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遫六年六月初六,蒙仲率領樂進、晉鄙、廉頗、韓足四將并近四萬軍隊攻打函谷關。
辰時前后,各軍便已做好了出擊的準備,晉鄙、廉頗、韓足三人分別率領著一軍兵力先行向函谷關徐徐進發,然后便是樂進麾下的軍隊。
如此大規模的行動,自然無法瞞過秦軍斥候的耳目,很快白起就收到了相關消息。
終于要來了么?
在得知蒙仲起兵的消息后,白起亦謹慎對待,當即召來軍中各位將軍,命令他們各自登上防守的崗位,而他本人則與司馬錯登上函谷關的關樓,登高眺望從遠方而來的魏軍。
約小半個時辰后,魏將晉鄙的軍隊率先有一半左右抵達函谷關下,在距離關城約一里余地的位置佇立,居中排兵布陣。
“抓緊時間!”
只見晉鄙乘坐著戰車巡視于陣前,催促著麾下的魏卒抓緊時間列陣,同時,他亦不忘用略帶深意地目光瞥一眼左右兩翼——即趙將廉頗與韓將韓足二人的駐兵區域。
一小會兒工夫后,趙將廉頗亦率領著半數先頭部隊抵達關前,吩咐麾下趙卒挨著晉鄙軍排兵布陣。
期間,廉頗亦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遠處正在發號施令的晉鄙,稍稍皺了皺眉。
從旁,有近衛小聲說道:“司馬,那個晉鄙…似乎有些針對司馬的意思。”
“莫要胡說。”廉頗淡淡說道。
可話雖如此,但其實廉頗心底也知道,那個晉鄙確實對他有點成見。
原因可能是這段時間,蒙仲曾多次稱呼他廉頗為趙國的猛將,雖說這樣的贊譽從蒙仲這等人物口中說出,確實讓廉頗聽后感到頗為爽快,但也難免引起某些人的針對。
這不,那個叫做晉鄙的家伙,對他就不怎么服氣。
說起這事,廉頗也感覺很不可思議,因為據他所知,晉鄙起初與蒙仲的關系并不好,但后來不知怎么著,晉鄙便逐漸開始尊敬起蒙仲起來,以至于蒙仲多稱贊了他廉頗幾句猛將、驍將之類的詞,那晉鄙就滿臉不快。
自那以后,晉鄙便處處與他較勁,士卒砍伐林木、建造營寨要較勁,每日點卯操練要較勁,更可笑的是,哪怕是今日出征,那晉鄙也要強行要求其麾下的魏卒第一個趕到戰場。
廉頗很想當面問問那晉鄙:光你一軍第一個趕到戰場有個屁用?你還不是得等待大軍集結,等待樂進司馬軍中那些打造而成的攻城器械?讓士卒省點力氣留著待會攻打函谷關不好么?
“幼稚。”
注意到遠處的晉鄙轉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廉頗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而此時,身后方傳來了一陣陣呼喊。
“讓一讓、讓一讓。”
“讓樓車與投石車通過。”
不得不說,這次蒙仲下令樂進監督打造的樓車,相比較當年宋國攻打滕國時所打造的樓車更大龐大,堪堪有接近三丈高,儼然是一個龐然大物,但相比較函谷關的關城,這點高度卻仍有不及。
據廉頗目測,函谷關的關城約有五人高,目測估計接近四丈,這意味著這二十架樓車縱使推到關下,放下橋板,士卒們也必須面對一個頗陡的橋板坡度。注:戰國1丈約等于2.31米。
“不愧是天下第一雄關…”
盯著遠處的函谷關看了半宿,廉頗忍不住感慨道。
此時,身邊有近衛提醒廉頗道:“司馬,郾城君到陣前了。”
轉過頭順著近衛的所指的方向一瞧,廉頗便看到一面寫有“魏郾城君蒙”字樣的帥旗正在無數士卒當中徐徐向前,似乎正朝著晉鄙所在的前中軍而去。
見此,廉頗與自己的副將叮囑了兩句,旋即騎著戰馬前往前中軍,看看蒙仲是否還有什么戰前的叮囑。
或許有人會覺得納悶,像廉頗這等心高氣傲的人,居然會主動上前聆聽蒙仲的戰前命令?
