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諾.德拉.洛韋雷的死訊被信鴿送到加底斯的時候,距離這個可悲而又可恨的大洛韋雷樞機痛苦地吞下最后一口氣,也不過十二個小時,在卷成一卷的薄薄絲綢上,還有著尤利烏斯二世在他的第一次樞機會議上頒布的七條大法令,這七條大法令,即便不說舉世震動,也差不多了。
康斯特娜.美第奇擔憂的是七條大法令其中的第四條,也就是高階的圣職人員必須固守一個教區的法令,她與許多人都認為,這是針對朱利奧.美第奇的,畢竟他現在領有兩個教區,盧卡與佛羅倫薩,而且兩個教區,一個是他的靈跡顯現地,一個是他的出生地與家族所在地,又在他的調和下逐漸捐棄前嫌,互為犄角——無論是失去了其中的哪一個,都會讓朱利奧.美第奇傷筋動骨,而且他的新城加底斯正處于兩個城市之間,若是兩個城市再次成為敵人,加底斯毫無疑問地會成為首當其沖的炮灰。
“或許有。”朱利奧卻沒有如他們一般地憂心忡忡,“但諸位,請不要以為,尤利烏斯二世的七大法令,是從這樣淺薄的根基中產生的——正確點來說,我仍然是他的敵人,但已經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了,”他將絲綢卷起來,親手放在蠟燭上點燃,柔軟而又干燥的織物立即迅猛地燃燒了起來,礦石墨水在火焰中爆發出最后的絢麗光芒,就像是約書亞.洛韋雷:“老師,庇護三世讓他看到了更多,更遠與更高的地方,他的野心已經被提升到了就連圣廷與羅馬也無法容納的地步,不,或者說,即便是整個意大利,也未必能夠令他滿足。”
“他想做什么?”
“成為第二個英諾森三世(注釋1),或是第二個圣方濟各,為天主重建他在地上的住所吧。”
“你的老師究竟養出了怎樣的怪物啊?”塔納.內里喃喃道,他是連續經過西克斯圖斯四世、英諾森八世、亞歷山大六世三任極其貪婪又狠毒的教皇的人,而富庶又缺乏凝聚力的佛羅倫薩,幾乎被每一位教宗閣下視作可以任意屠宰的豬——或者說,就連庇護三世也不例外,他們之所以僥幸躲過一場劫難,不過是因為庇護三世最愛的弟子是佛羅倫薩的美第奇罷了。所以他在得知了所謂的七大法令后,并未如同一些人歡喜于圣廷的變革,也未如一些人苦惱于隱藏在這些法令中的惡意,他不如曾經做過使臣的卡博尼一般嗅覺敏銳,也不如朱利奧一般通悉羅馬的內情,但他還是能夠以一個成熟商人的身份,窺見隨著這些法令而來的動亂。
朱利奧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說起來,皮克羅米尼之所以產生了這個念頭,除了他突然惡化的病情而不得已為之之外,還有的就是他曾經饒有興致地圍觀了他的弟子朱利奧是如何處理亞歷山大六世與凱撒.博爾吉亞的…當初朱利奧近似于被流放到盧卡時,當時還是樞機的皮克羅米尼就準備對亞歷山大六世動手,是他設法勸住了自己的老師——博爾吉亞們的橫行妄為沒能讓他們取得他們想要的果實,卻已經掘松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家族們的根基。即便博爾吉亞家族一夕覆滅,這些家族看似再一次卷土重來,但誰也不能否認,他們的統治已不如以往那樣牢固——他們不是原本籍籍無名,幾乎不曾接受過正統教育,不熟悉子民也不被民子民熟悉的旁支,就是曾經拋棄領地逃走,任憑子民遭受法國人與博爾吉亞軍蹂07躪,從而失去了民眾信任與愛戴的懦夫,他們看似光鮮,實則輕輕一推,就會倒下,分崩離析。
無論之后得以統一意大利的人是誰,大概都沒有辦法否認博爾吉亞們在這方面的赫赫功績。
所以,當庇護三世意識到,自己殘余的生命,可能不足以扶持著他最心愛的弟子朱利奧登上最高位的時候,他就立即將視線轉移到了洛韋雷們的身上,或者說,是洛韋雷自己選擇了成為皮克羅米尼手中的利刃。
是的,皮克羅米尼說過,他是一個愿意信守承諾的人,他應允了大洛韋雷樞機,讓約書亞.洛韋雷成為他的繼承人,在他離世后,成為圣廷的主宰,但他可沒承諾過,會讓洛韋雷家族就此飛黃騰達呀。
他用最后的一點時間,以小洛韋雷的嫉妒與野心作刀剪,將這株從阿西西的圣人陵墓中扭曲著長大的毒藤修剪到令他滿意的地步,而后用小洛韋雷所渴求的期望與肯定作為框架,逼迫它只能向他需要的地方伸展枝葉——同時,他又無情地挑撥了小洛韋雷與他的生身父親大洛韋雷樞機,乃至于整個洛韋雷家族的關系,折斷了它的莖稈與根系。
但在短時間內,約書亞.洛韋雷是不可能察覺到異樣的,庇護三世的慷慨饋贈可不僅僅是那些可觀的金杜卡特,他的臣屬,人脈,還有皮科洛米尼家族近百年來在羅馬的所有力量——當然,是他以為的,所有的力量——這些足以讓他在既定的短暫時光里,無比獨立,強大與光榮,如同圣米迦勒在人間的化身一般…而一個長期不受看重,不受寵愛,甚至差點被生身父親派遣的刺客孤零零地絞死在地下陵墓中的孩子,會在這樣的環境中變成什么樣子,還用說嗎?
