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庇護三世指定讓小洛韋雷樞機來做他的懺悔神父,樞機主教們的神色都有些不對,尤其是大洛韋雷樞機,他的心中滿是疑慮,但在這個時候,約書亞在圣父的身邊總比其他人來得好,他只得與其他人一起退出了房間。
“其他樞機通知了嗎?”一個樞機問道。,
“約翰修士已經派遣使者出去了。”巴格里奧尼樞機回答說。然后他隱約聽到了法國的阿爾布雷樞機,與西班牙的兩名樞機的名字,事實上,讓他們前來見證教皇的臨終圣事是假的,盡快趕來羅馬,選舉或是被選舉新教皇才是真的,依照傳統,在西斯廷教堂封門前,沒有抵達的樞機就不再有選舉與被選舉的權利,所以除非他們快死了,或是來羅馬就難免一死——否則的話,他們還是會拼盡一切趕回來的,然后巴格里奧尼樞機也聽到了朱利奧.美第奇的名字,這里沒有蠢人,沒人質疑這位曾被庇護三世寵愛有加的年輕樞機對他的監護人與主人的敬愛,但也有些聰明人察覺到了不對的地方——說真的,朱利奧.美第奇突如其來的固執與庇護三世同樣莫名其妙的軟弱就夠他們嘀咕一陣子的了,但他們認為,這或許是皮克羅米尼與洛韋雷屢次交鋒后的暫時退縮…嗯?不過現在看來,小洛韋雷樞機儼然已經成為了最后的勝利者,庇護三世至今今日,也沒有提起朱利奧.美第奇,一些人不免在心里笑話起那個年輕的黑發樞機來,也有人感到惋惜,畢竟與咄咄逼人的小洛韋雷樞機比起來,朱利奧.美第奇看上去還是一個相當溫柔與講理的人。
他們不由得將視線投放在大洛韋雷樞機身上,他可是不止一次地放言過,沒有哪個兒子能夠忤逆父親——雖然他沒有明確地指出誰是那個兒子,畢竟私生子是無法成為教皇的,但誰不知道他與小洛韋雷樞機的關系呢,但就算是偽裝,小洛韋雷樞機的悲痛與哀傷也不像是假的,就連他們也有些戚戚,庇護三世意欲改革樞機們都知道,但因為有著小洛韋雷樞機與大洛韋雷樞機的關系,樞機們對庇護三世的印象依然停留在一個清高的學者身上,就如他說過的,他需要一個變革的教會,也需要一個溫和的教會——這種對知情人來說堪稱無恥的發言,卻讓樞機與羅馬人一致認為,那些令人憤恨不已的混賬事情,全都是洛韋雷們為了斂財聚權做的。
朱利奧.美第奇更是因為已經退出了法理部,轉到公教部,后來又離開了羅馬,去佛羅倫薩做了大主教的緣故,而讓樞機們多了幾分好感——對于已經失去了競爭力的敵人,他們總是相當寬容的,甚至在喬.美第奇回來后,他們極其熱情地歡迎了他,讓這個胖乎乎的美第奇倍感受寵若驚——喬或許是傻乎乎的,但只是有些遲鈍罷了,對于交際,尤其是葡萄酒、賭博與女人方面的,他卻是駕輕就熟,就連曾經對美第奇十分反感的法國樞機喬治與阿爾布雷樞機也不例外,雖然他們一直聲稱,自己與喬.美第奇只是泛泛之交,但羅馬的娼妓與酒商有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不管怎么說,大概沒有人能夠比他們更擅長“坦誠相對”的了,喬會玩兒的把戲,不但讓這兩個來自于法蘭西的土包子大開眼界,就連她們也為所未聞——你有聽說過為了床榻之事,而整整定做了一套華美家具的事兒么?