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蒙仲對廉頗做到了禮遇,廉頗哪好意思擺出一副臭臉?
片刻后,待等廉頗來到前中軍的陣前時,他非但看到了廉頗與中軍將樂進,就連左翼的韓足也已到場,因此他加快速度趕了上去。
沒想到他這邊剛勒馬,就聽到晉鄙在那淡淡說道:“總聽郾城君稱贊趙國的軍隊,今日一瞧,趙軍的行軍速度以及布陣應對,都很一般嘛,不及我河東軍。”
廉頗聞言頓時面色一沉,淡淡說道:“行軍打仗,素來講究從容不迫,今日又非急行軍,何必著急?某些人第一個趕到,也不是得乖乖等著其余軍隊抵達?”
聽到這話,晉鄙也是沉下了臉,死死盯著廉頗,廉頗巍然不懼。
又來了…
看到這一幕,蒙仲亦著實有些哭笑不得。
誠如公孫豎、竇興、魏青等人所言,晉鄙確實是一名猛將,非但個人實力毫不遜色蒙虎,更是熟讀兵法;而廉頗亦絲毫不差,想當年在趙國的內戰時,廉頗的武藝就曾讓蒙仲等人大為吃驚,更何況幾年之后,不夸張地說,論個人武力,廉頗絕對是此刻聯軍中最強悍的一個。
正所謂一山難容二虎,正因為都是猛將,晉鄙與廉頗互相看不順眼,以至于近段時間二人口角頻繁,頗有些類似蒙虎與華虎的意思,但區別在于,蒙虎與華虎從小一起養大,他們之間的斗嘴大多只是說著玩,但晉鄙與廉頗二人卻不是,有幾次要不是蒙仲、韓足、樂進等人打圓場,搞不好真會大打出手。
更麻煩的是,晉鄙與廉頗都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喝斥對于這類人非但沒有用甚至會起到反效果。
好在蒙仲對付這種順毛驢頗有經驗,輕輕拍了幾下手掌暗示道:“兩位、兩位,此刻非但我軍幾萬將士看著,對面的秦軍也看著咧…”
一聽這話,晉鄙與廉頗立刻收起了彼此怒視的樣子,畢竟他們也要面子,只要不上頭,自然不至于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什么笑話來。
見此,蒙仲微微一笑,旋即正色說道:“關于今日的戰術,昨日我已講述過,就不贅敘了。總之今日之戰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測試樓車與投石車的實戰能力,一方面摸一摸關內秦軍的虛實,順便,給對面的秦軍施加壓力。…若沒有什么疑問的話,可以開始了。”
聽聞此言,晉鄙、廉頗、韓足三將彼此對視了一眼,看樣子確實沒什么疑問。
見此,蒙仲點點頭,對樂進說道:“阿進。”
“唔。”
樂進會意,騎乘著戰馬上前,指揮投石車隊的士卒道:“投石車,準備投彈!”
此時操作投石車的士卒,皆是方城軍的士卒,倒不是蒙仲藏著掖著不想將這件攻城利器透露給韓足、廉頗二人,不過是前段時間樂進在督造投石車的時候,順便也教導了一些士卒而已——反正現如今總共就二十架投石車,蒙仲也懶得分給韓足與廉頗二人了,待日后打造了更多的投石車再說。
只見在樂進的指揮下,此刻圍繞在那二十架投石車旁的約百余名左右方城軍士卒,利索地將一塊塊一個人合抱的圓石裝到投石車的拋筐中,繼而與同澤一起奮力攪動絞盤,利用絞盤上的絞索,使拋筐不斷下壓。
“放!”