而他,也一定會將皮克羅米尼強行注入到他心靈中的那些思想,那些對于現在的圣廷與樞機們無比危險的思想,貫徹到底吧。
畢竟他曾經被那樣地忽視,輕蔑與嘲弄,這樣的一個人,在掌握了力量與權柄之后,為了證明自己,他會不惜一切——他至不會迂回,不會妥協,不會忍耐,不會等待,任何敢于阻擋他的事物,不是被他粉碎,就是粉碎了他。
朱利奧垂下了眼睛,對于約書亞.洛韋雷的將來,皮克羅米尼能夠看到,他也能夠看到。
他為約書亞.洛韋雷感到悲哀,也為自己感到悲哀。
但這些話,他不會和任何人說,或許曾經的庇護三世,他的老師可以,但自從庇護三世離開后,不再有人能夠,或說有資格傾聽他的懺悔。
仿佛是為了證明朱利奧的話,尤利烏斯二世迅速地行動了起來,相比起其他樞機的推諉與拖拉,他在一日之間,就為大洛韋雷樞機曾經領有的六個法國主教區,三個意大利主教區,好幾個教堂與修道院,重新任命了各自的主教、主堂神父與修道院長,而這些人,幾乎都是一直跟隨著他的人,也就是大洛韋雷樞機信誓旦旦地保證過,一旦小洛韋雷樞機成為了教皇,就會拋出去供樞機們發泄怒火的可憐人們。
這些窮困的教士,甚至連自己的授職金與年金都拿不出來,還是尤利烏斯二世從自己的俸金里拿出了一部分,代他們繳納的,可以想象,他們對尤利烏斯二世有多么的感激涕零——對此,樞機們無話可說,因為與他們談交易的大洛韋雷樞機現在還在圣天使橋的橋墩上搖晃著。
不久之后,有關于佛羅倫薩與盧卡的任命也下來了,朱利奧仍然是佛羅倫薩的大主教,但盧卡教區被另一個年輕的主教領去了。
幸而除此之外,他們就沒有再收到過其他不好的消息了。
羅馬的情報不斷地傳來,除了巴格里奧尼等屬于庇護三世一脈的人之外,還有圣殿騎士團與阿薩辛們的,美第奇家族、皮克羅米尼家族與博爾吉亞家族的,各種各樣的訊息匯總起來,每天都幾乎可以堆滿半張書桌——朱利奧隨手拆開一卷,里面是阿薩辛刺客寶拉的抱怨,因為現在的羅馬教皇尤利烏斯二世是個提倡獨身與守貞的教皇,所以羅馬城內外的娼妓們都被驅逐了出去,她那些專職與兼職的情報人員都沒了去處,過得非常艱難。
朱利奧提起筆,回復她說,如果有不愿意再做娼妓的,身體康健的女孩,加底斯可以接受一部分,加底斯是一個流民建起的城市,而就如大多時候,大多地方一般,活到最后的流民,女人,孩子與老人是最少的,所以加底斯明顯的男女比例失調,他在那里建立軍隊,用嚴格的紀律與頻繁的訓練使得一部分年輕的小伙子們平靜了下來,但更多的男人們,已經形成了一定的不安因素,尤其是在生活不再那么艱難之后,他們的肚子飽飽的,手里有錢,當然會想要女人。
但娼妓…朱利奧暫時還不想收容太多,加底斯是他寄予重望的新城,他不希望它在還未成熟之前就腐爛了。
給完回復,朱利奧拿起下一封密信,看完后,他不由得微微一愣,因為這是有關于博洛尼亞的情報——尤利烏斯二世發布了敕令,宣稱博洛尼亞現在的主人,一個本蒂沃利奧得的旁支出生時,他的父母尚未正式締結婚約,既然如此,他就是個無權繼承博洛尼亞的私生子,因此,教廷有權收回他的領地。
情報也一樣有輕重緩急的,按理說,如寶拉這樣的密信不應該與這樣的情報放在一起,朱利奧又看了幾封密信,發現它們都還未整理過,這本來都是小科西莫的工作,無論是他,還是卡特琳娜,都認為,已經足8歲的小科西莫應該開始對這個世界有所了解了,所以朱利奧就將情報的整理工作交給了他,這樣又不至于太過繁重,或是危險,又能讓他窺見足夠多的真實,小科西莫十分聰明,也極其勤快,雖然有時也會出錯,但在朱利奧的指導下,這份工他已經做得愈發嫻熟與完美了。