喬.美第奇就做到了。
至于其他人,就更喜歡這個慷慨大方,又不會在女人這里奪去他們風頭的胖子了(這點就連朱利奧.美第奇也沒能做到)。他們見了喬,就親熱地圍上來,安慰他,還詢問他是否需要借出士兵或是使者前去佛羅倫薩,將他的兄弟接回羅馬來,喬做出一副愁腸百結的樣子,一一拒絕了,于是樞機們也就知道了,美第奇與洛韋雷就皮克羅米尼的戰爭中,是洛韋雷勝利了。至于朱利奧.美第奇是否在佛羅倫薩遇到了什么事情,他們并不關心——反正他們只要確定,朱利奧.美第奇不可能在西斯廷教堂封門前回到羅馬,也就是說,失去了選舉與被選舉的權利就足夠了——一見到小洛韋雷樞機從庇護三世的房間里走出來,他們就圍攏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喬.美第奇無奈地聳了聳肩,隨即他感覺到一道惡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穿過涌動的寬檐帽與紅色法衣,他與大洛韋雷樞機兩兩相望——喬打了個寒顫,縮回到巴格里奧尼樞機的身后。
“可以開始了。”小洛韋雷樞機難掩悲痛地說道。
現在正在羅馬的十來位樞機一股腦兒地沖進了庇護三世的房間,這個房間并不如他們之前看見過的,即將去世的人的房間那樣陰森,反而異常明亮,干凈,甚至沒有什么難聞的氣味——窗戶打開著,四月的風撫過人們的面頰,床邊的帷幔高高撩起,庇護三世只穿著單薄的亞麻袍子躺在床上,雙手交疊在胸前,握著一串玫瑰念珠,臉上沒有對于死亡的恐懼,只有平靜與安詳,他看上去是那樣的虔誠,又圣潔——就連大洛韋雷樞機,也不免放下了過往的仇怨,默默地為他祈禱起來。
見到有足夠的證人,庇護三世就開始口述遺囑,讓大洛韋雷樞機驚駭的是,庇護三世真的將自己的大部分私人資產全都給了約書亞,其中包括近五十萬個金杜卡特,一座大修道院與礦產地,莊園等等,豐厚的不由得不讓人心生嫉恨,他一邊忐忑不安地聽著,一邊滿心疑慮地打量著庇護三世與約書亞,但無論他怎么想,都無關緊要了,遺囑在證人的見證下生效,然后人們開始為庇護三世祈禱。
若是一般的人,神父一走入房間,就要嚴厲地斥責即將去世的人,指出他以往的不虔誠處與種種罪過,發誓他要到地獄里受苦一千年,直到將那可憐的人與他的親眷嚇得六神無主為止,但在教宗閣下身上,這一套當然行不通,就像大洛韋雷樞機所說,天主對他們也總是要寬容一點的,庇護三世可以說是相當平靜地做了簡短的懺悔,約書亞代替天主寬恕了他。
之后,約書亞取來了壓著耶穌受難圖案的圣體餅,讓庇護三世受領,庇護三世在約翰修士的幫助下坐直了身體,領取了圣體。
約書亞又為庇護三世涂抹了圣油,原本,圣油出自于猶太人的認知,他們認為,芳香的油脂能夠幫助人們驅散疾病,現在涂抹圣油,則是為了幫助人們早日升入天堂。
臨終圣事就此暫告一段落,樞機們悄悄退出,大洛韋雷樞機急切地要與小洛韋雷樞機說話,即便后者并不愿意,但還是被強行帶走了,約翰修士也離開了,離開前,他關上了房門。
庇護三世靜靜地等待著最后時刻的降臨,他并不畏懼死亡,只是有些遺憾。
“天主啊…”他祈禱道,隨即又閉上了嘴,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在這樣危險的時刻來到他身邊,哪怕他的思念幾乎已經凝聚成了實體。
不,或許不僅僅是幻覺,庇護三世想,在他的幻覺里,朱利奧.美第奇無論如何也不會穿著阿薩辛刺客的服飾從窗戶跳到他的房間里。
朱利奧.美第奇,圣廷的樞機,佛羅倫薩的大主教,就這么大搖大擺地,以一身阿薩辛刺客的專用裝束,進到了圣父位于梵蒂岡宮的寢室里,他先是去放下了窗邊的帷幔與掛毯,才點燃了蠟燭,微笑著轉過身來,雖然一見到皮克羅米尼老師,他就忍不住流下了淚。
他望著庇護三世,庇護三世也望著他,圣父的眼神幾乎可以用貪婪來形容,雖然只是短短數十天沒有見面,他們卻如同間隔了無數年,而之后,他們還要迎來永久的離別。
好一會兒,庇護三世才說:“讓我看看,我們是不是想到一起去了?”
