
論到世上的圣民、他們又美又善、是我最喜悅的…”
“豬油皮”所熟悉的咯咯聲響了起來。
“…我必稱頌那指教我的耶和華,我的心腸在夜間也警戒我。”
要勒死一個孩子,應該連續誦讀祈禱文兩遍以上,勒死一個胸脯飽滿的女人,則需要四遍,一個強壯的男人,需要五遍,老人反而需要六遍或是七遍,他們雖然衰老,氣息微弱,但比起年輕人來反而只需要更少的空氣。
這次他念了足足九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