朱利奧并不生氣,對這個十四歲就能夠締結正式婚約的時代里,8歲的男孩,尤其是長子,幾乎就是半個成人,但對他來說,小科西莫還是個孩子呢,偶爾頑皮,懈怠一下也很正常。
他不得不先將密信一一拆開大略看過,整理好,才重新細細看過,給出回復。
這樣,原本在晚禱(下午六點)多一點就可以完成的工作,拖延到了睡前(晚上九點)才終于完成,朱利奧回到房間里的時候,小科西莫正在努力地為他鋪床。
朱利阿諾.美第奇只是美第奇家族名義上的家長,眾所周知,朱利奧,美第奇才是這個家族的真正主人,他的房間也是最為空闊寬敞的,原先,房間的床曾經屬于老科西莫,洛倫佐與皮埃羅,但朱利奧沒有接受,而是重新打造了一張與房間風格契合的,哥特風格的四柱床,床邊垂掛著金線刺繡的帷幔,有著華美的頂蓋與帶穗的床單。雖然臨近6月24日的圣施洗者約翰節,無需鋪上沉重的毛皮,但偌大,偌高的床架還是不免讓只有8歲的小科西莫累得氣喘吁吁。
在忙完了鋪床的工作后,他還要為朱利奧準備熱牛奶與小餅干,跑來跑去的,可真是忙極了,而朱利奧就笑著看他來回奔忙,乖乖地在他的督促下吃了餅干,喝了牛奶,端端正正地,躺下睡了。
小科西莫就躺在父親的身邊,床很大,他努力地抱緊了父親的胳臂,等了好一會兒,才在無法抵御的睡意中閉上了眼睛。
但只過了一會兒,他就被驚醒了。
誰都知道,朱利奧.美第奇與庇護三世,如同父子一般,或者說,比父子更為親密與互信,當庇護三世離世的消息,傳到佛羅倫薩時,朱利奧.美第奇有整整一周沒有在任何人面前出現過,人們也以為很正常——一周之后,他連續主持了三場大彌撒,哀悼與祝福他的老師與父親,之后就再也沒有表露過什么特殊的情緒。
只有小科西莫知道,朱利奧.美第奇,他的父親,每晚都會被可怕的夢魘糾纏,他醒不過來,只能在黑暗中哭泣、哀求與嘶喊,醒來后就毫無所覺——或者他有意毫無所覺,孩童特有的敏銳告訴小科西莫,絕不能在此刻去搖晃或是驚動他。
小科西莫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去安撫自己的父親,就像他不舒服的時候比安卡所做的那樣,吻朱利奧的額頭,撫摸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輕地喊著他的名字。
在朱利奧終于得以沉沉睡去的時候,小科西莫還要爬起來,用預備好的溫水浸了棉布給他擦去淚痕。
小科西莫只能默默慶幸自己聽了那位老人的話,堅持要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要不然,只有他一個人待在黑暗里,孤寂地哭喊著,那該有多么凄涼啊——他不是沒想過讓朱利奧更好過一點,他問了一些人,那些人不懂得一個孩子怎么也會失眠,于是就笑嘻嘻地告訴他說,他可以在睡晚點,多活動點,喝點牛奶,吃點甜點心,就容易睡著了。
所以小科西莫今天才特意沒完成自己的工作,又準備了熱牛奶與小餅干,可惜的是它們沒能起到一點作用。
忙碌了好一會兒,小科西莫才回到朱利奧身邊,借著從帷幔的縫隙里透出的一絲微光,仔細地打量了一下父親的臉,“快好起來吧。”他小聲地說,才如釋重負的嘆了口氣,倒下去,睡著了。
注釋1:1198年教皇英諾森三世(1198—1216在位)即位,提出了“教皇是世界之父”這一歷任教皇所迫求的最高世俗目標,伴隨著十字軍東征,將教皇權勢推向了發展的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