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洛韋雷樞機不由得對其怒目而視,在他的心里,雖然他有情人,有私生子,買賣圣職,賄賂與貪污,甚至于謀殺,但他還是一個好牧羊人,如果不是遭到了無恥的出賣,他還會是個好牧首,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夠忍受得了一個小修士對神圣的大桶大發厥詞,如果可能,他還想看著自己的兒子,又一個洛韋雷開啟圣門,將自己的名字釘在圣人的雕像身邊呢。
“你覺得那是不好的么?”約書亞一反常態地道:“那么這樣,如果你愿意,就到我這里來,我愿意聽聽你的想法。”
馬丁.勒德的視線落在了他的樞機主教袍上,猶豫了一會:“不了,”他說:“您愿意寬恕我的無禮就很好啦,但我還有很多功課要做——而且我的老師經常責怪我有太多的胡思亂想,我就不用那些來折磨您的耳朵了。”
“那么就等有機會吧,”約書亞寬和地說:“我們都在羅馬,見面的機會還有很多。”
馬丁向兩位樞機深深地鞠了躬,然后就飛一般地提起袍子跑掉了,只留下了那個不得不強忍著憤怒的教士——但在兩個樞機主教前,他也不敢說什么,約書亞向他招了招手,他連忙上前,向樞機深深地鞠躬——比約書亞要深得多,約書亞向自己的隨從點了點頭,“給他五十個金杜卡特。”然后他對那個教士說:“我正需要一個盡職盡責的人,來為我管理一座圖書館,你去吧,我會吩咐我的管事,每個月給你十五個金杜卡特的薪俸。”
對于這個教士來說,這不可謂是一場意外之喜,他并不在乎那十五個金杜卡特,卻希望自己能夠就此被一個樞機看中——他也認出了那就是最近在羅馬人的口中變得危險而又邪惡的小洛韋雷樞機,但那又怎么樣,就連其他樞機見了他,也必得客客氣氣的,誰讓他的手中掌握了太多關鍵的證據與證人——又有他的叔父,或正確點來說,父親大洛韋雷在竭盡全力地支持他,短短幾個月,他就已經建立起了無人可以質疑的權威。
而曾經與他共同行事的,庇護三世的另一個弟子…曾經被人們譽為路濟弗爾的黑發樞機,卻有失于他的晨星之名,逐漸地黯淡了下去,甚至不再有太多的人提起他了。
黯淡的晨星——朱利奧.美第奇倒對現在的狀況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難道他還真要以在生之人的身份封圣不成?這樣那些人只怕不惜一切地也要讓他變作一個死人——這原本就是庇護三世用恫嚇樞機團們的手段罷了。
在教皇的私人祈禱室里,只有他,庇護三世與德西修士三個人在,因為沒有外人,他們的姿態都很放松,庇護三世半坐半躺在一張羅馬人的餐榻上——也就是兩端有扶靠,但后面沒有遮擋的長榻,身上只有一件寬松的長白衣,德西修士坐在距離他有幾步遠的小圓桌邊,享用著一杯醇美的葡萄酒,朱利奧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直接盤膝坐在一張厚實的圓毯上,肩頭倚靠著老師的膝蓋,為他們讀一封來自于佛羅倫薩的信。
“索德里尼家族正在努力爭取佛羅倫薩大主教的位置。”庇護三世說:“但我想把這個教區給你的兄弟,朱利奧,就是喬.美第奇。”他看了朱利奧一眼:“雖然我恨不能裁掉他的袖子與腰部以下的袍子,可我不能把佛羅倫薩給其他人,尤其是索德里尼,他們雖然不是美第奇家族的敵人,但也絕對不是你們的朋友——一接到任命,我就讓他去佛羅倫薩。”
“主教原本就應該在他的教區里。”德西修士說,一邊津津有味地嘗了一片火腿,讓人們看不出這句話是無心而發還是有意為之——但也只有在這里,他才敢這么說,畢竟這時的樞機主教們多半都領有兩三個甚至更多的教區,以此來鞏固家族的勢力與斂財,要讓每個主教都固守在他們的教區里,豈不是要車裂了他們才夠?或是剝奪他們的教區?他們不用蘸醬就把德西修士撕成一條條直接吃了。
“我也是盧卡的大主教呢。”朱利奧說。
“但讓你舍棄盧卡教區,你不會不愿意的對吧。”德西修士說:“你最好的地方就是重情,最不好的地方也是重情。”
“沒關系,”庇護三世是容不得別人指責朱利奧的:“留在羅馬也不是不可以。”
德西修士品味出了這句話的含義——羅馬就是宗座閣下的教區。只要朱利奧成為教皇,他當然就可以,不,應該留在羅馬。但他不由得滿懷憂慮地看了一眼朱利奧,還有已經呈現出老態的庇護三世。
庇護三世曾經不加掩飾地嘆息過,自己太晚成為教皇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以至于他不得不為朱利奧選擇一條更為崎嶇的道路。
“現在的羅馬怎么樣了?”庇護三世問道。
“雖然平靜下來了,”德西修士說:“但還是一片渾濁。”
庇護三世笑了笑——雖然外界有許多人認為他虎頭蛇尾,不堪一擊,但只有他知道——如果他什么也不做,那些熟悉他的人才會真地害怕起來,因為他們了解他,知道他不會就這么平淡沉默地度過自己的任期…他必須有動作,卻又不能逼得那些拙劣的小丑做出無可挽回的事情——如果他還只是那個古怪孤僻的皮克羅米尼,他不會在乎,但他現在有朱利奧,他必須考慮得更多,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現在他們一定安心了許多,或許還有點沾沾自喜,因為又一個高尚的人被迫屈服在他們的淫威之下。
“你看了那么多。”庇護三世溫和地問道:“朱利奧,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朱利奧輕輕地嘆了口氣:“一片泥沼,老師,一片泥沼。”
“如果要你在上面重建神的殿堂呢?”