隨著樂進一聲令下,那百余名方城軍士卒立刻放開絞盤。
頓時間,只聽砰地一聲悶響,那二十架投石車的拋筐幾乎在同時猛地一彈,將其中那些足足一個合抱的圓石拋到了半空。
而與此同時,秦將白起與司馬錯二人,正站在關樓上眺望著對面的魏軍。
期間,他二人也曾低聲交流著對面魏軍中那些攻城器械。
不得不說,當魏軍開始操作投石車的時候,無論是白起也好、司馬錯也罷,都沒有太過于在意,畢竟投石車這種東西太冷僻了,他們甚至都不清楚這玩意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
直到片刻之后,有一顆圓石呼嘯著砸在關樓下方的城壁上,使整座關樓都稍稍撼動了一下,白起與司馬錯這才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那玩意…居然是用來砸城墻的?!
“啪啪!”
遠遠瞧見其中有一枚石彈直接命中了函谷關的城壁,蒙仲微笑著鼓掌。
但樂進卻不滿意,畢竟總共二十架投石車的試投,有一半數量只達到了一半的射程,明顯是士卒在操練方面出了問題。
因此,樂進將所有操作投石車的士卒又聚在一起,指導了一番。
看著樂進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講解與指導,蒙仲心下暗暗好笑,畢竟投石車這種東西,別說是樂進,實際上就連他也是頭次使用,哪有什么實際操作經驗可言。
也正因為這樣,當那枚唯一射到對面城壁的石彈命中時,他才會鼓掌作為慶賀。
既然沒有經驗,那就慢慢來嘛。
而相比較蒙仲的從容,對面函谷關上的白起與司馬錯二人,可就沒有這么從容不迫了。
尤其是當他二人發現,方才引起整座關樓輕微顫動,居然是一顆足足一個合抱的石彈時,白起的心情愈發不能淡定了。
見鬼了,那可是一塊重達幾十斤甚至上百斤的圓形石頭啊,魏軍到底是怎么讓這樣一塊石頭飛躍將近一里地,砸到他函谷關的城壁?
要知道這個距離,就連弓弩都射不到。
“那到底是什么鬼東西?”睜大眼睛注視著遠處魏軍陣前的一架架投石車,白起喃喃自語,滿臉見了鬼的表情。
從旁,司馬錯捋著胡須沉思著。
不得不說,老將就是老將,論閱歷,自然不是白起這種毛躁的年輕人可比,只見司馬錯在沉思了半響后,徐徐說道:“倘若老夫不曾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數百年前先人發明的‘拋車’。”
“數百年前?”白起聞言一愣:“何以我從未聽說過。”
司馬錯捋著胡須解釋道:“只因此物不利于作戰…當年周人發明拋車時,是為了擊毀商人的戰車,但因為效果不佳,故漸漸被人所遺忘。沒想到,那蒙仲居然也知曉此物,甚至于,造出此物來轟砸我函谷關的城壁…原來如此,看樣子,他也知道我函谷關堅不可摧,是故想要摧毀這座關隘的城壁…”
“那…”白起欲言又止地看向司馬錯。
仿佛是猜到了白起的心思,司馬錯微微搖了搖頭說道:“老夫只是曾經觀閱古籍時稍稍瞥見過,具體亦不清楚…”
正在他們交談的時候,對面的魏軍再次開始投彈。
只聽砰砰砰一陣悶響,又有二十枚石彈被高高拋起,朝著函谷關這邊飛來。
“…”白起死死盯著那些石彈,一言不發。
“砰!”
又是一聲巨響,似乎又有一枚石彈砸中了函谷關的城壁。
不等白起對此暗罵一聲,只聽嘩啦一聲巨響,關樓左側的偏樓位置,整個坍塌,引起了附近秦卒一陣驚慌失措的驚呼聲。
“怎么回事?”白起下意識地喝問道。
其實在問這話的時候,他心中就已經得出了答案:肯定是那些石彈,碰巧砸中了關樓左側的偏樓。
“萬歲!萬歲!”
遠處的魏軍開始歡呼,顯然這些人也注意到了函谷關上一側建筑的坍塌。
見此,白起的面色變得愈發難看,沉聲問道:“立刻匯報損失情況!”