朱利奧笑了,雙手一翻,就露出了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圣經,還有一瓶圣油。
“嗯,等等。”圣父不滿地蹙眉,“難道我還要一個阿薩辛的刺客來為我做臨終圣事么?”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房間一角的衣箱,朱里奧打開它,卻發現里面全都是教皇特有的白衣。
“穿起來吧,穿起來吧,我還以為沒法看見你穿白衣呢,沒想到還能有機會。”
朱里奧只得去換了衣服,看到他穿著圣潔的白衣走出來,庇護三世的眼睛都亮了。
“那么,您可以懺悔了嗎?”朱里奧哭笑不得地說,一邊輕輕整理著圣帶——庇護三世堅持他穿著全套,就連鞋子也換了。
“嗯,讓我想想,”庇護三世讓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該從什么地方說起呢,我的記憶很早就產生了,比人們以為的要早得多——我非常討厭我的乳母,她生得…如同一頭直立的母豬,非常骯臟,渾身臭氣,還總是想要給我喂奶,還總是找機會羞辱我的侍女,我厭煩極了,于是,就找了一個機會,告訴她說,城堡里的一個騎士愛上了她,要與她幽會,她果然喜不自勝地去了,當然,等在那里的不是騎士,而是騎士的馬夫,而這個馬夫,一心一意地想要找一個最漂亮的侍女做妻子,結果,他們誰也不滿意誰,就大吵起來,光溜溜地打在了一起——后來他們就一起被趕了出去,有趣的是,他們之后居然還在一起了,結婚的時候,還來向我要禮物呢。
還有我父親的客人,也有十分討人厭的家伙,其中有一個教士,總是要求我的侍童去服侍他,做一些,嗯,令人難以啟齒的丑事,侍童向我哭訴,我就教他,往自己的屁股里塞了一塊肥肉,又在肥肉里塞了一根豪豬刺,那天晚上,教士的哭叫聲喊醒了一整個城堡的人…后來,我還編了一首短詩,叫做什么:豪豬,豪豬,刺沒了,刺在哪兒呢?在教士的嗶上呢…他覺得自己被羞辱了,就再也不來了。
指導我們學習拉丁文的教士對我們非常嚴格,偏偏有一個混蛋,就坐在我身邊,總是胡作非為,連累我一起挨罰,教士們不但會用鞭子,還會讓我們把頭塞進書桌的抽屜里,或是把我們裝在筐里,吊在房梁上,我著實無法忍受了,就弄了一些樹膠,涂在他的凳子上,等他坐下,又站起來的時候,凳子就跟著他一起站起來,一起往前走,鞠躬的時候也會一起撅起來,教士還以為他是有意嘲笑自己,就狠狠地給了他一頓揍,從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連累我了…
等去了大學,有個同學,人品非常之惡劣,甚至會去欺騙娼妓,說要與她們結婚,騙取她們的錢財,我就教娼妓們偽裝成買壯艷g藥水的女巫,從他那里把錢騙了回來…
若說一開始,朱利奧的心情還是十分沉重的,那么越聽到后來,就越是“囧囧”…請問,我親愛的皮克羅米尼老師,您小時候那樣頑皮,年輕的時候又是那樣的惡劣,您又是怎么能理直氣壯地嚷嚷著小孩子全是魔鬼,年輕人全是暴徒的?
“后來,我遇見了阿比蓋爾,一個美麗的女孩…我們有了一個孩子,一個男孩,我們叫他加百利。”庇護三世在朱利安驚訝的目光中,溫柔地說道:“那時候,我和你一樣,雖然已經做了天主的牧羊人,卻仍然想要有一個正式的婚姻,可以讓我的孩子正大光明地冠上我的姓氏,甚至到了幾乎與我的家族分道揚鑣的地步,但天主是仁慈的,也是殘酷的,他指引我,我回應他,既然如此,他就不會讓我走到歧途上去——阿比蓋爾與加百利染上了天花,不只是他們,而是一個村莊。
有那么一瞬間,我幾乎要和他們一起去,但那些人卻說,要乘著無人知曉,逃到別的地方去…”
庇護三世說到這里,停了一下,而朱利奧幾乎無法呼吸…他想讓庇護三世別說了,但他也知道,這件事情,他的老師已經藏了整整五十年,現在他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那個村莊并不大,只有七八十人,于是,我就說,到教堂去,最后望一次彌撒,領一次圣餐,讓天主保佑你們安然度過這次劫難吧。
阿比蓋爾抱著加百列,跪在最前面,我在葡萄酒里加了顛茄汁,在圣餐餅里混了砒霜,就這么親自給他們吃了下去。”
“老師…”
“我并不后悔,”庇護三世說:“我記得我所有的罪孽…朱利奧,你要仔細聽著,我曾經走過的每一條崎嶇的路,都或許是你將要走的,但無論你怎么做,你都要記得,這是天主教你選的,是天主給你指的路,也是你必須走的路——你無需恐懼,也無需擔憂,只要遵從心里的聲音就好,我的孩子,你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正確的,無法動搖的,任何反對你的人,都是天主的敵人,注定要墮落到火獄里去!”
“老師!”
