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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泥沼(下)

  在羅馬的宗教裁判所改為法理部后,約書亞與朱利奧依然是其中的兩名法官,但讓樞機們暗自指責庇護三世過于狡猾的是,從原本只是對外的宗教裁判所,一改為即對外,也對內的法理部后,這兩位年輕樞機的權力就陡然變得巨大起來——法理部名義上的大法官是宗座閣下,而副大法官則按照傳統,交給了薪俸處理樞機,也就是約書亞的“叔父“大洛韋雷樞機擔任,一個是老師,一個是叔父,難道這兩個沖動魯莽的小馬駒還能被什么人擎肘么?

  但讓他們感到安慰的是,這兩位年輕的樞機之間也并非沒有矛盾,最明顯的,那位約書亞.洛韋雷生性冷酷,鐵面無情,但那位朱利奧.美第奇,就有著大多數美第奇人都有的多愁善感——今天,他們就在圣職人員獨身守貞的事情上產生了巨大的分歧,雖然無論是約書亞還是朱利奧,都認為,現在的圣職人員肆意豢養情人,養育私生子的行為應該得到遏制,但約書亞對虔誠與貞潔顯然有著更一步的嚴格要求——他認為,作為無數罪人的牧羊人,圣職人員應該如同囚徒一般的禁錮自己的欲念,方能清晰地聽見主說的話,看見主的道路,才能作為俗人的指引者與教導者——他們若是犯了罪,也要以數倍于俗人的痛苦來償還。

  如教會法中所說的,那些喪失了貞潔的修士或是教士,不但應當被處以罰金與不被允許參與圣祭或是免除圣職人員的身份,甚至應當被追加處以小絕罰與大絕罰的刑罰。

  但那位黑發樞機令人意外地,不但沒有予以支持,反而提出了,只要圣職人員被處罰,或是自愿放棄了原先的身份,那么在處以罰金或是其他懲罰后,無論是小絕罰與大絕罰都是不合適的——他甚至提出,若是他們回到俗世,那么之前發過的獨身愿也自當消除,他們盡可以與心愛的人在一起,締結婚約也是可以的。

  樞機們不由得都去看宗座閣下的臉色,因為這項條款雖然被引用的不多,但也是屬于教皇的獨有權力之一,但庇護三世似乎絲毫不以為意,只在寶座上笑意吟吟地看著他們辯論不休。

  “真不知道圣父在想些什么?”一個樞機悄聲問道。

  “大概是很自傲于有這么兩個在神學上根基深厚的弟子吧。”另外一個樞機悄聲回答。

  反正他們大概已經從公元一百年聽到了公元一千三百年,他們知道與不知道的,有關于獨身與守貞的內容都被拿出來講了,每個樞機都感覺自己的臉被啪啪地打厚了…包括大洛韋雷樞機。

  對此樞機團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他們能支持其中的哪一位?畢竟就連美第奇.朱利奧也認為獨身禁欲才是圣職人員應做的,如果無法放棄俗世的歡樂,就應放棄圣職——而他們,總是什么都要的。

  馬丁.勒德偷偷地從修道院的小門里溜進來,一路上都沒有遇到什么人,他回到了抄寫室,呆坐了一會,忍不住找出了墨水瓶,羊皮紙,羽毛筆,在狹小的書桌上奮筆疾書起來。

  “你在寫什么?”

  一個聲音突然從馬丁身后響起,小馬丁嚇得如字面意義上的一跳,連忙將手掌覆蓋在羊皮紙上,但尚未干涸的墨水立即弄臟了羊皮紙和他的手掌,而且也沒能起到什么作用,德西修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書桌,還未被遮住的部分映入他的眼簾,他匆匆讀了讀,發現其中的內容十分熟悉。

  “這是…這是誰做的講道?是約書亞.洛韋雷樞機?”

  馬丁.勒德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他一邊攤開手掌瞧,一邊等待著老師的懲罰——德西修士的黑鐵戒尺可不是那么容易領受的玩意兒,但他的心中也有著幾分不服氣…雖然大洛韋雷樞機的風評在羅馬人的心中并不怎么樣,但小洛韋雷樞機,雖然也有人非議他過于無情殘忍,但讓小馬丁來看,他要比朱利奧.美第奇更勇敢,更虔誠——哪怕后者在民眾中有著更大的聲譽,但他并不是純潔無瑕的。倒是約書亞.洛韋雷,雖然他還是一個年輕人(重點:一個俊美的年輕人),但他沒有情人,也沒有私生子,也不好美食,不好妝扮,從不接受旁人的賄賂或是求情,成為法理部的掌權者后,他更是嚴格地要求自己,如同一個虔誠的苦修士一般——據說他還在腰上圍了有刺的鐵腰帶,從不摘下,更是在深夜時分,一次次地用苦鞭來鞭撻自己的脊背,借此來平息魔鬼為少年人帶來的欲望。