片刻之后,就有秦卒過來匯報損失情況:“那二十塊石頭,有六塊落于關前的地面,三塊擊中城壁,兩塊擊中關樓左側,其余好似飛到了關后…”
值得慶幸,與一般的城池不同,函谷關的背后并非邑地——即人住的地方,而是函谷道,函谷邑在函谷關樓的西側,因此方才魏軍瞄準函谷關城樓的石彈轟砸,并沒有波及到關內的邑地,是故損失倒也并不嚴重。
可雖說損失并不嚴重,但投石車這種攻城兵器對函谷關上的秦軍兵將,卻帶來了莫大的壓力。
畢竟那可是足足一人合抱的巨石,連屋樓都是砸塌,更何況是血肉之軀?
對于人來說,這種巨石絕對是擦到就傷、砸到就死,絕無可能幸免。
那個混賬…
白起恨恨地咬了咬牙,心中暗罵蒙仲。
曾幾何時,他自認為就算是蒙仲,也無法攻破這座函谷關,畢竟函谷關堅固易守,且坐鎮的大將又是他白起,縱使蒙仲再機智狡猾,也只能折戟于此。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那蒙仲也不知從哪本幾百年前的古冊中找到了拋車這種先人的造物,居然造出此物試圖來摧毀這座雄關。
“這下麻煩了…”白起喃喃說道。
他口中所說的麻煩,并非僅僅只指當下,相比較當下,他認為最最麻煩的,是中原各國終于有了一種可以攻破函谷關的辦法。
要知道近幾十年乃至上百年來,函谷關始終是秦國與中原各國博弈的重要戰場,每當中原各國組織聯軍討伐秦國時,秦國幾乎都是在函谷關抵御外敵,且最終借助這座雄關的堅不可摧,擊敗諸國聯軍。
除了齊國的田章曾利用函谷關一帶的小道迂回繞到關后,借此偷襲函谷關奪下了這座關隘以外,函谷關從未失守過。
也正因為如此,函谷關在中原極具名氣,各國都普遍認為,唯獨像田章那等名將可以攻破辭官,否則函谷關就是堅不可摧的。
而如今,對面的蒙仲給中原各國指了一條明路:既然函谷關堅不可摧,那索性就借助古人所發明的拋車,將這座關隘的城壁摧毀即可。
不難猜測,待蒙仲攻打函谷關的辦法傳開,傳到中原各國的君臣耳中,各國必定會紛紛效仿。
到那時,秦國還能憑借這座關隘抵擋住中原各國聯軍的攻勢么?
必須得想個辦法反擊!
白起心下暗暗想道。
可問題時,雖然對面魏軍的那些投石車攻擊間隔極長,但問題是它射程遠啊,縱使是弓弩也達不到那些投石車的攻擊距離,這如何反擊?
正在白起沉思之際,忽然有一名秦將急匆匆奔至關樓這邊,來到白起、司馬錯二人身邊,抱拳說道:“國尉,司馬老,這樣下去不成啊,必須想辦法摧毀魏軍那種古怪的兵器。”
白起轉頭瞥了一眼來人,正是向壽推薦而來的年輕將領,王龁。
這種顯而易見的事,用你來提醒我?
瞥了一眼王龁,白起冷冷說道:“回你自己的崗位去,王龁!”
見白起態度冷淡,王龁有些激動地說道:“國尉,當務之急…”
“夠了!”
白起喝斷了王龁,冷冷說道:“你以為就只有你看得清局勢?要不要你來代替我發號施令?!”
被白起喝了一頓,王龁當即低下了頭:“末將…不是這個意思。”
從旁,司馬錯也知道白起此刻心煩意亂,咳嗽一聲作為提醒,繼而待白起轉頭看過來時,微微搖了搖頭。
司馬錯的提醒,讓白起意識到自己情緒過大,他長長吐了口氣,恢復了平日里的語氣說道:“王龁,你說地沒錯,此時應該果斷地出關迎擊,將魏軍那些古怪的兵器摧毀,但你看看城外的魏、趙、韓三軍,看看蒙仲的排兵布陣,看看他把弓弩手都安排在什么位置。…明白了么?他正等著我軍出關呢!”
而與此同時,仿佛心有靈犀似的,騎馬立于陣前的蒙仲抬頭看了一眼對面函谷關上的關樓,嘴角揚起幾分淡淡的笑意。
“…死守可不是你的性格,來,出關來戰!”
他低聲喃喃道。