“若要我大膽地說。”朱利奧看過庇護三世,又看過德西修士:“我會舍棄這片泥沼,重新選擇一個地方。”
德西修士手里的杯子掉了,咕嚕嚕地滾落到地上,猩紅色的酒液污染了圓毯的邊緣。
“真是…”他結結巴巴地說道:“真是,一個,非常…”
“危險的想法。”庇護三世接道:“但,確實如此,這是一個最簡單,又最有效的方法。”
德西修士左右看了看,沒有杯子了,他就拎起酒瓶,直接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大口。
“但不行,朱利奧。”庇護三世輕柔地說道:“我愛它,我不能舍棄他,我請求你也要那么做。”
“可是…太難了…”朱利奧說,就像他說的,那是一片泥沼——觸目所及,全是污穢,人們碰觸了它們,也免不得一身骯臟,若是有人還敢往深處去,就會被吞沒,只有同化才能獲得一線生機。
“那么您現在在做什么呢?”德西修士問。
“我在攪起深處的渣滓。”庇護三世說:“不然我們永遠只能拂去表面的灰塵。”
德西修士又大喝了一口葡萄酒,反正在朱利奧的監管下,庇護三世每天只有三杯葡萄酒的定量——“您要清除他們…”
“引入湍急的清流。”
“但…”德西修士看了一眼朱利奧。
“他們注定了要與那些渣滓歸于一處。”庇護三世見到德西修士露出了一些憐憫之色,不由得微微一笑:“你在可憐他們么?修士?不,就算是約書亞,也已隱約猜出了我的心意,他的父親,大洛韋雷樞機更是不必說,但他們還是會接受,甚至迫不及待,為什么?因為那就是權柄啊,修士,是他們用來威懾敵人的刀劍,庇護自身的盾牌——我在這里想,要讓他們犧牲,在他們的心中,我們也只是他們踏上顯赫之位的祭品。”
“我明白了,”德西修士深深地嘆氣:“這是他們的本性——貪婪,欲望可以讓他們舍棄所有的一切,包括理智。”他又看了一眼朱利奧,發現這位年輕的樞機眼中滿是悲哀,卻十分堅定:“更不論其他。”
庇護三世當然能夠聽懂德西修士的未盡之意,他沒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朱利奧的頭。
“那個褻瀆神圣的修士是什么人,他是一個家長的長子么?還是一個公爵或是侯爵的兒子?”看著教士在隨從的引領下,千恩萬謝地離去,大洛韋雷樞機有些不滿地問道。
“都不是,”約書亞平靜地回答說:“他是曼斯費德的一個小礦主的兒子,也不是長子。”
大洛韋雷樞機幾乎就要出口訓斥自己的兒子了,但他一望過去,看見的是那雙月光藍色的眼睛,這雙藍眼睛繼承于他的母親,在年少的時候,就如同嬰兒般天真無邪,澄澈見底,現在他長大了,這種藍色卻猶如人們墮入冰湖后,向上仰望時能夠望見卻永遠無法觸摸得到的天空——那是一種令人絕望又恐懼的美麗。
大洛韋雷樞機立刻沉默了下來:“他能有什么用?”
“沒什么用。”約書亞輕聲說:“但就像您說的,讓朱利奧.美第奇受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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