  與他相比,就算是朱利奧.美第奇樞機,也顯而易見地遜色了。

  小馬丁抿著嘴唇,他不是說朱利奧.美第奇不好,但…見到朱利奧的時候,他是有些失望的,因為他除了秀美的容顏,淵博的學識與慈悲的心腸之外,竟然與他的幾個兄長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他一樣會對小馬丁開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也一樣會用好吃的來安撫毛了的小倉鼠…他與人的距離是近的,并不如馬丁所想象的那樣神圣。

  雖然知道,自己如果問出那個問題,或許還會被狠狠地抽上幾下,但馬丁.勒德還是忍不住小聲問道:“德西修士…老師…我想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德西修士陰冷著面孔說道,在他一個沒注意的時候,馬丁.勒德就被那位小洛韋雷樞機迷惑了,或者說,現在羅馬城中,被這位如同苦修士一般生活的樞機折服的人并不少,尤其是那些仍然有著良心與熱血的年輕修士——他們還年輕,見過的事情還太少,不知道有些時候,即便是對自己,也毫無憐憫與慈愛之心的人是最可怕的。

  “正是因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問!”馬丁喊道,第一次兇狠地瞪著自己敬愛的朋友與師長:“朱利奧.美第奇堅持圣職人員在違背教會法后,不應被絕罰,或是在卸職之后,依然能夠與人親愛,締結婚約,生育兒女——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就有一個私生子?!”

  德西修士的臉色頓時變了,朱利奧.美第奇有一個私生子的事情,在成為宗座閣下的私人秘書后,他也是知道的,但…馬丁又是從什么地方知道的?因為那個孩子有著一半博爾吉亞血脈的關系,為了他的安全,這件事情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如果說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他一抬頭,就看見了朱利奧.美第奇。

  朱利奧是為教宗閣下取一份秘密卷宗才回到圖書館的,他還為馬丁.勒德帶了一些蜜餞,在修士們去取卷宗的時候,他問了問馬丁在什么地方,就來了,沒想到卻聽見了這么一句話。

  小馬丁也察覺到了德西修士的視線——他忐忑不安地轉身,果然看見了朱利奧.美第奇。

  美第奇一定聽到了,馬丁想,同時心中不免泛出了幾分苦澀與歉疚,他真的,不是懷著惡意問出這句話的,一定要說,大概就是不甘于發現自己曾經敬仰過的人居然也曾經犯下過這樣的罪孽…他只是,只是想要知道…

  “既然已經有人告訴你了,”朱利奧溫和地說:“那么我可以告訴你,是的,馬丁,我有一個私生的兒子,那時,我決定放棄圣職,與她締結婚約,如一個俗人般的度過一生…只是命運殘酷,我們最終還是間隔于生死兩側,永遠不得相見。

  我的孩子是她唯一留給我的東西。

  但是,”他走過來,將那袋蜜餞放在馬丁的手里:“我只所以強烈地反對約書亞.洛韋雷樞機的提議,并不是完全因為我之前犯下的錯誤——當然,我也不希望被絕罰啊,”他以玩笑般的詼諧語氣說道:“那是因為,馬丁,也許你現在還無法領悟到,我們并不圣人——無論我們是否背負圣職,或者說,即便是圣人,也會犯錯,犯罪——圣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但主有不認他么?耶穌基督復活后,三次出現在彼得的眼前,又三次問他是否要做主的牧羊人。

  而我們竟然能夠比耶穌基督更偉大,更無缺么?耶穌基督都能原諒不認他的圣彼得,而我們甚至要一次將人打入到火獄中去么?

  他們若只是為了追逐俗世的歡樂,而舍棄了神圣的職務,那就讓他們遠離榮譽好了,作為圣職者的時候,他們是必須恪守職責,承受義務的,但若是他們不再是圣職者了,就依照俗人的要求去要求他們,這才是正確的做法。”

  “但如果沒有嚴苛的法令與沉重的責罰,”馬丁.勒德聽到這里,不禁反駁道:“您又怎么能夠讓人們依照您的話去做呢?”

  德西修士聞言不由得一窒,而朱利奧只是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最后一次伸手捏了捏馬丁.勒德的臉。

  “你可真是個頑固的倉鼠啊,”朱利奧說:“不過這世上每個年輕人都曾經如此過,我也是——我并不會因此對你生氣,但馬丁,就如我之前所說的…”

  他看了一眼德西修士,德西修士眼露哀求之色,但最后還是退到了一邊。

  “馬丁.勒德,”朱利奧給出了他的判決,他的語氣依然溫和,甚至有些平淡,內容卻如同雷霆一般擊打在馬丁的頭上:“你被驅逐了。”

  “你可以不必從羅馬離開,但從此時起,梵蒂岡宮、皮克羅米尼宮以及皮克羅米尼家族的修道院與教堂,還有美第奇家族的宅邸,都不再是你可以踏足的地方——我不會再見你,你的老師,我的老師——宗座閣下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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