“聽著,聽著,孩子…”庇護三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朱里奧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指揮下,滴了幾滴熟悉的藥水在教宗閣下的口里,他艱難地喘息了一會兒,又繼續講述起自己的過往,與小時的淘氣,與年輕時的狂妄不同,他在庇護二世與保羅二世身邊的時候,所接觸到的陰謀詭計可能比普通人每天吃過的豆子還要多,這些都是朱利奧.美第奇欠缺的,庇護三世如同最末那么一點的蠟燭,燃燒著最后的生命,拼命為自己的孩子帶來那么一點光亮——畢竟他的前路,注定了黑暗、崎嶇而又漫長。
庇護三世一直說到天色將央,他無法看見天色,卻能夠聽見約翰修士的腳步聲,他不舍地握住了朱里奧的手:“為我祈禱吧,孩子。”
朱里奧跪了下來,將額頭放在他的手上。
黎明到來時,神圣的靈魂逝去,升入天堂。
庇護三世的葬禮隆重至極,約書亞得到了他豐厚的遺產,在安排后續諸事的時候毫不吝嗇,相比起另一個甚至沒有露面的學生,他的表現可圈可點,但他不知道的是,比起惡意的揣測,人們更多的是在同情與惋惜——掌握著羅馬喉舌的巴格里奧尼樞機,當然不會違逆自己的師兄與圣父的意愿,等到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大主教,甚至在西斯廷教堂封門前也沒能進入羅馬后,人們的懷疑成為了事實,若不是有可怕的敵人,與致命的危機,哪位樞機主教會放棄唾手可得的巨額賄賂與可能的莫大榮耀,甘愿留在羅馬之外的地方呢?
隨著西斯廷教堂的門被重重關上,羅馬也迎來了混亂的黑夜,羅馬的人們一開始還以為,他們能夠如同庇護三世當選時,受到周密的保護,不會被滋擾與劫掠,他們在見到洛韋雷的士兵時,甚至殷切地為他們打開了門,送上了葡萄酒和蜜餅,希望他們能夠在這里多多停留一會,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些雇傭兵們毫不猶疑地闖入了他們的家,將所有的人驅趕在一起,嫻熟而迅速地搜索了每個角落,為了避免之后的麻煩,當他們結束一處的劫掠后,無論男女,老幼,都難逃一死。
之后會有盜賊與匪徒走進去,撈走那么一星半點的殘羹剩飯,或有幾個漏網之魚,也都被他們處理得干干凈凈。
被關在西斯廷教堂的約書亞.洛韋雷對此一無所知,選舉的過程并不順利,或許是有意恫嚇他們,或只是想找麻煩,勒索更多的錢財,連續十幾天,投票居然都是無效的——也就是說,候選人中無人過半,苦苦煎熬中,約書亞根本想不起外面的羅馬民眾——前幾次教皇選舉,他都被有意識地邊緣化了,現在身在其中,他才知道這有多么危險與艱辛。
大洛韋雷樞機與洛韋雷家族可以說是如同破釜沉舟般的一搏,并未得到理想的結果,他們也快瘋了,隨著時間流逝,大洛韋雷樞機也愈發暴躁,甚至不顧情面地大聲斥罵小洛韋雷樞機,甚至恐嚇他說,如果他無法成為教皇,那他就會成為洛韋雷家族為了平息樞機團們的怒氣而丟出去的犧牲。
和他曾經默認的“祭品”一樣,或許還要不堪與痛苦。
就在約書亞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巴格里奧尼樞機與喬.美第奇樞機分別找到了他,他們的要求并不過分,一個是請求將來的教皇國支持他的侄子托西諾.巴格里奧尼成為佩魯賈的新主人,而另一個,喬.美第奇是希望能夠為自己謀取一個好職位。
“你不為朱里奧請求些什么么?”約書亞忍不住問。
“他現在不是很好嗎?”喬抓了抓自己的腦袋:“佛羅倫薩的大主教,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
“希望如此。”約書亞低聲道。
第十七天的時候,西斯廷教堂的上方終于升起了白色的煙霧。
當選教皇后,約書亞想要選擇與老師一樣的圣名庇護,但被大洛韋雷樞機強硬的否決了,他為約書亞選擇的圣名是尤利烏斯,尤利烏斯二世。
尤利烏斯一世,是337年到352年時在位的教皇,他當選教皇的第一年,也是君士坦丁大帝成為第一個基督教皇帝的一年,他在之后召開的會議,更是確認了,羅馬教皇在教會中擁有最高權威,承認了31省主教會議向羅馬主教申訴的權利,還規定主教產權糾紛由教皇裁決,從而加強了教皇在處理教務中的權力——用這個圣名,大洛韋雷樞機的野心赫然可見。
約書亞最后還是屈服了,在盛大的登臨儀式完成之后,大洛韋雷樞機仍然保留了他作為薪俸管理樞機的職位,有幸第一個覲見尤利烏斯二世。
對于他,對于洛韋雷家族來說,這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